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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长的麻子知多少

1999-04-05杨学利

章回小说 1999年7期
关键词:场长牲口麻子

杨学利

同心林场早先叫野牲口圈。

那里山高林密,树相好,果实丰,且又有一道清亮亮的河水,野动物都愿在那里栖身。

解放前就有人到野牲口圈去伐木。一些穷得叮哨的汉子们,四月初背着行李走五天半,到了那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地窝棚里,伐了木头放进河里。看看够垛了,便拢成排顺流而下,经半月二十天的折腾,到了边镇打捞上来,汉子们便挣了钱。或找一相好的或寻一私娼,猫一冬,尽情快活。等口袋和浑身净,光,叹一口气又卷了行李进了野牲口圈。人们管这行人叫“跑山的”。

解放后,野牲口圈建起了一个国营林场,派去当场长的是一个麻脸大汉。他说,操他妈的,这里说啥也不能再叫野牲口圈了,咱是人,咱得起个好名。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就叫……同心林场吧!大伙同心协力的意思。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过下来了,回忆回忆,日子却如一河秋水,默默流去,平平淡淡淡淡平平,能留在人们心里的几乎寥寥。或许与麻场长有关连的几件事还能过一下耳目,但讲起来虽有点传奇但也是无限地平凡。

麻场长和他的小媳妇子桂花

麻场长姓齐。原来也是个跑山的,后来跟了抗联,打了三年仗,负了重伤,在二个山屯老乡家养了几年伤,解放后便来当了林场场长。

麻场长长得无处不大,大脸大眼大嘴大手大脚大骨架,俨然,条虎贲大汉。脸上麻子也太大太多,便减了风彩。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斗他时问他:齐大奎,你知道你脸上有多少个麻子吗?他感到挺吃惊,你们革命,问麻子多少干啥?他摇摇头。造反派说:你连自己脸上有多少麻子都不知道,还能领导几百人的林场?来,给他数数!于是就有人拿了毛笔在他脸上数一个麻子点一个点,共是九十八个。当时麻场长的小媳妇于桂花也在会场里,心里暗暗道:俺都没嫌他麻子多,你们嫌啥!

于桂花比麻场长小十二岁,据说是林业局胡局长给他们介绍的。胡局长在抗联时是分队长,麻场长是他的部下,在战斗中曾救过他的命,两人感情不薄。

于桂花长得细皮嫩肉,楚楚可人,和麻场长在一起就像一个白瓷瓶和一个大粗缸摆一块,很不顺调。但于桂花和麻场长却过得挺和睦,极少红过脸。当年麻场长夺了红旗,胡局长来祝贺时,总是少不了表扬于桂花几句:桂花,老齐夺了红旗,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于桂花就笑笑,很幸福的样儿。

于桂花和麻场长结婚第九个年头上怀上了孕。麻场长晚上关严了门,虎着麻脸煞煞的样子:你他妈的说,是谁的?

于桂花很坦然地说:你的。

麻场长的脸便有了紫茄子色:你唬谁!我……能吗?

不能你娶老婆干啥?

麻场长便跳了起来:我娶老婆归娶老婆,但我不想要野种!

于桂花红了眼:他有爹有妈,凭什么说是野种?你开开门到林场去喊喊,看看大伙说野种还是家种!你齐家不得有个后吗?

麻场长便软了下来,抱了头坐那儿喘粗气。

于桂花生了个儿子,全林场的人都向麻场长祝贺,说麻场长中年得子,大喜大吉。麻场长也朗朗地笑,说是喜是喜。儿子百日那天,他设了宴请了亲朋四邻。可是那天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麻场长和他的表弟邵官利

邵官利在屯子里念过几年书,听说表哥在林场当场长就投奔来了。麻场长让他先干流送的活,说不能来了就坐办公室,等干好了才能提干。

邵官利长得剑眉星目,很英俊也很聪明,样样都干在人先。

一个星期天上午,邵官利想弄点野味吃,上山下套子,有了屎便到一丛榛柴棵子里拉。突然响了一枪,他觉得左腿上钻心地痛,坐在了屎上,抬头一看,表哥铁着脸站在他不远处。他说表哥你……这是咋的啦?麻场长两眼定定地瞅着他,半天说:我以为是个野猪呢……

林业局来人调查此事,麻场长捶胸顿足:我他妈的真该死!我见那丛榛柴棵里直动,就以为是只野猪,谁知是表弟蹲里边……幸亏没打到要害…—,说罢把那支猎枪往石头上一摔两截,发誓再不打猎了。

邵官利瘸了,一条腿,不能再干流送了,麻场长就分配他去烧大水壶。这是林场里最轻松的活,但工资低,待遇少。可邵官利干,却挣着一份第一线的工资,享受着一线工人的待遇。有人说闲话,麻场长就说:谁跟他攀比谁他妈的也瘸去!

邵官利和于桂花

邵官利于流送时很是潇洒,手握一把长柄“压角子”,在水中的木头上蹦蹦跳跳闪闪挪挪,猫儿般敏捷。把木头搭拢到一起,编成一个木排,放一声“走唠——”,木排便顺流而下,似驾一朵云悠悠而去。于桂花常站在河边看呆了眼。

她问邵官利:站那木排上啥滋味?

邵官利说:像驾云。

驾云啥滋味?

悠悠的。

悠悠的是啥滋味?

是……是……你上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嘛。

俺不敢。

没事,我保护你。

不是,俺是怕让你表哥看见说俺。

他在山场里呢。上来吧。

于桂花便上去了,紧贴在邵官利身上。那时候,河两边的山林会变得突然葱绿了,白云也变得像朵朵棉花,很给人一些无尽的遐想……

邵官利烧大水壶后就没了这风光,成天在烧水房里握着根大铁钩子,哈腰撅腚捅炉火,然后就坐在一个木墩上伴着、“丝儿丝儿”的响声发呆。

一天,他上山去采野菜,碰上了于桂花,像见了狼似地转身就跑。于桂花追上了他。

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我……我……邵官利低着头不知咋说好。

敢情你表哥误伤了你,你还在恨他?

不……不是,我是怕……

你还是个男子汉呢!

邵官利脸上缓缓地爬上两道泪。半天,他喊了一声:我亏死了,我还没成家呢!

于桂花脸上也颤颤地爬着泪,喃喃地说:不要说亏。世上总有一些人要亏些,你表哥也一样。我会给你多一些的补偿。

天上有云飘过,林中时明时暗。草木小心翼翼地随风摇晃着,无声地接受着明暗地抚摩。他们走到了林中的一个幽暗处,那里有几座坟,坟中间有个坑,坑中积聚了厚厚的枯叶杂草。于桂花说:我听说这里边埋的是当年跑山的,这么多年了也没个人给他们上坟,他们亏不亏?

邵官利就开始解裤腰带……

从此,他们有了这个极秘密的地方,还有了一个极秘密的暗号:于桂花院里立着两根木杆子,拴铁丝晒衣服用的。只要东头那根木杆上晒上一件衣服,邵官利就三绕两转到这幽暗的地方来。一年里于桂花总是有五六次在那木杆上晒上衣服。

子桂花和她的儿子

于桂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齐少山,二儿叫齐少林,都是于桂花自己给他们起的名字。

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少山在林场当了副场长,少林林学院毕业回林业局当了技术员。

去年麻场长病故,两个儿子在给爸爸穿送老衣服时,发现了一个秘密,爸爸的生理残缺,那地方有明显的一道伤疤。哥俩儿大惊,说起这事脸上也不由得发热,心里像堵上了一个难以吐出的东西。

两个儿子心中都有个谜,那儿有伤,还能有后吗?

他们听说过,红卫兵查过他们爸爸脸上的麻子,究竟有多少颗,他俩谁也不知道。爸爸真是个谜。

安葬完父亲后,少林对哥哥说:这事得问问妈妈。

少山说:这种事咋好问。

念过大学的少林比较开通,终于问了妈妈。

于桂花说:是在抗联时负的伤。

少林又问:你没嫁给他时知道吗?

于桂花说:他在我们家养伤养了一年多,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嫁给他?

他是为救全屯的乡亲负的伤。当时的胡队长,就是后来的胡局长对我说,他是英雄,应该有个人服侍他一辈子。

那……那我们是谁的儿子?

于桂花睁大了眼睛:你……你爸爸的呀!

他……他会有?

不准你以后再问这个!于桂花生气地止住了二儿子的发问。

但是,少林心里的疑团解不开,总像有个东西堵在心口上,他不愿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哥哥少山说:你何必要追根呢?这种事知道了根又有啥好处?现在我们都是干部,这样不是挺好嘛。

少林说:人总得活个明白呀!

少山生气地说:人生不明白的事多啦,你要那么明白干什么?

只是在清明节于桂花领着两个儿子给麻场长上坟时,指着旁边一座坟说:也给他烧点纸,他是你们的表叔,无儿无女。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要给他烧点纸,不能像跑山的那些荒坟……

于是,两个儿子全明白了。

责任编辑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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