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唱二人转的女人
1999-04-05关继尧
关继尧
大秀三十岁那年和男人二丑离了婚,带着六岁的女儿小俊,跟一个唱二人转的草台班子闯世界去了。
那天,二丑和马大鼻涕几个人推牌九。正是农闲,汉子们身上的劲儿没处使,就把精神头消磨在耍钱上。二丑把身上的钱输光了,没啥输的,就把大秀输给了马大鼻涕。日头还灰不溜秋地悬在头顶,马大鼻涕想着大秀俏鼻子俏眼的模样,骨头早就酥在肉里,熬不得天黑,披上棉袄蹿下炕,像头撒欢的儿马仔,尥蹶子奔二丑家去了。二丑朝马大鼻涕的背影狠啐了一口,写骂嚷嚷地偎在炕上,看另几个男人接着玩牌。
没一袋烟的工夫,马大鼻涕又似劁了的骟马,无精打彩地晃悠回来了。
“大鼻涕,咋这么快就干完了,是让大秀给踹下来了吧?”
“屁!”马大鼻涕一梗脖子,“哧溜”一声吸回快到嘴边的鼻涕,对二丑道,“老子连毛儿都没摸着,倒是那个猴脸团长在给你家大秀做工作哩,说好了,明个几就走。”
二丑“扑楞”一下从炕上蹦起来,眨巴着小眼睛疾步回了家。
离东甸子村二百多里地的一个二人转班子,鬼子扫荡似地逐乡逐村巡回演出,一路杀将到了东甸子,在场院上搭个临时戏台,敲响锣鼓唤着观众。东甸子已有日子没有听到锣鼓响了,不一会儿,场院上就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大秀领着小俊也来了。
到了该开场时却不见动静。人们正在纳闷儿,幕帘子一挑,走出一个猴脸,冲台下抱拳,一脸江湖气,老少爷们儿地罗嗦了一大堆客套话。末了,人们才听出话里有音来:村上拿不出钱,他们不想唱了。
这猴脸是戏班班主,自称团长,见戏台前坐满了人,心中窃喜,便找到村长,张口就要五百块演出费。村长正在后台瞧一女演员描眉,听说要钱,哭下脸来,说东甸子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猴脸要到村长家看看,说一看村长家就能估摸出村子的贫富。村长嘿嘿一笑,抓住猴脸的手直奔村西的一座土坯房。进屋,猴脸觉得有股寒气扑面而来,村长冲着炕头蜷缩着的一个干瘪老太太叫了一声娘。老太太抬下眼皮,嘴角溜出一涎口水。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趴在村长脚下。村长摸摸狗头,说大黄快跟客人亲热亲热。大黄狗便将两只前爪搭在猴脸的衣襟上,伸出猩红的舌头舔猴脸的手,吓得猴脸忙出了土屋。村长跟出来,问:咋样?猴脸擦着被狗舔过的手,说那就少拿点吧,二百!不想村长是只铁公鸡,说俺们饭都吃不饱,确实拿不出钱。猴脸说拿不出钱就不唱了,俺们去下里洼子。村长笑了,说当年小日本有刀有枪的厉害不厉害?还叫他进来容易出去难呢,别说你个鸡巴草台班子,这事儿你得和大伙商量商量。说罢,村长绕到后台,接着看那女演员描红嘴唇。
听说想不唱了,“刷”一声,人们站立起来,伸着脖子骂猴脸,说你他妈的要是能把屙半道儿上的屎再缩回腚里去就可不唱。猴脸走南闯北,知道今天遇到麻烦了,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一面在心里骂着村长的祖宗,一面顿足叫道:“开锣!”
台上的演员知道猴脸没交涉下钱来,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唱得蔫头耷脑,无精打彩的。女的本想玩儿下顶绢的绝活,把左手的方绢扔得老高,不料男的一撞她,没玩好,方绢掉到了地上,惹得台下一片倒彩。有人就喊:“啥鸡巴功夫,不赶俺村大秀一半,回家陪师爷睡一觉,多学两招儿吧。立时,几个年轻的跟着起哄:对对,陪爷们儿来一觉,让俺好好给你灌输灌输。女演员哪受过这个,想,没给钱还耍流氓,啥作风?气鼓鼓地下台了。
台上冷了场。任凭人们千呼万唤,女演员就是不出来。村长坐不住了,心想,二分钱的小水萝卜——你还拿一把呢!就拨开前面的几个人,来到大秀跟前,说:“活人能叫尿憋死?大秀,现成的台子,你就来一段,毙毙她!”大秀先是忸怩,终又架不住众人的撺掇,就着不知是谁在身后推一把的劲儿,上台了。
大秀的姥姥过去是有名的二人转艺人,大秀从小跟着姥姥长大,耳满目染,深得真传,唱功是极好的。可二人转得两个人唱,大秀正犯难,演员堆儿里一个高个儿小伙子走过来,要和她“结架”。大秀抬头望他一眼,小伙子冲她眨一下眼睛,大秀的心头便莫名其妙地涌上一股热流,脸就红了。
两个人唱将起来:
……
我的那个郎哥哥呀
充军去了边疆
丢下了奴家我呀
独守空房
洒不尽的相思泪呀
诉不完的九曲肠
盼哥哥早回转呀
奴家夜夜伴君郎
……
一段(夜盼郎归),大秀唱得声情并茂、韵正、味儿足、哀怨婉转、回肠荡气,听得众人直掉眼泪。小伙子配合得也好,嗓门脆亮,字正腔圆,一招一式,颇见功底儿,迎来一片喝彩。猴脸听了大秀的唱段,吃惊不小:没想到这刁蛮之地穷乡僻壤竟有这等人材?真是不可小觑啊!此时的猴脸正四处寻觅人才,以图壮大自己的队伍。望着台上的大秀,猴脸像是喝下了一壶陈年老酒,细眯着的一双小眼变成了火眼金睛,一张瘦脸由于兴奋俄顷间光芒四射,像是天边的一抹火烧云。塞翁失马啊!猴脸凝眸望着大秀,心头竟生出一丝得意。
散场后,猴脸找到大秀,做起了伯乐,要招大秀进戏班子当演员。大秀做梦都想离开二丑,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自己才三十岁啊。二丑好喝好赌,不拿她当人待,喝多了就往死里作践她,赌输了没钱抵债,就拿她去抵,害得她总是东躲西藏的,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下苦海的人也不过如此罢。她想,自己苦了前半生,后半生总得活得好一些。还有小俊,这孩子托生在这样的人家真是苦了她呀。小俊也该过得好些呀!大秀想着,就答应了猴脸,但条件是带着女儿。猴脸正巴不得呢,那不是又给他培养了一个演员嘛,那小丫头,看着就是块唱戏的料坯子。她妈唱的时候,她在一旁哼哼呀呀地模仿,活活脱脱一个未来的大秀。猴脸当时就想,这娘俩都是有用之材啊(潜意识在想:这是两棵摇钱树啊)。
二丑赶回家时,猴脸已经走了。大秀正在拾掇东西,把一些洗换的衣裳打成一个包袱,满心要走的样子。二丑“扑通”跪在了大秀的脚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央求大秀不要走,以后保证不喝不赌了。大秀已对二丑伤透了心,是狗改不了吃屎啊。大秀说:“你别拦咱,你就是留下咱人,也留不下咱心,就放咱一条生路吧……”
二丑从地上爬起来,见大秀王八吃秤砣铁心要走,就去找村长给自己做主。
村长正在家吃饭,见二丑邋遢的样子就反胃,只得把酒盅和筷子放下,听二丑把事情说明白了。村长掐半拉眼珠子瞧不起二丑,心想,叫大秀治弄治弄这小子也罢,大秀就算为村里顶欠戏班子的五百块钱了。这样想着,村长冲二丑挥挥手,说:“屁大个事也找村长?大秀要向外发展就让她发展嘛,只要她不出咱中国,到哪儿还不是你老婆。
二刘响做个铺垫
那时的大秀长得俊俏可人。明目皓齿,面若桃花,回眸一笑百媚生。猴脸很器重她,每逢演出,把她和刘响的段子当压轴戏。刘响就是在东甸子和大秀搭对唱《夜盼郎归》的那个小伙子,比大秀小三岁,还
没结婚。刘响没事的时候就上大秀这里来,和她一道练唱腔,练做功,帮着大秀干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儿。练做功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接触的就比较近,刘响的手在扶大秀的腰时,顺坡放驴,在大秀的臀部停上那么一会儿。大秀虽然感觉到了,但见刘响的一双眼睛似幽深的湖,波光粼粼,带着几分柔情,望着自己,心里便像揣了一窝兔子,狂跳不已,一张粉脸兀自红了。她轻轻地把刘响的手拿掉,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冲刘响嫣然一笑,走了。
把个刘响孤单单地扔在这里,痴迷地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刘响很喜欢小俊,经常带着她到野外去玩儿。正是春天,漫坡的野花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盎然怒放,把大自然装点得妖妖娆娆,斑斑斓斓。刘响和小俊采回一蓬一蓬的野花野草,插在水瓶里,给大秀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野花的清香,沁心爽脾。大秀很高兴,问小俊:“你舅舅好不?”
小俊连声道:“好,好,比爹都好!”
大秀的脸就红了,有些怔怔地望着刘响。
刘响忙说:“俊儿,别叫舅,叫叔。”
大秀说:“为啥呢?”
刘响狡黠地一眨眼睛,说:“做个铺垫。”
大秀就琢磨,铺垫什么呢?琢磨琢磨,就悟出点儿东西,脸便愈发红润。刘响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大秀的脸看。那脸就像这春天的花儿一样,娇媚含情,柔媚似水,红得好像天边燃烧的晚霞,燃烧得刘响耳热心跳。
刘响叫过小俊,说了几句什么,小俊就蹦蹦跳跳地到门外去玩了。
屋里只剩下大秀和刘响。
两个人在台上常唱夫妻,有时还唱些粉段,听的人都感到心热,唱的人却无动于衷,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依然故我。那是在台上啊,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便都默不作声了。水瓶里的野花散发着扑鼻的幽香,窗外明丽的阳光直射进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春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啊。
过了一会儿,刘响说:“那次到东甸子,虽说戏班子没挣着钱,可得到了你,不算赔,还赚了呢。”
大秀叹口气,说,“都是命呀,东甸子穷是不假,可五百块钱还是拿得出的,咱们村长鬼着呢,他家住的是瓦房,那天领咱团长去的那家,是李五娘家,那大黄狗到是村长家的,尾巴似的,村长到哪儿它跟哪儿,还净欺负母狗,比人威风呢。”
“那母狗就叫它欺负?还是有情吧?”刘响眼光幽幽地望着大秀。
“狗和狗谁说得清呢广大秀艾怨地说。
“人呢?”
“人?”
大秀怔住了,浑身随之一颤。刘响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猛地把大秀搂到怀里,嘴唇朝大秀的唇贴过去,一只手去解大秀的衣扣。大秀被刘响吻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想要发怒,刘响的手已经捉住了她的一只乳房。
“天啊!”大秀叫了声,瘫软下去。
“你……你没结过婚?”
“没……”
“也没……接近过女人?”
“没……”
“那你……为啥会这、这么作弄人?”
“都是从唱词里学的……”
大秀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汹涌的潮水托举起来,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又被抛入谷底,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她的全身,她恨不得在刘响的身下也化成水……
三任他亲娘亲爹地唤着
戏班子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漂泊到哪里就在哪里抛锚,热热闹闹地唱上十天半月,捞足了油水,便扬帆起航,继续漂泊。这一年,树叶泛黄时节,戏班子来到一座小城,租下了当地文化馆的一个简陋的剧场,四处张贴海报,想在此红红火火地唱几出好戏。
前两天很顺当。第三天最后一场唱下来,正是黄昏时分。大家的情绪被如血的夕阳和夕阳照耀下的一街流金溢彩的繁华景色调动得高昂起来,提出要逛逛街景。戏班子有戏班子的规矩,平日里从不许随便逛街,人生地不熟的,怕有什么闪失,只是临“班师”之前(也熟悉当地的情况了)给大家一定的自由时间,观赏一下当地的风景。体恤一下当地的民情(算是体验生活吧),购买些当地特产什么的。猴脸见大家很有雅兴,又觉得大家这几夭实在辛苦,马还有歇蹄的时候呢,何况人乎?便看下表,要求大家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来。于是男演员们刮胡子洗脸,女演员们擦胭抹粉,一干人等嘻嘻哈哈逛街去了。
大秀领着小俊先出来了,在外边等来了刘响,一家人似地来到街上。虽是傍晚,街却仍很热闹,叫卖声、喧嚷声连成一片。刘响和大秀小俊先到一家小饭馆吃了馄饨,又到百货商店逛了一圈。望一眼刘响,大秀的心里比穿一件新衣还知足,不由得挽住了刘响的胳膊。三个人从百货商店出来,迎面碰见了戏班里的一个姓花的女演员。花演员长得弯眉笑眼,唇红齿白,笑起来腮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很媚气。大秀见了,忙把手从刘响的臂弯里抽出来,笑着问:“一个人溜达呢?”
花演员瞟一眼刘响,浅笑说:“咱哪有你那么福气哟,有台柱子陪着,有滋有味儿的,咱只好一个人解闷儿呗!”
大秀脸红了,冲花演员嗔怪道:“就你嘴花,小心别叫男人看上你,留你做老婆。”
花演员道:“那倒好了,免得再四处奔波,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又说笑了一番,几个人分手了。
不远处有个公园,刘响说带小俊去看看。大秀抬头瞅瞅天,夕阳已经坠下去了,再看街上的行人也已经稀稀落落的了,就说还是等以后再去吧。刘响看下表,离八点的时间也不多了,便领着大秀母女回去了。
八点过后,人们陆陆续续聚齐了,惟独花演员没有回来。大家便耐着性子等,可等得大家一个个迷迷糊糊睡着了,花演员也没有回来。
花演员一夜未归。
猴脸毛了,忿忿地骂着花演员,矛头直指花演员肚脐以下,惹得几个还没睡着的男士哧哧地笑。天刚蒙蒙亮,猴脸就把大伙捅醒了,撒网捕鱼,分头去找花演员,尤其要注意犄角旮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正在睡回笼觉儿,这时也只好揉着惺松睡眼,嘟嘟嚷嚷四下找去了。
大家初到本地,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不一会儿,便都耷拉着脑袋回来了。猴脸郎当着脸,看看窗外,见天已大亮,就唉声叹气地对众人说,再不回来,只得去公安局报案了。大家听了,都很沮丧,几个女演员相对唏嘘。
正惶惑间,门外忽然一阵突突突的摩托车声响,大家愣下神,抻着脖子朝门外看。这时,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跨进门来,见了屋里的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蹙起了眉头。
一个公安问:“你们哪个是负责的?”
猴脸忙迎上去:“我是,你们……”
两个公安打量他一眼,说:“你们这里有个叫花少娴的吗?”
猴脸一听,如鸡啄米,点头答道:“有有,有哇,她昨天一夜没回来,我正犯愁上哪儿找她呢……”
公安说:“她出事了,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到了公安局,猴脸才知道花演员干了件龌龊的勾当,卖淫。联防队员在公园的长椅上捉住他们时、那男人还在她的身上趴着。
猴脸吃惊不小,自己没骂错,花演员果然是在肚脐以下部位捅的漏子。猴脸感到,戏班子凶多吉少
了,真是马有失蹄啊,当时让他们逛什么街呢?猴脸肠子都悔青了。
猴脸再回到文化馆的时候,那两个公安仍然跟着他。猴脸哭丧着脸告诉大家,演出取消了,大家就地待命,听候发落,又交待些别的,公安就把他带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文化馆的馆长。
当地政府很重视这件事,责成公安局、文化局联合查处。很快查清此戏班一无演出许可,二无当地公安部门的批件,还经常上演一些黄色曲目,搞精神污染,实属扫黄打非的对象,便一纸公文,把戏班子遣散了,猴脸被拘留,租给他们场地的文化馆馆长也被主管上级免了职。
一夜之间,大秀像离枝的叶子,竟不知飘向何方了。刘响倒满不在乎,嚷嚷着要上省城投奔他舅舅去。刘响的大舅在省城当个芝麻官,官职虽小,本事却大。大秀听刘响说要上省城,眼睛由黯淡转为明亮,要跟刘响一道走。大秀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灰头灰脑地回东甸子,那样二丑不知怎么鄙夷她呢。再说,小俊也应该有个好的将来,回到东甸子,小俊的一生也就埋在黑土坷垃里了。更重要的是,她在心里爱着刘响啊。刘响给过她快乐,那快乐二丑从来未给过她。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她和刘响牢牢地拴在了一起,扯都扯不断。跟着刘响,苦也是甜。
实际上,刘响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果再带上这娘俩儿,便是累赘。刘响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虽然不是夫妻,但毕竟有过肌肤之亲啊,设身处地替大秀想一想,刘响的心豁达起来,唉,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哇。
轮船沿松花江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哈尔滨。大秀头一次进省城,面对汹涌的人流和疾驶的车辆不知所措,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小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刘响的胳膊,好像一撒手,这座城市就会把她拉跑。这时有一辆车从她身边驶过,车顶上有两条长长的辫子伸向空中,“滋滋啦啦”地往下掉火星子,吓得大秀“妈呀”一声,惹得旁边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刘响瞪了她一眼,说:“那是无轨电车,有啥好怕的?真没见过世面。”大秀没听出刘响话里责备的意思,腾出一只手来,捋着心口窝,说:“电车?人坐上去还不给电死?”刘响看着大秀一脸认真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领着小俊,找了家粥铺吃了点儿东西,又歇息了一会儿,出来时天已擦黑了。刘响把大秀娘俩领到一家小旅店。大秀有些纳闷儿,问:“不是上你大舅家吗?咋让咱住这儿?”
刘响说:“俺领着你一个老娘们儿,还带着一个孩子上俺大舅家算是咋回事儿?你先住这儿,等俺安顿好了,再接你们。”
大秀一想也是,自己领着小俊到他大舅家里,人家会笑话他的。她不愿刘响因为她而遭人白眼。
旅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墩墩的女人,脸上放射着红润润的光,她提来一壶开水放到桌子上,望着三个人团团围在一起的样子,以为大秀和刘响是夫妻,便快言快语地说:“天不早了,你们一家三口就早点歇着吧,我这小店清静,保你们睡个安稳觉。”
女老板走后,刘响偷偷地乐了。他原本打算安顿下大秀娘俩就立刻去大舅家。经女老板这一说,心里竟生出一丝痒痒的欲望来,便放弃了马上就走的念头。他举目瞥下窗外,远处的楼群已是万家灯火了。
“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大舅家,俺还从没下黑儿来过呢。”刘响盯着大秀,吞下口唾沫。
“那你不会明个儿再去?这么晚了,去了也是睡觉。”大秀有些怕刘响走,自己带个孩子,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会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大秀没有注意刘响的眼神,她太疲乏了,浑身酸痛,眼皮发沉。小俊也嚷嚷着喊困。屋里南北分摆着两张床,床的中间隔着一条过道,大秀就选择了靠北的一张床,铺下被褥,给小俊脱了衣裳,搂着她睡下了。
刘响没走,拴好门,回身在另一张床上躺下。
夜半,大秀朦朦胧胧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睁开眼,窗外的月色很顽固地透过薄薄的窗帘倾泻进屋来。小俊已不知什么时候被刘响抱换了位置,很安静地睡在南侧的床上,取代小俊位置的,是刘响赤裸的身躯。刘响的一只手正放在她的胸上,极不安分地游弋着。她醒来,又怕惊醒小俊,只好闭上眼睛,任刘响在耳边亲娘亲爹地唤着……
四她心底发出哀鸣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刘响就走了。他必须赶早去大舅家堵大舅。大舅工作很忙,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抓到影儿的。临走前,刘响去亲大秀,发现大秀紧紧地咬着嘴唇,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面色苍白,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大秀说肚子疼,总是有种想大便的感觉。刘响以为她是吃了什么东西闹肚子,就叫女老板给大秀弄几片药吃吃,见女老板爽快地答应了,刘响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老板拿着药片来到大秀的房间,看见大秀正双手捂着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小俊在一旁慌手慌脚哭成了泪人。女老板着实吓了一跳,看大秀的样子决不是两片药所能奏效的,忙喊来几个年轻人,推一辆板车送大秀去医院。
先是化验,然后是喝水憋尿做B超。大夫是个老头。看过B超报告,急切地对女老板说:“快送妇科吧,晚了就危险了。”女老板不知大秀得的是什么病,和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大秀从内科抬到妇科。一个戴眼镜的女大夫接过B超报告单,又看了看呻吟的大秀,抬眼问道:“谁是家属?”
几个送大秀来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大眼瞪小眼,没有家属。小俊被女老板托人照管起来,没有来,来了也不顶事,女老板急出一头大汗,心里恨恨地骂着刘响。无奈,女老板只好跟大夫进了医生办公室。大夫告诉她,病人是宫外孕,现已破裂出血,必须立即住院手术治疗,否则,性命难保。
女老板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她知道子宫外孕的厉害。前年秋天,几个在公园晨练的老头,在花坛旁遇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倒在地上,面如死灰。几个老头以为这女人轻生喝药了,就给抬到了医院,对大夫说这闺女喝了“敌敌畏”了。大夫马上灌肠洗胃,折腾了半天,却未发现什么药物。正疑惑间,有个护士发现女人的裆处渐渐殷红,忙报告大夫,大夫这才知道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慌忙撤下洗灌器械,请来妇科医生会诊。可是晚了,医生刚诊断为子宫外孕卵巢破裂导致大出血,那女人便闭上眼睛死去了。死后的女人被抬到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女人的丈夫泪雨滂沱,悲切的哭声和伏在女人身上的女孩的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混杂在一起,从医院里传出来,许多人流下了眼泪,那情景很深刻地印入女老板的脑海,至今难忘。眼下,这样的悲剧又开始在女老板的眼前拉开帷幕,结局如何又与她有着直接的关联。女老板想,救人要紧,要是阎王爷不收她,算她福大命大造化大。如果命归黄泉,也是她与人世的缘分尽了。但不管她是死是活,我总算尽了责任。于是,女老板掏出五百块钱做了住院押金,又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刘响一脸沮丧地回到客店,已是下午。听店里的人说大秀病得厉害,心里长草似的,领着小俊疾疾赶到医院。大秀已做完了手术,活了下来,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她面色苍白,双唇乌紫,洁
白的床单盖在身上,一只胳膊裸露在外,殷红的血浆一滴滴顺着透明的输液管流进她的血管。守在大秀身边,显得有些疲惫不堪的女老板看见刘响,立刻跳起来,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上来,连推带搡将刘响拉扯到走廊,劈头骂道:“你这种男人真是该死,快活起来就两眼一麻黑,成种也好,瘪种也罢,你把它撒到正道上呀,偏他妈的弄成个子宫外孕,险些要了你老婆的命,也害得我跟着提心吊胆,真该让你来挨这一刀!”
女老板双目圆睁,唾沫四射,把刘响骂得一声不敢吭耷拉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女老板骂累了,气也渐渐消了,冲刘响要过为大秀垫付的押金钱;嘴里嘟哝着走了。
这时刘响才发现四周围了一群人,用各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忙低头回到病房。
大秀刚好醒来,见到小俊和刘响,眼泪不由自主地刷刷流了下来。刘响伏下身,握住大秀的一只手。立刻,一股寒意从大秀的手上传递出来,通过臂膀一丝丝沁人刘响的心腑,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小俊看见妈妈流下眼泪,也嘤嘤地哭出声来,小手在大秀苍白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替她拭去泪水。大秀抓住小俊的手,嘴角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轻声说:“俊儿听话,不哭,妈死不了,妈要把俊儿养大。”她轻轻地给女儿擦去腮边的泪珠,小俊不哭了。
最初的日子里,刘响每天都守在大秀的病床前,端屎端尿,更褥换纸,丈夫般伺候着她。大秀排气以后,刘响开始喂她饭和水,凉了热了,刘响都要亲口试一试,然后才缓缓地送到大秀唇边,看着她一点点儿地咽下去。渐渐地,大秀的面色恢复红润,精神头也足了一些,就悄悄地告诉刘响:“俺怀的是你的骨肉呢!”
刘响苦笑了一下,说:“你为俺受罪了,俺对不住你。”
大秀用手捂住刘响的嘴,两眼含情望着他,喃喃地说:“快别说傻话了,咱愿意的,只要以后你能对咱好……”
刘响未说话,双眼望定窗外的蓝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只要一闭眼,那泪水就会珠子似地滚滚而下。
他忍住了。
一个星期以后,大秀的刀口愈合了,拆线那天,刘响没来。昨天下午,他把小俊领到大秀面前,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就没回来。到了晚上,仍没见刘响的影儿。大秀很焦急,心里责怪自己几天来竟未问一问他大舅那边的情况。也许他是忙着找事耽搁了来医院吧?他明天会来的,一准会来的,来了,就告诉他,自己要嫁给他,一辈子伺候他,舒舒心心地过日子。想着,大秀搂过小俊,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刘响来了,穿一身笔挺的西装,伏在她的耳畔轻声地唤着她秀儿,秀儿……她挽着他,来到外面,外面是个精彩的世界,色彩缤纷,壮观绚丽,百鸟围绕着他们,叽叽喳喳,缠绵啁啾。刘响抱起她,走进青青草地。两个人就在草地上唱起了二人转。唱着唱着,刘响忽然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男人,像二丑又不是二丑,似刘响又不是刘响,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那男人伸手来抓她,却没抓住,天一下子变得黑咕隆咚的,墨一样的云团海潮一般向她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喊着:“刘响,刘响!”
小俊推醒了她:“妈,你说梦话了。”
大秀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男人,不是刘响也不是二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是谁呢?她信梦,梦有时能够给人传递某种信息,但这个梦她却解析不透,也许它昭示着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是。
窗外明丽的阳光柔和地洒进病房,均匀地照射着每一位病人,病房里便有了种母性的气息。有病人家属给同室的病友送饭来了,病友便很香甜地吃着。这个时候,刘响也应该来,端一饭盒她爱吃的馄饨,汤汤水水,热热乎乎,吃下去格外甜美。然而,刘响连影子也没有。大秀和小俊都有些饿了,只好托病友家属到医院楼下的食杂店买了两个面包和火腿肠,娘俩儿就着白开水艰涩地吞咽着。看着别人有说有笑舒心地吃喝,大秀就想起刘响在时,他们三口一家人似地围在一起的那种温馨。刘响,你为什么还不来呢?
第二天过去了,刘响没有来。
第三天也过去了,刘响仍然没有来。
大秀忽然害怕了,刘响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和小俊该咋办呀?她已完全把自己托付给了刘响,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俊,只有刘响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不能没有刘响啊!
第四天早上,护士送药的时候,给大秀捎来一封信。接过信的刹那,大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坠入了无底的深潭。她不识字,求邻床的一个病友念给她听,果然,信是刘响写的。
大秀: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一切都是无奈。我原本打算大舅帮我找到事做以后,我们一起共同生活。可是,我把我和你的事跟大舅一说,他坚决反对,说什么也不肯帮我,没办法,我只好离开这里,到南边去闯荡一番,也许能够立足,原谅我没能带你和小俊一起走,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实在没脸见你,我欠你的太多,怕见了你就没有走的勇气了。现在,你身上除了几个路费已分文皆无,以后的日予还不知怎样熬下去。你还是带着小俊回东甸子吧,哪里的水土都养人,如果我有钱了,就去找你们。
刘响
9月5日
“天哪!”大秀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哀鸣,呆怔怔地僵在了那里。一片云彩遮住太阳,病房里立时昏暗了许多。大秀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仿佛刚从模子里剥离出来的石膏像,眼睛,鼻子,嘴唇变得生硬起来。小俊见了,忙奔过来,扯着大秀的衣襟,哭着叫道:“妈呀!你咋了?说话呀!”
五老杜是大恩大德之人
一夜之间,大秀瘦得塌了腮。
刘响走了,留给大秀一腔的哀怨和惆怅。她的心里对刘响既充满了仇恨又溢满了思念,这种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醒来便再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月光想心事,想今后的路,想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还没想透,一个更为现实和严酷的问题几乎把大秀推向了绝境:她要出院,院方却不允许,理由是她还欠着医院钱。
大秀不由愣了。医院结算室的一个人便拿出账单给她算账,手术费、检查费、药费、床费,这费那费加起来就是一千五百多块,而她交的住院押金只有五百元。大秀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哪里拿得出一千多块钱呢?结算室的那个人就说:“拿不出你就住着,啥时候你家属把钱交上你再出院。”又说,“想赖账的我们见过,别跟我们耍花招!”说完,把门一摔走了,留给大秀一串鄙夷的哼哼声。
大秀拉过小俊就哭。在这里,在这座城市,她举目无亲,上哪里去掏弄这一千多块钱呢?哭过了,大秀就一筹莫展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有一只小鸟落在了窗台上,用尖喙梳理着蓬松的羽毛。大秀望着小鸟,长长地叹口气,小鸟仿佛听到了似的,停止了梳理,抬头也望着她,叽喳叫了一声,一抖翅膀飞走了。
鸟儿能飞是因为鸟儿有一双翅膀,人要是长一双翅膀该有多好呀,她大秀就可以携着小俊一同从这个窗口飞出去。可是,飞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哪
里才是大秀的归宿呢?如果不飞出去,难道一辈子就圈在这里吗?飞!必须飞出去!飞出去再说。刘响说得对,哪里的水土都养人,就是要饭,也要养活自己和小俊,但俺决不回东甸子,不能让二丑,也不能让刘响把咱看扁了!
大秀被自己要飞出去的勇气吓一跳,为此,她的脸上滚过一阵红潮,但很快就消退了。自己没有翅膀怎能飞得出去呢?
“可咱长着一双脚啊,用脚可以逃出去!”大秀为自己这个念头鼓舞着,激动着,她一遍遍地为小俊梳头像那只鸟梳理羽毛似的,把小俊的辫子编好又拆开,拆开又编好,以此打发这段难捱的时光。等待黑夜的到来……
晚上,大秀和小俊没有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小俊一会儿就睡着了,大秀闭着眼佯装睡觉,心却揣了一窝小兔子扑通通地跳。紧张和烦躁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的是祸是福。窗外一阵风刮过,大秀的周身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被角,以此掩饰夜幕中本来谁也发现不了的慌张。
夜深时,护士来查了一次病房,给大秀测了一下体温。护士走了以后,大秀悄悄地爬起来,伏在小俊的耳边,轻声把她唤起,拉着她的手,蹑手蹑脚,贼一样提心吊胆地溜出了病房。
走廊上寂静如常。昏黄的灯光涂在斑斑驳驳的墙皮上,折射回冷幽幽的光,使整个走廊弥漫着地狱般的色彩,大秀感到头皮有些发奓,手心沁出一层湿漉漉的汗珠。她紧紧地抓住小俊的手,感到小俊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大秀牵着小俊,顺利地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只要拐个弯,顺着楼梯走下去,就是医院的大门了。大秀已经看见了门口那盏闪烁的红灯,跨过红灯,外面就是一个自由的天地!
就在大秀抬脚迈向下楼的第一级台阶时,旁侧忽然有一扇不被人注目的门“吱”一声开了。强烈的灯光犹如一道瀑布劈头盖脸倾泻而下,将大秀淹没了。大秀正不知所措,面前已站立了两个威风凛凛的老太太。大秀认识她们,是医院雇来的清洁工。
两个老太太拦住大秀,说:“闺女,俺老姐俩是专门留着看你的,你要跑了,医院就扣我们的工钱,你欠的账也得俺老姐俩还,没法子,你还是回病房吧,免得伤了和气。”
大秀明白过来,拉过小俊“扑通”跪下了:“老人家,放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吧,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哪!”
“唉,闺女,不是我们刁难你,我们也没办法叼!”两个老太太望着可怜兮兮的大秀,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
这时,旁边一间病房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头要上厕所,看见这边聚着几个人,就奔了过来。老头五十岁开外,较瘦,双目却极有神,上下打量着大秀,又看了看小俊,问大秀怎么回事儿?大秀抬眼望着老头,见老头慈眉善目,面色和蔼,便仿佛遇见了亲人似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将自己的遭遇向老头诉说了一遍。老头的眼睛也有些湿润,说:“你带着孩子先回病房吧,我来帮你想想办法,不然你就是跑出去了,以后又该怎样生活呢?”老头叹口气,返身奔厕所去了。
第二天,老头来到大秀的病房,给大秀扔下五十元钱,叫她买点吃的。大秀不知怎样感谢老头,拉过小俊就给老头磕头。老头连忙扶起她们,笑着说:“面包会有的,香肠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可你们要给我磕头,就一切都不会有的。”老头朗声大笑,大秀觉得自己的所有烦恼在老头的笑声里都化作乌有,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呜咽……
转日,老头又来了。这时的老头已经脱掉了病号服,换上了一件干净的中山装,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显得精神十足。一进屋,老头就笑着对愁眉苦脸的大秀说:“我说过面包会有的,怎么样,今天我出院,你不想出去吗?”
大秀苦笑着说:“咱就生生地让尿憋死吧。”
老头说:“不要那么悲观嘛,事在人为呀,我替你和医院结完账了,你自由了,不会有人拦你了!”
大秀不相信老头的话是真的,摇摇头。老头就从衣兜里掏出出院手续给大秀看,大秀“扑通”跪在了地上,叫了一声:“恩人啊!”然后,放声大哭。
老头扶起大秀,挥挥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谁都有个为难遭灾的时候,互相帮衬一下,难关也就过去了,快拾掇拾掇,走吧。”
正是秋雨绵绵的季节,淅浙沥沥的小雨溅落到马路上,发出清亮的“滴滴答答”的声响,听上去有些悦耳。老头拿着一把折叠伞,撑开,三个人就同在一把伞下。老头问大秀:“回家吗?我送你们去车站。”
大秀站住了,低下头,喃喃地说:“家?俺娘俩的家在哪儿?”说着,大秀用手捂住脸,又轻轻地抽泣起来。
老头不胜唏嘘,半晌说:“这样吧,你们要是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就先到我那儿住下再说吧,你们怎么也不能住露天地儿呀!”老头目光里充满了诚意。
大秀泪眼涟涟望着老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头家临江,六楼,两居室。靠北一间是会客室,陈设虽简朴,却显得庄重典雅。凭眺窗外,松花江烟雨中泛着清凌凌的白光,对岸的草木和房舍被雨雾笼罩着,虚虚缈缈,仙境一般。向南一间较小的屋子是老头的卧室兼书房,一张大床居中而卧,将屋子分隔成两半,床尾一条过道又将屋子相通。对着床的整面墙是一个大书柜,里面的书摆放得十分整齐,书脊鲜艳,琳琅满目,显示着主人的学识和品位。大秀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住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尴尬。小俊也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眼睛不够用了,看哪儿哪儿新鲜,想摸东西却不敢摸,老头就微笑着拉过她的手,去摸任何一件她想摸的东西。
老头告诉大秀,他姓杜,在一家公司当党委书记,老伴三年前去世了,自己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大秀忽然觉得老杜也挺凄苦的,就把他换下的溅满泥点子的外裤拿卫生间去洗。
晚上,老杜把自己的大床让给了大秀和小俊,他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大秀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老杜。他是一个大好人叼!大秀忽然想起了医院里做过的那个梦,想起了梦中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大秀浑身一颤,用被角捂住嘴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天刚蒙蒙亮时老杜已穿上运动衣下楼跑步去了。清晨的空气爽得有些发甜,秋阳经过夜雨的洗礼,升上来时格外清澈、明亮。“今天是个好天!”老杜抬头望着太阳,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好,跑了两圈,他便奔回家来了。以往的日子里,他是从来不这么早就回家的。
进了家门,老杜惊讶了。大秀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候着老杜回来。老杜坐下来,大秀将饭盛到碗里给老杜端上,表情有些怯怯地说:“俺看你挺辛苦的……也不知做得好吃不好吃……”
“好吃,好吃厂老杜拿起筷子,还没有吃就连连夸赞着大秀,弄得大秀的脸红如鸡冠,心里热热的。老杜刚吃上第一口,眼圈就红了。
自从妻子死后,他还是头一次吃得这么香,一锅米饭,竟吃进去半锅。
这两天,大秀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侍候着老杜,为他洗衣做饭,清理房间。老杜很高兴,下班回
来,总是捎回些零食给小俊。看电视的时候,老杜总是兴致勃勃地给大秀和小俊讲解。老杜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在大秀的眼里,老杜的确是年轻了)。
大秀经过几天的调养,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眼睛愈发有神。老杜给大秀买了一身新衣裳,大秀穿上了,老杜上下打量着说:“你看你看,蛮漂亮的,简直和城里的女人没啥两样嘛!”
大秀有些害羞,低下头,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幸福。
一天傍晚,老杜家里来了几个人。大秀到客厅给他们倒水的时候,发现这些人总是盯着她看,没话找话和她搭讪。她退出来以后,有人把客厅的门关上了,几个人在里面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临走,几个人看一眼老杜,又看一眼大秀,看得大秀心里有些发毛。大秀就问老杜这些人是干啥的?老杜笑着说:“他们都是我的同事,来看看你和小俊,怎么,你不欢迎吗?”
大秀红了脸,说:“咱算哪座庙里的和尚?欢不欢迎哪是咱说的。”
“哎——”老杜拉了个长音,“欢迎就是欢迎,不欢迎就是不欢迎,实事求是嘛。我这个老头子就愿意人多热闹,你看你们来了,我就不觉得孤寂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活得实在,有啥就说啥,别把自己包裹起来,憋憋屈屈的,会出病的。至于你是哪座庙里的和尚,我看你就在我这小庙里当和尚吧,晨钟暮鼓,吃斋念佛,共度余生,岂不乐哉!”
老杜说完,双眼炯炯地望着大秀。大秀被老杜的话弄糊涂了,露出一脸的迷惑。老杜见了,无可奈何地摇下头,用别的话把活头岔开了。
这天,来了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两口子。坐下寒喧几句后,老杜到厨房去了。大秀也想跟出去,却被女的喊住了。女的开门见山,说:“你觉得杜书记这人怎么样?”
大秀不明白女人话里的意思,照直说道:“他心肠好,待人也和气,要是没他帮衬咱,咱恐怕是活下去都难,他是咱的大恩人哪!”
女人笑道:“杜书记对你的评价也很好,说你过去吃了不少苦,有自己的人生体验,虽然是乡下人,对人却是知冷知热,又朴实又端庄,杜书记遇到你,也是你们有缘分,我看你和我们杜书记还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双哩!”
大秀终于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脑袋里嗡嗡的,一片空白。女人接着说:“杜书记虽说年长你十九岁,年龄有些偏大,可他是国家干部,县团级领导,能够看上你也是你的福分。再说,年龄大一些,更知道疼你,咱们都是女人,能嫁了好丈夫,也就一辈子有个好的归宿,不枉活一世啊,你说呢?”
大秀从没想过要嫁给老杜,也没敢想。在她的潜意识里,老杜是个圣贤,是个菩萨,高不可攀,她只能仰视他。他的大恩大德,她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那对儿男女又说了些什么,大秀一概没有听清。她只是想,自己应该为老杜做些什么,也应该让老杜过得更好一些。至于自己,也许嫁给老杜就是最好的归宿罢。
大秀内心深处熄灭多时的情焰忽然间被重新点燃了,她面色如霞,心头颤颤,看见老杜,不免有了几分羞涩和慌乱,不小心将一只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指。老杜连忙过来,将她受伤的手指捉住,用纱布包扎好,叮嘱道:“千万注意,别感染了啊!”
大秀幸福得险些晕了过去。
晚上搂着小俊躺在床上,大秀怎么也睡不着,眼前飘飘忽忽总是闪现着那个梦和那个男人的影子。挥不去,抹不掉……
六说不定有你哭的那天
结婚当晚,大秀发现老杜雄风犹在。
老杜自从三年前没了老伴,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很多人给他说过媒,因为工作忙,没往心里去。现在,老杜五十了,得了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大秀,原以为自己这两年性压抑,会不中用的。谁想一试,居然宝刀未老。久旱逢甘露,欢喜自不必说。大秀怕他贪色过多伤了身体,晚上有时就故意冷淡他,老杜竟孩子似地央求她,给她讲故事:三国吴大帝孙权黄龙年间,吴都海盐有个名叫陆东美的,妻子朱氏,仪态万千。夫妻恩爱得几乎寸步不离,就好像是一对比翼鸟,人们称他们是“比肩人”。后来,朱氏死了,陆东美伤心得绝食也死了。家里人哀怜他们,就把他们夫妻合葬一处。不到一年,坟上长出了一株樟树,一个根上长了两个树权,彼此相抱合成一体。经常有一对鸿鸟,栖息在上面。孙权听后,嗟叹不止,特封此地叫”比肩墓”。后来他的儿子陆弘和妻子张氏,虽没什么特异的地方,但却相亲相爱,吴国人又称他们叫“小比肩”。
老杜讲得极投入,大秀听得也极动情,信誓旦旦要和老杜做“比肩人”。
小俊早到了上学的年龄,只是这两年跟着大秀四处颠沛,耽搁了。现在有了着落,老杜就托人送小俊到一所小学直接读二年级,落下的一年级课程,老杜花钱请来个家庭教师,每天晚上给她补习两个小时。小俊脑瓜灵,一学就会,并不觉得吃力。老杜就夸她说:“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的,是福命!”小俊一笑,在老杜的脸上亲了一口。老杜便笑得一脸灿烂。
第二年,老杜通过关系,把大秀和小俊的户口从乡下弄到城里。
迁户口时,大秀回了一趟东甸子。老杜本想随大秀一道去,无奈工作太忙,小俊又要上学,也需要人照料,家里家外都脱不开身,只好打发单位里的司机,开着辆吉普车送大秀返乡。
吉普车在村长家门口停住。村长正在院子里编柳筐,见有辆车停在院门前,以为是上级来了公干,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趋身迎上前来。大秀从车里下来,款步走向村长,村长的眼睛就花了。他使劲揉下双眼,看清是大秀,忙不迭地招呼她屋里坐,又唤他媳妇张罗午饭。
村长的家很亮堂。正午的阳光射进来,照在漆红的家具上,屋里便有了种红红火火的感觉。大秀将带来的好烟好酒摆放在村长家的柜子上,村长眉开眼笑,说大秀你在外发展得不错哩,有车坐呢!大秀就简单地向他讲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和回东甸子的目的,她吃过的那些苦和遭受的那些磨难却没说。
吃了午饭,村长说:“俺打发人到二丑那儿把户口本要来。”
大秀说:“别麻烦人了,咱一起去吧,咱也想回那个窝看看。”
早有人给二丑报信,二丑就将户口本藏到了炕席下面。大秀迈进门槛,立刻有种说不出的感情萦绕在心头,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老样子,只是比那时更脏、更乱,墙皮也剥落了一大片,斑斑驳驳,显得愈发衰败。二丑的行李凌乱地堆在炕上,被角已露出大团大团的烂絮。大秀的鼻子一阵发酸,自己毕竟在这屋里和二丑厮守了七年啊。
二丑变得更加邋遢。他见大秀回来了,眼角流下一行浊泪。大秀虽心里恨他,但一见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有些难受,便别过脸去不看他。
村长骂了二丑一句,向他要户口。二丑说输给别人了,要大秀拿钱去赎。村长说:“你别他妈磨盘碾豆腐耍磨磨丢了,快交出来。”二丑嘴上虽硬,心却发虚,拿眼睛偷觑着炕席。村长过去掀开炕席,把户口本拿到手,回头招呼大秀走,大秀想想,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钱,扔在炕上。村长见了,说:“别给他钱,
这小子有点钱手就刺痒,他这辈子马生骡子就那驴样子。”
大秀欲出门,二丑拦住她,问:“俺的俊儿呢?俺想她,俺要看她。”大秀推开二丑,说:“俊儿没有你这样的爹。”
二丑怪模怪样地笑了,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别瞧不起俺,说不定有你哭的那天。”
大秀不再理他,和村长一道走了。
临回城时,大秀把家里的地址给村长留下了,让他进城的时候来家里串门,村长笑笑,拿笔很认真地记下了。
七二丑找上门来
有了老杜的滋润,大秀活得很茁壮。
老杜住的楼房紧邻着江沿。江沿是一条带状公园,很热闹。下象棋的,走五道的,耍把式卖艺唱二人转的,林林总总,沸沸扬扬,实在是一个吃饱了喝足了消化食儿的好去处。大秀的日子过得轻闲了,难免生出几分寂寞和憋闷。老杜再婚以后,工作热情空前高涨,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小俊功课也很忙,一家人只有晚上才能聚到一起。这样,大秀白天就很难捱,一个人觉得无聊,就常常遛江沿儿。到了江沿儿,便一头扎进唱二人转的入堆里。
在江沿儿唱二人转的,大多是乡下来的流散艺人,自动“结架”,先唱小帽儿,后演正段;什么《王二姐思夫》呀,《麻寡妇开店》呀,以及《包公赔情》什么的,荤的素的,悲的喜的,任听客点。伴奏也简单,少至一副竹板,多时加有唢呐托腔,或有二胡过门儿。大秀觉得很亲切,每次人家“扫场”(就是要钱)她都比别人多扔几个儿。她以为这些人就像她自己,在苦水中挣扎,扑腾好了,能够捞着个救生圈;爬上岸来。扑腾不好,恐怕连根稻草都抓不着,只能任那苦水浸淫,漂泊一生。大秀听人家唱,常常泪水涟涟,有时竟忘了时间,天黑了才回家。
回到家,大秀一边做饭一边把在江沿儿的所见讲给老杜听。老杜青着股,说:“以后不要到那种地方去!”
大秀纳闷儿地问:“为啥不能去呢?”
“那种地方是底层人去的地方,你现在身份不同以前了,所以要老实呆在家里。”老杜的表情很严肃,双眼盯着大秀,仿佛刚刚认识她似的。
大秀对老杜的话有些吃惊,愣愣地望着老杜。底层人?咱本来就是底层人啊!你娶的不就是底层人吗!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杜,忽然发现,她和老杜之间竟然存在着陌生感。
“呆在家里干啥呢?干坐着吗?”
“唉!你不会看看电视、听听广播、关心点儿国家大事嘛!你应该学会适应这个环境。如果是到江边散步,倒未尝不可,吃过饭,我们一起走走,那是高雅。可你呢?一头扎进乌七八糟的人堆里,听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这只能使你越来越庸俗。”
大秀不敢和老杜吵架,但内心深处真想冲老杜好好发一通脾气,老杜这是明显地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大秀把自己的一腔怒气倾泻到更加频繁地遛江沿儿上。老杜知道了,再没说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脸色愈发难看。
这天,老杜吃过午饭上班刚走,有人敲门。大秀以为老杜有什么事情又踅了回来,忙将门打开。大秀猛吃一惊,僵住了。
门口站着二丑。
二丑卑琐地冲大秀一笑,不请自进闯入门来。大秀的脑门上刷地渗出一层汗,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来做啥?”
“俺来看俺闺女。”
“你咋知道我住这儿?”
二丑嘻嘻一笑,说:“你上次不是给俺钱,给村长地址了吗,,村长要那玩意有啥用?”
大秀的脑袋嗡嗡作响,后悔给村长留下地址,让这个活鬼摸上门来。她急忙找出几十块钱,塞到二丑手里说:“你快走吧,一会儿我男人就回来了。”
二丑接了钱,却未走,懒懒地说:“俺不是你男人吗?”
大秀拖着哭腔说:“咱们已经离了,求你别胡闹,快走吧!”
二丑见大秀软了下来,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俺得见了小俊再走。”
这个时候,有人用钥匙开门,大秀立刻一阵紧张,与二丑的距离拉得远一些。进来的是放了学的小俊,高挑的个子往那儿一站,让二丑花了眼。小俊长高了,快成大姑娘了,一想,竟分别三、四年了。二丑站起身,声音颤抖地叫道:“俊儿呀厂小俊也认出了二丑,丢下书包,叫道:“爹呀,真是爹来了!”父女俩走到一起,抹起了眼泪。大秀在一旁见了,双目也湿润了,她对二丑说:“闺女你也见了,该走了吧。”
小俊挣脱开大秀,奔到二丑身边,对大秀说:“妈,让爹吃了饭再走。”
门开了,老杜拎着一兜蔬菜回来了,见小俊和一个乡下打扮的汉子亲热地说话,又发现大秀见了自己周身一颤,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几分,但仍装作不明表里,问:“这位是……”小俊向老杜介绍道:“伯,这是俺爹!”小俊从来没管老杜唤过爹,总是叫“伯”或“大爷”。老杜并不在意,热情地和二丑握手,寒暄道:“欢迎欢迎。”大秀望着老杜,脸上挂着歉意和愧疚。老杜挥下手,对大秀说:“快给客人做饭呀,不能叫我们饿着肚子交谈吧。”
饭是老杜、小俊和二丑三个人围在一起吃的,大秀推说头晕回卧室去了。老杜谈笑风生,不断地给二丑斟酒,向他打听乡下的情况。二丑在老杜面前,显得缩头缩脑,一脸猥琐的表情。小俊不停地给二丑夹菜,也给老杜夹些,但明显地不如给二丑夹得多。
吃过晚饭,天就黑下来了。二丑这才想走。老杜说:“现在走哪里还有车呢?左右也是来了,就住几天,玩一玩嘛。”说着,找出毛毯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地铺。客厅已兼为小俊的卧室,靠墙放张小床,这样,二丑就在小俊的房里睡下了。
老杜回到卧室,大秀正等着他。老杜一言未发,脱下衣裤躺下了。大秀觉得欠了老杜什么,手就顺着老杜的胸膛往下摸,想给老杜一些补偿。老杜没有像往常那样快速反应,而是将大秀的手从自己那绵软的地方拿掉,转过身去,背对大秀沉重地叹口气。
八他掏给她一个存折
以后,二丑就经常到大秀这里来。来了,老杜就招待二丑一顿饭,晚上,就冷淡大秀,不给她好脸色看。渐渐地,老杜得了阳痿,任由大秀怎么抚弄终不顶用。大秀便把怒气向二丑宣泄。没人的时候,大秀骂二丑,也动手打过他耳光。二丑不恼也不怒,滚刀肉似地嬉皮笑脸承受着,照来不误。后来,二丑索性不回乡下了,挑着一副担子拣破烂卖钱,居然靠着这种营生在城里租间破得四面漏风的草房,过起了城市生活。
终于有一天,老杜向大秀提出了离婚。大秀默默地点头同意了。分手时,老杜给了大秀一笔钱,又将自己在江沿儿附近的一间旧房给了大秀。那房子原先是老杜和老伴一起住过的,并不破旧。老杜雇了两个民工将房子拾掇了一番,大秀和小俊就从老杜那里搬出来住。
离开老杜,大秀的心出奇地平静。她不怪老杜,对老杜,她永远是感激的,是老杜在她落难的时候解救了她,并让她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她也不怪二丑,尽管她恨他,假如没有二丑,老杜依然会离开她。她体会得出老杜娶她的初衷是同情她,可怜她,是男人扶助弱者的天性使然。当然,老杜也想改变一下自
己孤寂的生活。他们年龄悬殊,地位差异太大,老杜对她在一些琐事上表现出的粗俗很看不惯。一次,家里来了几个老杜公司里的同事,老杜让大秀给他们斟茶,大秀在倒水的时候,忽觉鼻腔里奇痒难忍,没控制住,对着水杯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就把水杯送到同事的手里。同事虽双手相接,热忱道谢,但老杜却观察到同事只是端着水杯,始终没有喝一口。客人走后,老杜亲手把那杯水倒掉了,对大秀冷眼望着,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不满。再有,老杜让大秀在家时也戴乳罩,管束住胸前两座肉滚滚的乳峰。大秀却戴不惯,嫌乳罩箍得胸闷,于是就不戴,任由两个欢颤的乳房在薄如蝉翼的衬衫里人前人后地跳舞。对此,老杜心里总有种酸不叽的感觉,就好像喝了一杯醋。大秀在老杜面前生活得也不轻松,她总是把老杜当成恩人,即使在和老杜做爱时心里也想着这是报恩哪!老杜的举手投足都影响着她,她在老杜的影子下活着。老杜和她离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她终不能和老杜做“比肩人”的。
小俊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新家。以前和老杜住一起的时候,小俊常常带同学到家来玩。现在非但不带同学来家了,连她本人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刻,每天早早离家,到月亮出来才回来。家里就剩下大秀一个人,觉得闷了,就去逛江沿儿。
没了老杜的约束,大秀可以整天泡在江沿儿听二人转。那些曲调和唱词大秀是极熟的,有时就跟着哼上几句。有人发现了大秀的才能,便撺掇她亮相。大秀也不推辞,站到场子中央找个搭档就唱,唱到兴奋处,还右手掌扇,左手顶绢,扭浪起来,换来一片喝彩。大秀的心里立刻敞亮许多,觉得回到了从前那些充实的日子里。人散了的时候,扫场子的给了她十块钱,说是给她的酬劳。大秀感悟到什么,就每天都来唱,每天都能挣个十块八块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一天正唱着,忽然发现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大秀一震,是老杜。一个五十开外的干练的女人依偎着他,手挎在老杜的臂弯里。老杜又恋爱了。大秀想老杜是不屑上这地方来的,想必是那女人硬拉他来的,可见那女人肯定比自己强,能拿住老杜。老杜的表情很复杂,女人却笑容满面,用手朝大秀指指点点,像是在晶头论足。大秀慌了,唱到半截不唱了,往人后躲。听众不知表里,叽叽喳喳地叫嚷着,同行的人急忙扫场,到了老杜面前,老杜掏出五十元钱,扔给扫场子的人。老杜的新女人很心疼钱,掏出一把毛票,要换回那五十元钱,被老杜喝住。女人不情愿地嘟哝着,随着老杜走出了人群。
大秀已无心思再唱,分开人群往家走,一心里惶惶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老杜的一双眼睛。这时,迎面飞奔过来一辆自行车,大秀躲闪不及,被一下子撞倒在地。骑车的是个毛头小伙子,只看了一眼大秀,跨上车又疾奔而去。大秀骂了一声,想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正着急,背后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她架了起来。大秀回头,是二丑。她想推开二丑,浑身却瘫软得一点劲也没有。
二丑把大秀扶回到她家里,大秀疼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二丑拿过一条毛巾,给大秀擦脸上的汗。大秀一掌打在二丑的手上:“你滚!”
二丑并不恼,揉着手说:“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两口子还得原配;,你这样,俺心疼着呢!”
大秀啐了一口,说:“我啥样,关你屁事?”
二丑眨巴着眼说:“村长说过,只要你不出中国,到哪儿都是俺老婆。”
大秀说:“做梦去吧你。”
二丑说:“老爷们儿屋里不能没有女人,女人屋里不能没有老爷们儿,不然那不叫日子。”
大秀说:“你还叫老爷们儿?当初你要不喝不赌,拿俺娘们儿当人看,会落到这步田地?”
二丑就从脏兮兮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存折,递给大秀,说:“隔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俺也知道城里的日子好啊,俺也知道以前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呀广
大秀没有接二丑的存折,说:“你走吧,一会儿小俊回来看见会生气的。”
二丑说:“她不会,俺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大秀伤了坐骨,只能趴着或侧身躺着。小俊每天仍在忙,一天不着家,大秀只好让二丑照顾了。二丑变得殷勤了,也讲起了卫生,对大秀伺候得无微不至。大秀对二丑也不再说什么了。
大秀伤好的时候,已是深秋季节,江沿儿唱二人转的人不再唱了。大秀很孤独,二丑就常来陪她。慢慢地,二丑退了租住的草房,搬到了大秀这里来住。冬天的时候,二丑取出存折上的钱,大秀拿出老杜给的那笔钱,两个人的钱合在一起,在江畔租了一间有暖气的房子,买来一些长椅,办了执照,开了家曲艺茶社。
大秀已不再登台,做起了老板,从外地请来些戏班子,每天轮换着演一些新曲目。二丑干一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儿,烧个水,满个茶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变了个人似的。茶社的生意就像天边的彩霞,红红火火,炫目迷人。
茶社为小俊提供了舞台。小俊这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了,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长到了腰际,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小俊不唱二人转,唱评剧,放学回来不再往外跑,而是到茶社客串唱戏,《刘巧儿》呀,《杨三姐告状》什么的,都会唱,且念打做功,样样精通。大秀不愿让小俊唱戏,怕她重蹈自己的覆辙。小俊却很有主意,说:“妈,你放心,我会把握好自己的。”
大秀只好任她去了。她想,女儿这些年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从苦里是能咂出个滋味的。老杜说过,小俊将来会有出息的。女儿命好,不像自己,戏里戏外,都是苦命!
第二年夏天,初中毕业的小俊,考上了一所戏曲学校,坐火车到外地念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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