悲壮的阻击

陈宗周

1997年12月中旬。美国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再度访华。这次，中央电视台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镜头对准这位世界名人，而是将微软在中国的一个对手——WPS的开发者求伯君请进了《东方时空》演播厅。其缘由：只因在微软大军压境之际，求伯君敢于亮起WPS的大旗奋起对其进行阻击。

一

WPS是什么?在中国，大凡用电脑进行文字处理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说不清有多少中国人正在使用WPS。前几年，以WPS为核心的方正Super汉卡，销量超过了20万套。但这不过是冰山一角，据估计，实际流传并被使用的版本繁多的WPS软件，数量达数百万套之多。

面对WPS这种无处不在的普及潮流，中国电脑界进入一种很微妙的境地。一向自卖自夸、各不相让的汉卡生产厂商，却一齐伸臂与WPS握手，设法使自己的系统与WPS兼容。连雄心万丈，想一脚就踢开中国文字处理市场大门的世界软件业霸主Microsoft(微软)公司对WPS也不得不格外重视。他们在汉化MS—DOS6．0时，再三派员与WPS所有权拥有者磋商，希望解决与WPS的兼容问题。他们绕不开WPS，因为WPS事实上已成为中国文字处理行业的标准。

要解开WPS之谜，要从求伯君的传奇经历谈起。

二

求伯君的老家在浙江绍兴新昌县城南公社(乡)西山大队(村)，那里信息闭塞，谋生艰难。求家祖辈都是普通农户。

求伯君生于1964年11月26日。穷山村中长大的求伯君聪颖好学，从小学到中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数学方面很有天赋，高一时曾在数学竞赛中得过全县第一名。1980年又很轻松地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

求伯君就读于该校数学系的信息系统工程专业。这时他开始迷恋上计算机，计算机专业课成绩很好。为了能昼夜到系里计算机房上机，他居然敢私自配制计算机房的钥匙，做出军校校规严禁的事。

毕业时，他被分配到石油部物探局仪器厂。

三

1986年，他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自费去了深圳一趟。他吃惊地看到在深圳这座当时中国最开放的城市中，计算机应用非常之广，似乎无处不用，无所不能。

深圳之行，给求伯君很大刺激。他决定回单位就辞职，去闯荡世界。

闯世界要靠实力，为证明自己的实力，1986年12月，在一间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求伯君奋力撰写他的处女作——高级打印驱动程序。他不能长时间占用那台电脑(那是一个老乡“假公济私”借给他的)，于是就没日没夜地拼命赶进度。经过9昼夜的奋战，打印程序完成并调试成功。求伯君把自己的处女作命名为“西山超级文字打印系统”。

“西山打印系统”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优秀的软件开发者的才华和实力。我们不妨比较一下：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编写他们的第一个BASIC解释程序时，也是用汇编语言编制，整个程序不到4000行，他们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求伯君的这一系统有5万行，只用了9天!

12月底，“西山打印系统”刚一完成，他就毅然辞去公职，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这时，他刚满22岁。

四

求伯君原来的打算是先到北京探望老同学，然后南下深圳。可是。当他把自己开发的软件向同学演示后，对方大为称赞，建议他不必去深圳，可以去大名鼎鼎的四通公司。

四通是识货的，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求伯君的处女作，直接作为商品软件进行销售，惟一的改动是加上四通的标记。付给他的报酬总共才2000元，而且是分10个月付清。他到四通的第一个月，工资是150元，并不比他在原单位高多少。这些，他都不计较，对金钱，他不大看重，他看重的是事业成功。

时间稍长，求伯君感到不能尽兴施展。也许是太年轻了，虽然干得不错，但毕竟人微言轻。他曾参与四通的拳头产品2401中英文打字机的开发工作，他编制显示驱动程序。他对自己完成的软件自我感觉不错，但最后没有被采纳。论资排辈，是世界性的通病，连四通这样的新派企业大概也未能完全脱俗。

求伯君最终离开四通的最重要、最直接原因，却是为了WPS。

由于参与了打字机的开发，求伯君对其优缺点了若指掌。四通打字机优点是易学易用、操作方便，使中国人第一次圆了使用电子式中文打字机之梦。但它最致命的缺点是：虽然说来也是一台PC机。却只能完成打字这一项工作，功能单一，甚至大材小用。他想按国外通常的方法开发一个在个人电脑上使用的、符合中国特点的文字处理软件。

求伯君兴冲冲地向四通的一位部门负责人汇报了自己的设想，结果如石沉大海。其中的原因，求伯君过了很久才悟出来：四通打字机当时正如日中天，占据中国文字处理机80％的市场。从企业商业利益的角度出发，四通怎么愿意有一个WPS之类开放性通用软件出来，侵占四通打字机获利丰厚的市场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求伯君很苦恼：自己在四通将会无所作为。他更担心他的WPS方案会付诸东流。

此时，有一个人早已在悄悄地关注着他了。那是香港金山电脑公司总经理、总裁张旋龙。

五

金山公司答应提供条件让他专心致志地开发。

WPS是一个很大的程序，包括一个支撑环境——汉字操作系统在内，共有几十万行汇编程序。这样的软件，一般是由几个到几十个人组成的开发小组开发，而求伯君却是单枪匹马。

金山公司提供的条件是：一间房子——深圳蔡屋围酒店501房间和一台PC机。蔡屋围酒店位于车水马龙的闹市区，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发软件也许还没有先例。国内外一些著名的软件开发者，往往选择十分幽静的环境，如美国“克雷”巨型机研制小组，是封闭在远离城市的森林中开发软件；中国的“银河”巨型机更绝，在当时极端保密的韶山滴水洞进行。

虽然身居闹市，但求伯君干起活来十分专注，一旦投入工作，窗外的灯红酒绿、阴晴雨雪，对他基本上没有影响。把自己关在501房里长达数百天!在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工作到深夜两三点，吃了一年多的方便面，不知道这项纪录能否记入吉尼斯世界大全。

1988年11月，正当WPS的开发进入最紧张的阶段，求伯君终于支持不住，肝炎复发，病倒了。他住进了医院，重病在身却不敢休息。怕创作灵感失去。他叫人把电脑抱进病房，一边治病，一边编程序。

1989年上半年，求伯君的WPS第一版开发完成，随同完成的还有西山DOS4．03。求伯君至今忆不起他是某月某日完成的，因为WPS1．0不像后来的版本那样堂而皇之地在某月某日隆重推出，伴随一次盛大

的新闻发布会。它毫不张扬，在小范围内散发、试用。而且，没有经过任何一个机构的评审、鉴定(同样，世界上的许多著名软件加DOS、Windows——即视窗也没经过鉴定)。

总之，WPS1．0版自认为像一只丑小鸭，于1989年悄悄地出现了。

六

但是，丑小鸭实际上是中国文字处理软件的一块里程碑。

WPS的出现，立刻使人耳目一新。它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简单易学，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之所以能够迅速在中国普及，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不过，WPS朴实简单的外表，掩盖不住内在异常强大的功能。从内行的眼光看去，WPS更有许多创新，它应用了窗口技术，当时国内对此技术的报道很少。而求伯君的WPS可以进行多窗口操作，用户可以同时编辑多个文件。更令人叫绝的是求伯君在WPS中独创了“模拟显示”功能，使用者可在打印之前看到和调整打印效果。这种模拟显示功能，构思上与国外后来流行的“所见即所得”，异曲同工，但求伯君是独立设计并完成的。

求伯君当时仅24岁，无论从学识上和经验上都不能与国内外的专家相比。但偏偏是他开发出了划时代的WPS。WPS的设计思想与国外的发展潮流不谋而合，使中国的文字处理软件前进了一大步。

这样优秀的文字处理软件，怎么才能让中国的广大用户迅速用上它呢?在1989年春天，中国的软件保护条例还未出台，拷贝软件之风盛行。为了保护WPS的著作权，求伯君只好把软件制成汉卡。这个软件和汉卡在中国销售，又涉及到另一个问题：金山公司是外资公司,产品在中国销售必须按进出口的程序办理。中国人在中国开发的、为中国人所用的软件，要绕一个大圈从海关进口，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太繁琐了。但从法律上讲，却惟此才是合法的。为了合法在中国销售，金山公司在中国找了一个合作伙伴：北京大学新技术公司(即今天的方正集团)。这种汉卡又顺理成章地改名为方正——Super汉卡。

七

把WPS推向辉煌的是广大用户。中国的用户是很实在的，他们看到小范围流传的WPS1．0版本，惊喜地发现有这么美妙的一个中文文字处理软件问世，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使WPS不胫而走，广为传播。WPS的大普及，是在WPS2．0版推出之后。这时，大规模的非法拷贝现象出现了。

面对WPS的非法拷贝狂潮，求伯君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非法拷贝不仅损害了他们的经济利益，而且也损害了WPS的名誉，因为向他反映WPS使用中的问题，都是非法拷贝软件中才出现的，使他常常有苦难言。另一方面，非法拷贝又使WPS几乎达到家喻户晓、人手一套的普及程度。无可奈何中，他常常自嘲：也许这会促进方正Super汉卡的推广吧。

尽管有无数的非法拷贝，汉卡仍然销售了20万套，形成数亿元的产值，创下了汉卡销售量全国第一、软件普及率第一的惊人业绩。这与求伯君当初销售1000套的期望值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中国的电脑用户，热情地回报了求伯君为WPS付出的辛劳。

更幸运的是：求伯君越来越受到政府的关心和重视。当年，他从原单位辞职后，户口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他成了“黑人”，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科技流浪汉。1991年，鉴于他的特殊贡献和特殊情况，广东梅州市政府解决了他的户口。1995年8月18日，求伯君获得珠海市科技成果奖的特等奖。这是全国瞩目的每年一度的大奖，因为奖品为一辆奥迪汽车再加一套高规格的住宅。其奖之重，其影响之远，大大超越了地方科技奖的范畴。

八

WPS一步步走向辉煌的时候，求伯君不曾预料到的挫折也一步步降临了。世界上最大的软件公司Microsoft(微软)向中国市场推销他们的王牌文字处理软件Word和办公软件office的中文版。求伯君设计了一个叫“盘古”的软件与之抗衡。

盘古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开天辟地者。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很有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的集成办公软件，是求伯君立志要与比尔·盖茨一争高低的力作。微软公司的office软件包是非常优秀的软件。1994年3月，比尔·盖茨亲自来华推广0f-rice4．0的汉化版，还邀请一些记者在北京香山饭店试用这一软件。笔者试用后认为office4．O功能的确强大，叹息中国难有类似软件与之匹敌。才半年多，求伯君就跳上擂台向office出拳回击了，真是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大家真心希望“盘古”在与office的较量中能迅速取胜。正像当年WPS一出山就击败Wrod—Star并斥退了Word一样。可惜，这次“盘古”失利的原因很多，诸如软件的功能设计、市场策划等等，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对手也太强大了。微软的“Word”的开发，有一支庞大的开发队伍，可以说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软件大军。我们现在对Word开发人员总量不得而知，但据说它在日本的一个把英文版汉化为中文版的小组，人数就达200人。而求伯君开发WPS的小组，最多时也不过10来条“枪”。难怪当时就有些人评论，求伯君与比尔·盖茨和微软的竞争，有些像堂吉诃德向风车挑战。

WPSWindows版的开发，果然异常艰苦卓绝，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悲壮。求伯君原计划一年完成。但是，一年之后推出的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版本。这样，在1995年推出的“盘古”，不可挽回地失利了。市场反应很差，投进的数百万巨资却回报很少。一时间，求伯君陷入困境。

1996年底，WPS新版本的开发进入决战的阶段，公司的资金也日渐短缺。求伯君毅然卖掉了自己的别墅，把家搬进公司大楼，此举颇有破釜沉舟的气概。

1997年春，试用过WPS测试版的用户都交口称赞，使求伯君和WPS开发小组信心倍增。

1997年秋天，WPS97隆重上市。从1994到1997年，开发工作进行了整整四年!

市场更热烈地拥抱了WPS97。而对与WPS同时推出的微软公司的WORD97却反应冷淡，在许多软件商店，WPS97和WORD97的销售量相差上百倍。WPS打了一个漂亮仗。

WPS成功了，但求伯君的路还很长，中国软件业的路还很长。(扈远文摘自《名人》199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