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劫
1999-04-05罗荣
罗 荣
楔子
赣江岸边有座小崆峒山,迤逦数里重峦叠嶂,危崖耸峙,林木森然而蔽日,古藤屈伸而绕地,晨则青岚漫漫,暮则紫霭茫茫。临江一堵危崖,方圆里许平坦如席。东晋高僧惠因,云游江南,一踏此地,便似困住脚胫,遂筑寺于兹。千百年间,经历代香客捐资,僧人出力,把座惠因寺衍化成江南一大胜境。明万历时,惠因寺经南粤富商孙隆出巨资修葺,犹使得一座千年古刹金光灿烂。自此之后,惠因寺香火日盛,与厦门南普陀、泉州开元寺、广州六榕寺并称南国四大名刹。若泛舟赣江,极目远眺,但见此寺淡淡祥云缭绕,团团瑞霭簇拥。丹甍碧瓦,上与天齐;晨钟暮鼓,下闻江渚,使人俗念顿消。
也不知何年,有位粤东香客在此礼佛。三跪九叩之后,方始起身,忽又仰面跌倒。待众僧扶起时,此人忽然两目喷火,且手指佛祖口吐秽言。继之,时怒时怨,时笑时啼。扶归客房,犹在佛堂时模样,指着众香客笑骂不已。言语中指佛骂僧,直闹腾到鸡鸣时分,才跌床酣睡。晨起洗漱,竟不知昨日所为,同宿众香客问他前事,他茫然不知。有精明之人,背后细加盘问,便悄悄说,只记得当时磕过头后,方才站立,突有三四个狞鬼劈头抓来。他狠命一搡,一跤仆地,后事便一无所知了。
此事发生后,无论僧众抑或施主,都谓此人患有癫痫宿疾,疯症发作,不足为怪。不料不久之后,又生怪事。先是殿堂里时常闹鬼,哭嗥之声起自佛座,令人恐怖。接着,竟连连发生女香客自脱衣裙,当众自渎。种种怪事日出不穷,越传越广,越传越远,越传越怪,惠因寺众佛子平素只知吃斋念经,撞钟击鼓,不知祟从何来,亦无捉怪法术。只得反求之于黄冠道人。然而善捉妖除怪的道人对此也技穷力薄,对鬼物怪事无可奈何。不但妖未捉得鬼未除掉,连几个小道长也突然而逝,踪迹杳然。从此,远近香客闻此寺色变,再也不敢到惠因寺来礼佛念经求签问卦。惠因寺遂香火顿稀,逐日荒落。
第一章惠因寺方丈纳财神
崆峒山住持逐乞丐
咸丰年间,破败的惠因寺来了一位外乡游客,年约五旬,身高体健,身着轻裘,腰束绣带。骑一匹高头大马,跟一名剽悍仆从。下马后,对着荒疏的寺院连连摇头叹息。主持慧远闻讯,出来迎迓,闻得此人正念:“难,难,难,岂知俗难僧亦难,一念之差铸此错,十万布施功难返。”
慧远合十道:“施主远来,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客人道:“老法师可是慧远方丈?”
慧远道:“阿弥陀佛,老衲正是。”
客人道:“在下姓贾,名空,连州人氏。久闻江南惠因寺寺院雄奇;佛祖灵光。今日成行,不期宝寺竟然这般景象,实在出人意料。”
慧远脸皮一红,道:“原来是贾施主光临寒寺,老衲想那连州乃粤省地界,离此虔州地界相距千里,自是不知敝寺的种种奇怪。寺庙败落,老僧等难辞其咎。施主不辞辛苦,迢迢千里至此,想来是佛缘了。”
贾空微微一笑:“老方丈真是佛子慧眼,在下有一小名,正是叫做‘佛缘。”
慧远喜道:“贾施主尊号佛缘,诚我佛门之喜。”
便人方丈用茶。奉茗之间,贾佛缘吩咐从人捧上纹银十两,要院主代为操办素斋。慧远方丈喜得银须抖抖,寿眉颤颤。连忙吩咐下去,打扫贵客房,整肃卧榻,务要讨得贾檀越欢愉。
慧远复对贾空道:“适才檀越言名唤佛缘,想必尊号定有一番来历。”
贾佛缘道:“贱名说来,的确可以敷衍出一段故事。在下世居连州,家境不敢称首富,也难屈居第二。只是在下父母婚后无子,是一大憾事。在下父母生平无所好,惟喜礼佛斋僧。菩萨面前,所燃香烛车载船装。久而久之,院后烛梗竟积聚成山,以此可见二老之虔诚。后来,家母中年得喜,临产之日,方于佛堂礼佛,在下竟在佛座前落生,因此取名为空,小字佛缘。”
斋罢,慧远引着贾佛缘于殿堂僧房、山前寺后游历一遍。每至一处,贾佛缘只是摇头叹息,默然不语。慧远甚觉愧然道:“六十年前,此寺时常闹祟,致使香客日稀,布施渐无,寺僧走了十之八九。老衲其时尚幼,身无退路,故而滞留。自老衲主持山寺以来,也算励精图治,勉为其难,把香火撑持下来。然修缮殿堂,整肃佛慈,实在无能为力。”
贾佛缘道:“老方丈不必自责。此寺故事,在下也风闻一二。据说当年寺僧行为不规,与山妇私通,不知可有此事?”
慧远陡然脸红,嗫嚅道:“老衲其时尚幼,无所知晓。待老衲年岁稍长时,寺内只留了些老弱病残的僧人,以躬耕自给了。”
贾佛缘道:“往事已矣。在下所言也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况寺庙之兴衰,犹俗业兴衰,自有定数,老方丈不必往心里去。在下此次来宝寺,是另有一番缘由。”
慧远道:“请施主赐示。”
佛缘道:“在下原本做过新州司马,因感世事艰难,官场险恶,遂弃官回乡侍奉父母。上月底,韦驮忽然入梦,引我至一寺,只见此寺颓败诸佛黯然,钟消鼓息,香火不继。韦驮叹道:‘此寺六十年前因妖孽作祟,以致成为这般模样。贾施主盛富一方,虔诚礼佛,能否效孙隆故事,使此寺重放佛光?在下道:‘弟子正有此心,但不知此寺何名,宝刹何处?韦驮道:‘此乃惠因寺,在虔州境内赣江岸边小崆峒山。今日到此,果然与梦中景象无有二致。佛之所示,真是不谬。”
慧远大喜,道:“韦驮显圣,惠因寺重放佛光指日可待,贾施主请受老衲一拜。”
贾佛缘忙扶住道:“老方丈礼重了。振兴惠因,是在下之志。我沐雨栉风,跋山涉水,正是为了修茸宝刹,弘扬佛法,正所谓义不容辞。老方丈行此重礼,在下岂不要折福折寿?”
说毕,吩咐从人打开箱匣,对慧远道:“依在下看,全部殿堂、亭阁、塔院所需缮资,大约两万银足矣。可惜当日走得仓促,又恐路上不太平,携带银两不便,故只带得纹银一千,仅可供工匠开工办料所需之费。在下即日便到山下客栈寻宿,此银老方丈可先收好,开工之后,余银白当遣人返家把银票打来。”
慧远忙推辞道:“老衲断无保管此银的道理。山寺虽贫,总有施主一卧榻,还祈施主不嫌衾薄,就在山上安顿。”
贾佛缘略一沉吟,爽然道:“既然大师强挽,在下便住寺内。”
慧远大喜。
即命人安顿客人、马匹。正计议间,僧人寄禅来报,说寺外一年轻乞丐要求剃度。
慧远斥道:“你等好不晓事,今日有贵客在此,如何有空去招呼什么乞丐?再者山寺本穷,旧僧已是不堪负担,哪里还敢再纳沙弥?打点一顿斋饭,送他下山去罢。”
寄禅道:“徒弟也是这般做来。无奈此人抵死不肯下山,非要见方丈一面不可。”
慧远面露不悦之色:“红尘中人,最是势利。若不惹事,谁肯跨
进这道山门?所以求佛者,大抵为一己之私。想早先惠因寺何等鼎盛?因寺养僧,僧众无数。后来寺院闹鬼,粮缺炊断,顷刻间众僧瓦解,哪有人上山剃度?去吧,劝他下山,勿误了日后前程。”
寄禅作难道:“这个丐者不比往日上山避难之人,他斋饭不吃,汤水也不喝,躺在山门外石阶上,只是口口声声要见方丈,又身患恶疾,冷热无常。他说,反正是一死,如老方丈不见,就死在山门口,生不能作惠因僧,死也要做惠因鬼。”
慧远怒道:“可见是一个无赖狡诈之徒,去告诉僧值,与我赶下山去。”
寄禅正要领命而走,贾佛缘起身道:“老方丈且慢!在下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慧远道:“请只管赐示。”
佛缘道:“在下以为,人空门者,大抵是三种人:一为官府所逼,无路可走者,所谓遁人空门;二为生计无着,衣食不全者,所谓逼入空门;三为虔诚向佛,乐而为僧者,所谓求人空门。此三等人,佛门不拒。现此人既有向佛之心,老方丈还是去见见为好。”
慧远道:“善哉善哉!施主所言极是。只因寺产耗尽,不敢再开山门收徒,既然施主如此说,我且去看来。”
于是到达山门,见那乞丐衣衫褴褛,斜倚在山门外石阶上,身边一卷烂棉絮,脏秽异常。见慧远等人来,翻身纳头便拜。
慧远道:“你且起来,老衲有话问你。”
丐者起身道:“老法师请讲。”
慧远细细端详,见丐者也就二十来岁年纪,虽面污发乱,脸呈病容,却眉清目秀,两眼有神,礼数周至。慧远道:“年轻人,你放着好端端自由身不做,为何想起做这空门中人?”
丐者垂泪道:“老方丈明鉴,如今世道,朝廷腐败,洋人横行,兵燹粮荒,盗贼蜂起,哪里还有小民的活路?”
慧远道:“你来投寺,想必自有隐衷?”
丐者道:“小人家居虔化,系世代书香,至我父辈,家道中落。小人年幼时,村中时疫流行,父母长辈皆染恶疾去世。小人无依无靠,遂沦为乞丐。后得一蛇丐垂怜,收为徒,至今已十年,谁知上月我师徒俱染恶疾,师父年迈,终于不能抗病,于十日前去世。小人细细思量,既然终有一天不免一死,不如求人空门以图一生。恳请老方丈慈悲,将弟子收留。”
佛缘插话道:“古人云:为僧为道,出于无奈。山寺贫寒,和尚清苦,你小小年纪,熬得住吗?”
丐者道:“既人佛门,便是佛子。寺内戒律,自当遵守,永生永世,善修己身。”
慧远叹道:“你虔诚向佛,老衲断无拒你于佛门外之理。只是荒寺穷久,支用浩繁,增一僧则多一份斋,此例一开,恐山门就要大开了。”
佛缘听后,略略沉吟,道:“在下红尘中人,本不宜置喙方外之事,只是看这年轻人面目善良,言词恳切,向佛之心,如铁板钉钉。俗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法师格外开恩,录为沙弥。其度牒支偿等一应费用,概由在下一力承担。”
慧远脸回春色,道:“阿弥陀佛,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贾施主既如此说,老衲敢不应命?那年轻人,你且报上身世姓名来。”
丐者大喜,道:“小人吴金石,虔化直隶州人氏,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今发鸿誓,愿皈依沙门,永作佛子。”
说毕,跪下行三叩之礼。
次日,由贾佛缘出资操持,方丈慧远命击鼓撞钟,焚香祝祷,禀告佛祖,为蛇丐吴金石剃度,录为僧籍,取法号印慈。
第二章奔母丧阔施主急返乡
欠工银众匠人离佛堂
当日歇过。翌晨,贾佛缘找来知客僧法明,将所带纹银千两称入库房。一面与慧远等一千僧官逐殿查勘,点定该修缮的所在;一面请慧远派人到虔州城里去延请工匠,置办砖瓦料石。不消十数日,已万事俱备,便挑了二月十九日观音菩萨诞日,鸣爆开工。
这边,佛缘又与方丈商议,殿堂亭阁,风雨剥蚀,塔院经楼,虫蛀蠹侵,寺庙诸建筑年深日久,自然在修缮之列。那诸天众佛,菩萨罗汉,尘蒙灰侵,早已黯然无光,也应整肃。既然做此一场功德,不若借此机会索性花些银两,重塑金身,务要使诸佛圆光大放,惠因寺声名重振。
慧远一听,十分欢喜,道:“惠因寺重整庙容,再放佛光,实在有赖贾檀越一臂鼎力,老衲与寺里众僧敢是十世修来福分?只是佛身高大,佛颜众多,若全部贴金,非耗资数万不能操持得下。”
佛缘道:“银钱上的事老院主尽可放心,在下家资虽不是十分富足,倒也有良田芦洲万顷,店面当铺数家。多则不敢说,十万金是凑得出来的。”
二人计议,遍观全寺,佛有释迦如来佛、过去未来佛、延寿药师佛、阿弥陀佛、弥勒佛、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阿难迦叶、五百罗汉、四大天王、八部天龙、五方揭谛、十方护法,大小计有上千尊。
贾佛缘道:“银钱小事,只不知应费多少?老院主可派个人去寻塑金匠来,先估算估算。大约需费几何。”
慧远道:“如此甚好,但老衲久不谙事,不知这塑金匠何处寻得。”
佛缘随从邹良道:“这装金塑像的匠人,往往兼能油漆彩画,都是专供佛寺驱使的工匠,非平常漆工金匠能比。小人倒是认得一个塑金匠,名唤李七,为人最是诚实。贴金绘彩,手艺人品都口碑极好。现在虔化直隶州海莲古刹内绘壁画。此去虔化水路三百余里,旱路二百八,旬日便可来回,何不去将他请来?”
佛缘道:“为佛装金,从来是件大事。早先我也听得有那等贼匠,掺假作弊,偷窃金箔。不是诚实之人,难委此事。你既然熟识李七,又是专在各寺庙行走,想必不错,可速去请来。”
当下便命邹良打点行装,骑了快马,走旱路直奔虔化。非止一日,那邹良同塑金匠李七和四五名工匠返回惠因寺。
看过诸佛,李七筹算一番,禀告慧远和佛缘:“若大小佛身全部贴金,约需金二千三百两。”
佛缘沉吟片时,方道:“请师傅再细细筹划看有否节省之处。”
李七道:“节省之处也有,大佛及众菩萨装金,其余罗汉天王绘彩如何?”
慧远道:“花费巨大,依老衲看,就按李师傅所言亦无不可。”
佛缘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既然装金,断无厚此薄彼之理。所需黄金之数,在下典田卖屋,也要筹来,此项功德,实为千年一遇,岂容马虎。明日我便遣邹良返乡,月内便可往返。”
慧远听了,甚是钦服,眼中滴出泪来:“老衲今世得遇施主,三世佛缘也!”
佛缘道:“老院主厚誉,实在令在下汗颜。早知修缮寺院如建大业,我当初带足银钱就好了。此番遣邹良去取,只怕要延误工期了。”
说毕,连连叹息。
李七见佛缘伤感,遂道:“贾先生不必烦恼,小人倒是有个两全其美之策,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佛缘忙问何策。
李七道:“我这计划,还得方丈首肯才行。”
慧远忙道:“师傅有何良策,尽管说来,只要办得到,老衲没有不肯的。”
李七道:“我自幼学这装金手艺,数十年间在各大寺院差遣。你们想,这众佛身上,不是还贴着旧金么?磨刮下来,总有千两之数。”
慧远大喜,道:“善哉!善哉!贫僧朝夜向佛,却从未想到佛身乃金身,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佛缘也道:“在下却也未想到这一层。到底李师傅见多识广。如此说,这工期并不会延误。”
慧远吩咐:“那就照李师傅所言行事便了。”
塑金匠即刻动手刮磨佛金,佛缘也差遣邹良速回连州去打点银两。
入晚,慧远疲惫不堪回到方丈。新收僧人印慈蹑迹而入,侍立一旁,似有所言。
慧远问道:“我这一向甚忙,无暇顾及于你。你身体己愈否?”
印慈道:“方丈所开药方,弟子日进一剂,小恙已不碍事。”
慧远道:“病既已愈,为何不去做功课,到方丈室来做什么?”
印慈返身关了门,这才道:“刚才弟子偶过佛堂,见众金匠正在搭架子要刮磨佛金。弟子是江湖浪迹之人,什么怪事都曾见过,如今世道混乱,奸诈之人甚多,深恐其中有诈。”
慧远听了,甚是不悦,道:“装金匠乃贾施主管家所荐,为人诚实可靠。况且贾施主不畏辛劳,日夜督察,哪会出事?修缮寺院,装饰诸佛,我寺未出分文,尽由贾施主解囊,难道这也有诈?你过去混迹江湖,心眼多些诚是好事。然寺院不是江湖,坐奸行骗,多少好去处不去,偏要寻上这荒山穷寺?我们受人恩惠甚多,倘还要疑人,将来还有谁愿做檀越,敢为施主。”
印慈受了训斥,一时说话嗫嚅起来:“方丈所言极是,弟子也许是庸人自扰而已。只是人心叵测,所谓疑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哇!”
慧远道:“好了,老衲知道了,你且歇息去吧。”
印慈走后,慧远一时也怔愣起来,印慈之言,虽不便信,但心中难免忐忑。寺院如此之大,匠人杂役上百,人多手杂,真保不定哪里出点儿什么差错。寺内僧人,多已年迈,耳目昏聩。年轻者如寄禅等,又少不更事,也难担重任。印慈看来不失精明,但毕竟初来乍到。他既疑贾佛缘,其心也不可蠡测。惠因乃千年古刹,倘一时有什么疏虞,作为一寺之主,倒真要成为千古罪人。左思右想,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自此,便不顾年迈体衰,愈加日夜勤勉,细加督察。大小事情,务必亲躬。那壁厢,贾佛缘亦严加督促工匠施工,毫不懈怠。
众金匠刮磨了数日,终于将所有佛像旧金揭下。秤称戥勾,计有三千余两,除去金上所沾泥屑,估计大约也有近二千两。泥金尽入库房,加锁添人,慧远终于松了口气。于是与佛缘计议,先把大雄宝殿彩绘装饰,再熬金贴佛,庶几不延误工时。且大殿重放圆光,定有那香客前来捐些功德。佛缘听了,连声道好。二人找来李七,计议一番,便着人去虔州城购买桐油,到山村庄户人家购买精炭。原来,这佛像贴金殊非易事,需先以桐油熬煮金属,去尽粘土,然后细细打成金箔,这才贴上佛身。
是晚,慧远念完晚经,出藏经楼,才回到方丈室,知客僧法明和尚便相随而入,欲言又止。
慧远见他来得蹊跷,甚是诧异,遂问道:“这么晚来,有何事?”
法明吞吞吐吐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弟子近日夜里做功课,屡见印慈行踪诡秘,在贾施主住处逡巡,弟子疑此人是想伺机行窃。”
慧远大惊:“有这等事?”
法明道:“弟子不敢打诳。”
慧远道:“此人出家,我就疑他心术不正,他今日如此行迹,却是不可不防。你且到僧值那里去提醒一句,此事要谨慎,不可惊扰了贾施主。”
法明道:“弟子明白,弟子会将此事处置妥当。还有一事,也要向师父禀告。”
“讲来。”
“厨房刚才来报,米面所剩无几,只能维持到明后日。”
慧远大惊:“贾施主所捐银两难道这么快就用光了?”
法明应道:“师父原来不知,那贾施主所捐银两,尽付购料之资,厨下不过送去五十两。这些日子,工匠杂役加寺内僧人每日用膳者百余人,虽是素斋素饭,日用银也要好几两,寺内库存银早已贴用一空。照此下去,不出两日就要停膳了。”
慧远听了,不禁着急起来:“常言道,喉咙深似海,灶窟大如山,千事万事,食是大事。况且做工卖力之人,最需就是一日三餐。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法明道:“贾施主已差人回乡取银,不知何时才能返寺,眼下须解燃眉之急,师父莫如再去请贾施主暂赞些膳资。”
慧远脸呈难色:“贾施主已经倾囊。今日又去烦扰人家,岂不似粘身的苍耳籽,欲甩不脱?”
呆坐片刻,慧远戴了僧帽,走出方丈。屋外,夜色迷蒙,凉风飒飒。烛光透窗,竹影婆娑,倍觉凉意侵人肌肤。慧远紧一紧僧衣,打了一个寒颤,在院内踱了一圈,终未想出一个好主意来。只好硬一硬心,往贵宾室迤逦而来。到得贾佛缘居室,见门虚掩,烛光透缝而出。推门入室,佛缘不在,桌上压着纸砚。近前一看,见纸首赫然写有“醒世铜钱歌”五字。慧远不免好奇,索性一看到底。
钱钱钱,尔本是国宝源泉,万事当先。
堪羡你内方似地,外圆若天。
无翅能飞,无足能奔;三山到过,四海游遍。
有了你,许多欢喜;缺了你,无数熬煎。
有了你,神康体健;缺了你,彻夜难眠。
有了你,朋来戚往;缺了你,骨肉冷淡。
见几多遍游江湖,见几多千里为官;
见几多为娼为盗,见几多昼夜赌钱。
有你时人人尊仰,缺你时个个避嫌。
钱钱钱,惟恨你性气太偏,
爱的是富贵,恨的是贫贱;
亲的是山珍海味,疏的是缺油少盐;
喜的是绫罗绸缎,厌的是补丁摞肩。
慧远看了,感慨万端,自己寻思,此人写的是大实话。古人云:化外之人远铜臭,实乃虚枉之至。自从钱生于世,何人离得,谁个少得?即以本寺而言,缺了钱,菩萨无光,佛前无烟,僧人饿肚,庙成残垣。有了钱,殿堂有彩,僧衣有棉。世间万事万物,皆不可缺钱哪!
正沉思间,贾佛缘推门而入。见了慧远,甚是惊讶。忙问道:“老院主深夜到来,想必有甚要紧事。”
慧远因刚刚看了那“醒世铜钱歌”,一时间开口不得,只得拿话搪塞:“老衲夜不成寐,出来走走。见施主房内尚有灯,便信步踱了进来。适见施主所撰‘醒世铜钱歌,真是感慨万端。”
佛缘笑道:“闲来无事,纸上涂鸦而已。不过在下这辈子曾为官为商,这铜钱上的事,倒见得多。一时间有所感,故而涂抹数言。”
慧远道:“像贾施主这样重义轻财、乐善好施之人,世属罕见。”
佛缘笑道:“老院主过誉。不过在下想,金钱虽好,到底是身外之物,纵有万贯家资,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若行善积德,多做些功果留给后人。”
佛缘又道:“老院主此来甚好,在下刚才听说厨下只有明日炊粮,已将身边所剩十两银子悉数交给了法明师父。我寻思,邹良近日大约可以返寺了。”
慧远大为感动,谢道:“贾施主真乃天下义士。敝寺修复后,定要为施主立功德碑,树长生牌。”
佛缘谦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二人意气相投,聊得性起,竟彻夜长谈。
晨起早斋后,慧远果然差遣寄禅、印慈等闲僧下山去化缘。
这边,又着人从库房搬出金屑,架锅烧炭,看金匠熔金。
正忙碌着,山门外忽然急匆匆闯进÷背包裹的汉子,连声大喊:“贾老爷,贾老爷!”
佛缘惊异万分:“贾大,你如何寻来这里?”
贾大见了佛缘,顿足大哭,边哭边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白布缠腰:“太夫人升天了。”
佛缘一听,先是一愕,继之仰身便倒,人事不省。慧远忙令一千人众将其抬入居室,揉掐良久,方才苏醒。佛缘睁眼,大放悲声,捶胸顿足,慧远与李七等人左劝右劝,方渐渐平息。遂问贾大,太夫人何疾而终?
贾大道:“太夫人是无疾而终。十日前,太夫人正与孙子孙女们笑谈,忽然伏桌而逝。小人日夜兼程,今日才赶到这里。”
佛缘哭道:“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我这不孝子却长年不着家,连老母之终也未送。”
慧远忙劝道:“贾施主所行之事实在是千秋善业,不要过于自责。老衲想,行善人家,必有瑞庆。太夫人无疾而终,乃是有福之人,是前生今世修来,自然灵往西土,魂登天国。”
佛缘道:“老院主之言,令在下稍稍宽心。慈母脱凡,人子理应回去尽孝。只可惜修缮寺院一事,只行得一半。半途而退,甚觉惶恐。”
慧远道:“施主尽管安心返乡,寺庙整肃待施主今后再来不迟。”
佛缘摇头,道:“这却不可。既然已动工,没有半途停下的道理。况且诸佛金身未塑,多停一日便多增我一日罪愆,无论如何,不能中辍。贾大,那邹良回乡取银,为何还不见回还?”
贾大道:“禀老爷,邹良前些日子回乡,到各处店铺取齐银两,兑成银票。已于太夫人升天的前二日启程。小人是昼夜兼程赶来,故而比邹良先到。这几日,估摸他也应该到了。”
佛缘道:“既然已离乡,想必也不至太耽误时辰。金银到日,恳请老院主收藏。一应支出,全凭老院主做主。”
慧远含泪应允。交代完毕,佛缘茶也不用,饭也不吃,与慧远等一千僧人洒泪作别,一叶扁舟,载了他和家人顺江南去。
佛缘走后几日,仍不见邹良回还。所留十两纹银,不几日亦用个精光。看看就要断炊,慧远只得告知工头暂且停工。工头欲将所完工程先行结清,向慧远索银,慧远哪里交付得出?那边装金匠李七等人也来闹,说家中妻儿等米下锅,无论如何要讨点儿米炊钱回去。慧远法明等被逼不过,只好悄悄躲进寺后寮棚,让厨下干脆停了炊烟,任由一干匠人杂役在寺里寺外哭爹喊娘,闹闹哄哄。寺内只剩了各殿泥胎,倒尽由他们叫骂。过了一日,厨房仍开不了火,众工匠见事已无望,于是一哄而散。
第三章识骗局印慈指点迷津
责己过慧远遣徒下山
印慈、寄禅等僧从虔州等处化缘回到惠因寺,见寺内冷清,下山时那般热火朝天大兴土木的光景似烟消云散,感到诧异。问其他僧人,说是工银未到,工匠们已散尽。又言贾佛缘急急回乡奔母丧去了。印慈听了,便直奔方丈室。这几日,慧远法师内心懊恼,身子不爽,见了印慈,更觉不快,斥道:“是何规矩,不禀报直入方丈?”
印慈道:“弟子化缘回来,见寺院冷寂,又闻贾施主离山回乡。弟于心存疑窦,故而冒昧闯入。”
慧远怒道:“贾施主突遭母丧,理应回去尽人子之礼,有何疑虑?”
印慈道:“前者贾施主指派管家邹良返乡取银,至今未回,自己偏又突奔母丧,急急离寺,事属蹊跷,弟子又闻前日众工匠大闹寺庙,哄然散去,更加可疑,恐怕其中有诈。”,
慧远一听,大怒:“贾施主为我惠因寺一片赤诚之心,你缘何屡屡中伤?老母仙逝,不急急回去,难道是木石之人?缮寺工程虽停,但人家千两纹银已花,此事却真,有何蹊跷?世上岂有如此行骗之人?倒是你自上山以来,行迹可疑,屡次窥视贾施主居室,诡秘不言,是何缘故?山寺本穷,我自无力收留于你,是贾施主一力担承。你不感恩,反倒种祸。我看你江湖恶习难改,不如下山去罢!”
印慈听了,不禁垂泪道:“弟子一片赤心,佛祖可鉴。师父疑我,自属正常。我不敢有何怨怼。但贾佛缘行措,委实可疑。弟子不敏,但江湖奇事见得多。有那高明骗子,做出来的事鬼神莫测。师父是忠厚长者,至诚至性,对人应多存一分戒心。”
慧远道:“你且说说他欲骗寺里什么宝物?”
印慈道:“弟子寻思,它物也不抵钱,只有佛身上刮下的金屑数目巨大。”
慧远听了,立即眉峰倒竖,喝道:“你到底稚嫩了些,难免露出狐尾。难怪你左探右问,原来居心叵测。佛金自有安放之处,你无须打听。下山去罢,免得老衲当众逐你。”
印慈无语,他见老方丈如此顽固懊恼,只得退出。
慧远暗自寻思:人心最是毒辣。此人借故问金,实乃贼子投石问路,不可不防。工匠人等已散,寺庙复归清静,刮下的佛金长放库内,总归不大安全。须寻个稳妥之法。遂唤人叫来知客法明,问佛金收藏是否妥善。
法明道:“师父难道忘了,佛金不是让金匠李七领去后面地藏殿熔化么,缘何此时问起厂
慧远一听,不由双目圆睁:“哎呀我倒忘了,当日闹事,我被逼无奈,因此只顾了躲匿,也无暇去顾及那些金屑。莫非李七他们走时不曾交还库房?”
法明道:“不曾交还。”
慧远急了:“糟了!”
二人急急忙忙赶往地藏殿,燃烛点灯,去照那口用来熔金的大锅。只见灶塌锅翻,哪里还有什么金屑?又到李七宿处察看,房内亦是空空如也。
慧远顿足失声:“上了贼当!上了贼当!”
二人战战兢兢同至大雄宝殿,见殿上诸佛、及众菩萨全成了泥胎,灰黯无光,不禁号啕失声。寺内僧众闻听悲声,遂蜂拥而至。问及缘由,不禁跌的跌,跳的跳,一起恸哭起来。
老僧慧静.又将慧远拉至僻静处道:“师父临终时,曾对你我密言,如来、观音、阿弥陀及药王佛额顶慧眼所嵌乃南洋宝珠,价值连城。今遭贼劫,不知珠仍在否?”
慧远听了,更加心胆俱寒:“贼知佛身有金,恐不知佛额有珠。”
遂使寄禅搬来梯子,上去探看。寄禅逐佛探查,把双眼睛睁得
如佛眼大,却哪里还有什么南洋宝珠,只从佛额中取出一枚枚晶莹卵石。
慧远一见,一时气急,登时两眼上翻,朝后便倒,众僧顾不得失宝之痛,千呼万唤,揉胸擦背,始将老方丈救醒。慧远呜呜咽咽,不能成声,连道:“今日失宝,我有何面目去见佛祖,去见先师?”
众僧乱作一团,如沸水中之蚁。
倒是寄禅灵醒,对众僧道:“哭也无用,当务之急是把宝追回来,我想印慈乃久闯江湖之人,大约有些办法。”说罢匆匆去寻印慈。
那印慈受了老方丈训斥,心内十分烦闷,正自一人踽踽独行,寄禅赶到,二话没说,拉了他便往回赶。
进了大殿,印慈见众僧还在酸酸楚楚,便知劫案已发。
慧远把印慈叫到身边,道:“山寺遭贼,罪在老衲。只悔当初受人盅惑,不听你忠言,才招致众佛遭此劫难。如今贼人已远遁,迫之不及,不知你有无追宝良法?”
印慈思索片刻,道:“弟子想这伙贼徒,筹划巧妙,定然蓄谋已久。今欲追之,实属枉然。弟子细细寻思,这伙盗贼还是有踪可寻,你想那李七是从虔化而来,师父何不先着人到虔化直隶州海莲古刹,去打问打问,如访得贼人行踪,也好顺藤摸瓜。”众僧一听,猛然醒悟,连道有理。印慈道,“我本虔化州人氏,知道直隶州城北确有一座建于西晋的海莲古刹,不如我与寄禅师兄去走一遭。”
于是连夜打点干粮,到山下雇了小舟,昼夜兼程北上虔化。
非止一日,到了虔化。二人径直找到城北海莲寺,打听金匠李七彩绘壁画的事。海莲寺主持诧异莫名,道:“敝寺从未请过绘彩画师,哪里见过什么李七?更无有什么邹良到此来请绘彩画师的事。”
印慈寄禅见海莲寺庙小殿微,四壁空空,并且粉壁多处脱落,一看便知香火不是很旺,晓得主持所言不谬,只得告辞出来。
回到惠因,二人将详情禀报。慧远听到线索已断,又掉出泪来:“徒弟呀,你们说这如何是好?”
印慈劝解道:“老方丈不要过于焦虑,俗话说,雁过留影,蛇过留踪,慢慢访缉总可见端倪。做贼的人,古称有状元之才,大都老谋深算。为今之计,宜先报官府,饬差前往粤东连州。”
当下写了纸呈,递进虔州府。知府闻讯,看了状纸,也吃了一惊,把僧人召来问话:“为何当日修寺塑佛不先申报官府?”
印慈禀道:“大人明鉴,缮寺非动用庙产,乃属民间义举。大人公务繁冗,日理万机,故不曾呈报,原拟待山门重整,诸佛开光时恭请大人前来揭幕,岂料遭此一场骗局。恳请大人饬差前往连州,务将奸诈贼徒缉拿归案。”
知府道:“想那贼人已远遁,亦必然早有防备,饬差容易,缉贼却难,也只有姑且一试了。”
当堂派了捕役,打点前往连州。
印慈回寺,把知府不冷不热的话说了一遍,道:“差倒是已派定,弟子揣测,公差此行十有八九没有收获。”
慧远叹道:“恐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将及一月,捕快方回来交卸公事。知府召来印慈,告之,连州城内贾空名佛缘者,原任饶州司马,早在十几年前去世。此人家中赤贫,并无什么田地芦洲、典铺店面,族中也无什么富绅阔商。言毕,又将印慈、寄禅好一顿训诫。
慧远见仍无所获,心内愈加油煎火烧。
法明道:“此事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只好再恳请官差访拿。”
印慈道:“虔州知府,人称天下第一‘推官,此人是见案就推,我寺修缮,当初未报官府,如今反成他斥责的理由。况且官差也是家有老小,凡事哪里肯舍命向前?大抵难办之事,不过敷衍塞责罢了。依弟子愚见,求人不如求己。”
法明道:“两处访察,已逾月余,尚无一星半点眉目,现在还能往哪里去访察?”
印慈道:“雁影蛇踪,蛛丝马迹,必见端倪。公差连州之行,既然已访得此地确有贾佛缘其人,则来我寺之假贾佛缘必然知真佛缘来历。此贼自言做过新州司马,对粤东情景述说详细,言谈中亦有粤东尾音,当是这一带人氏。贼之窠穴亦当在这一带。弟子思谋,要缉获贼徒,只有深入贼穴。”
法明道:“你所言极是。但时下粤境不宁,各地盗贼蜂起,占山为王,以策应广西长毛。路途必不安宁。我还闻得长毛信仰上帝教,尊崇上帝,对佛道二门,尽皆贬黜。人言他们见道士就捉,见和尚就杀,我辈沙弥,如落其手,岂不送命?”
印慈笑道:“法明师父此言,未免偏听。我随先师王蛇仙学艺时,四海之内无处不至,见过假绿林,也见过真长毛。绿林也好,长毛也好,所憎恨者官府,所杀戮者劣绅,平民百姓,对其不胜拥戴。长毛过处,无不箪食壶浆迎之。长毛立拜上帝会,无非是借天父天兄名义号召民众。所谓杀僧逐道,纯属虚传。”
慧远道:“既然如此,粤境还是可去,但须多去几人方妥。”
印慈道:“弟子想,人多影众,殊非益事。寺内目前年轻力壮者寡,老迈衰弱者多,眼下要整饬寺庙,正是用人之际。再者,这伙骗贼是巧贼,必然藏形匿影,少聚寡合。人去得再多也枉然。弟子愿只身前往。”
慧远道:“你打算何时启程?”
印慈道:“晚不如早,弟子打算明日就启程南下。”
慧远道:“既如此,你可早些去歇息。所需盘缠,明日你到虔州城当铺里去典当几件用不着的佛物。”
印慈辞道:“佛物不须当,弟子既已为僧人,便有了僧人的饭钵。粤境不乏寺庙,决不至于作途中饿殍。只是弟子还有两件事要禀告,求方丈应允。”
慧远要他道来。
印慈道:“弟子此去访贼,时日难定,凶吉未卜,但决不贪生怕死,半途而废。佛祖座前,求师父每日为弟子点一支香祝祷。”
慧远道:“这个你放心,我自会日日祈佛保佑你平安而返。”
印慈眼中流出泪来:“这第二件事,老方丈必须先答应弟子。弟子此去,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不能卜得归期,无论多久,老方丈务必耐心等候。”
慧远听了,忆起印慈拼死人佛门,不避嫌疑析说疑窦,犹觉惭愧,一时哽咽难言。
第四章宿古庙遭逢凶鬼
避荒雨结遇丽人
次日,印慈起了个大早,背了包裹,想悄悄早行。岂知慧远法明等一干僧众早已在门外等候。印慈一阵心酸,一个长揖到地。众人直送到山下渡口处,方洒泪作别。
此时,已是江南五月初。天气和暖,触目绿肥红瘦,生机盎然。船到虔州,便弃舟登岸,沿官道南下,少不得晓行夜宿,沐雨栉风,逢寺见庙托钵化斋,一路辛苦难以言尽。上了大瘐岭,越过梅关,嫌古驿道漫长,遂弃大路改走小径,终日奔走于榛莽之中。
一日薄暮,因日间行路匆匆,到了此时甚觉疲惫,便寻思找个地方歇息,以利明日早行。但荒郊野岭,林茂草丰,哪里找得到什么人家?只得再迤逦而行。走着走
着,便失了路径。好在东山月已升,一轮银盘又大又圆,印慈又累又乏,又饥又渴。正没奈何处,忽觉脚下被什么物件绊了一下,猛地打个趔趄。他是个江湖浪迹人,如何不晓这山道的厉害?连忙往后便倒。只听耳畔嗖的一声,一支毒箭贴胸而过。原来是触动了猎人装设的猎兽的机关,印慈爬起来,浑身冷汗奔涌而出,双腿再也迈不出去。镇定片刻,借着皓皓月色四野一望,见右侧半里许有一小屋,黑黝黝竖在山下。连忙打起精神往那小屋走去。近前一看,却是一座墙皮脱落东倒西歪的山神庙。小庙门破壁败,庙前蒿莱过膝,淹没路径。推开庙门,凝神举目,只见殿前神像黯淡,供桌尘封,残瓦漏光,照满屋垂挂蛛丝;破扉过风,吹半堂暗红旗幡。又人东西厢房,皆见停放着几具薄板棺材。月色惨淡,阴气森森,印慈心中一凛,连忙退出。欲离庙而去,体力已是不支。不欲离去,庙中景况让人胆寒。进退两难之间,又想,既然已经入内,何必胆怯退出?吃斋念佛之人,怕什么僵尸鬼魂,便壮一壮胆,束一束僧衣,在神桌下以包裹作枕,屈膝而卧,以俟天明。
人大凡疲累过度,一个怕字也就抛诸脑后,过不多久,便进了梦乡。
子夜时分,睡醒一觉。睁开双目,见殿内月色浩荡,纤毫毕现。靠墙和供桌边有几个大布袋,有几只满溢出来的骷髅正黑洞森然地对着他。印慈不由得一阵胆战心惊。稍顷,又哑然失笑。他晓得闽粤习俗,人死后掩埋,久之骨殖暴露,有行善之人为之捡拾,放到庙里,谓之捡骨金。印慈寻思,俗人知道身后难免如此行藏,倒不如和尚身后一把火升天涅槊。正自比较,忽听庙外有杂沓之声由远而近,至庙门外停下,又闻拨草的沙沙声。印慈忙抽出戒刀,提了包裹隐身于装人骨的布袋之后。
这时,就见一伟岸汉子目光炯炯。踏进庙门。汉子先在正殿逡巡一番,又进到东西厢房一一看过。这才走回正殿,解下腰刀,卸下背上包裹,在供桌下头枕包裹躺下,良久,鼻齁之声乃起。
忽闻西厢房中有细微的格格声传出,像是棺盖移磨所发出,不觉毛骨悚然。正恐惧间,西厢房已跃出一狰狞鬼怪,长发覆额,暴齿外突,双目荧荧如豆灯,举步盈盈,似不着地。此怪蹿至庙门口,仰首向月嗬嗬狂笑,声如老枭。殿前供桌下躺着的大汉腾地跳起,抽刀在手,直取鬼怪。
那鬼怪并不察觉身后插来之刀,兀自对月狂笑不已。当那把闪着寒光的刀锋正要穿胸而过,却倏地侧身让过。双爪作抓扑势,直取伟汉。汉子见状,一声长啸挺刀向前。力斗了十几个回合,终于被鬼怪掐了脖颈,掼在地上,复被踩住胸脯。
鬼物大笑,口作人言:“胡大总管,今天你到底撞上来了。”
被称做胡大总管的汉子喉中咻咻有声:“你是人是鬼,报上名来,好令我胡某死后有知。”
鬼怪仰天又笑:“你不会不晓得江洋大盗飞天枭吧!”
胡大总管惊叫道:“难道你就是飞天枭?”
鬼怪道:“正是老朽。我已候你时日不短了。老弟,我还是奉行江湖规矩,你自己做主,是买还是卖?”
胡总管叹道:“我胡大鹏早已知有今日,也是死有余辜了。罢了,我自己动手吧。”
飞天枭一听,松了踩住他胸脯的脚。胡大鹏站起来,仰天长长叹了口气,把刀架上脖子,却忽地一欺身,刀尖逼上了近在咫尺的飞天枭心口。只听铛的一声,那看着已插入胸膛的快刀成了两截。
胡大鹏见状,拔腿往庙外就跑。才一脚跨出庙门,那留在飞天枭手中的一截刀尖嗖地插进了他的后心。胡大鹏略一摇晃,往前便倒。
飞天枭踢踢胡大鹏的尸身,道:“自作孽,不可活!”又转身道,“那小和尚,你放心出来,我不会加害于你。”
此时,飞天枭已去了鬼怪头罩。月光下,竟俨然一慈祥老翁。印慈战战兢兢走出来。
飞天枭道:“刚才那一幕你都见了?”
印慈点头称是,问所杀何人?
飞天枭道:“此人是官府鹰犬,专一密探太平军行踪,残害太平军伤员。不惟如此,且专门掳人妻女,奸淫蹂躏。实属十恶不赦,我昨日侦知他将密往韶州,便先在这里等候。”
说罢,引印慈出庙。一声唿哨,草丛中竟然钻出了数十人头。
印慈寻思,路上所遇药箭,必是飞天枭所设机关,幸亏头脑反应甚快,手脚也还麻利,否则恐早已命归黄泉。
飞天枭道:“我知小师傅路上过来也吃了惊吓,你准备到哪里去?”
印慈见飞天枭并无恶意,遂将惠因寺遭劫,自己南下新连诸州寻访之事述说一遍。
飞天枭慨然叹道:“当今世界,官恶吏猾;天下之人,非抢即骗,忠厚之人实在难以存活。你那惠因寺,早年种下恶果,奢侈淫乱,致有今日,也是气数已尽。你与其在那里做清苦和尚,不如随我到山寨去吃香喝辣。”
印慈辞道:“老先生美意小和尚我心领了,上寨之事则不敢从命。想我当日几乎死于市井,蒙惠因寺长老慧远大师收录为僧,大恩大德尚未报得万一,何忍弃之而去。再则我已身人善门,皈依佛祖,怎么能遽然返俗。南下寻宝,我已发宏誓,也难半途而废。老先生是信义之人,必以背信弃义之人为不齿。”
飞天枭道:“听你这小和尚说话,倒是一个重情尚义的汉子。人各有志,我本不好勉强,若在平时,我遇上你这等温文之人,不但立即放行,而且还要送你上路的盘缠。但不巧得很,我三十年前就定有一条规矩;窥我杀人者,不入我道,即送西天。似你今天这样,你不从我,恐怕我只有杀你。”
印慈惊道:“恳请老先生刀下留命。”
飞天枭大喜,道:“这样说来,你是愿意从我上山?”
印慈道:“小和尚也请老先生刀下留路。”
飞天枭道:“我虽有心放你,却万万不能坏了我的规矩。”
印慈发狠道:“既然老先生不肯放我,就请容我效那胡大鹏,我印慈虽死无憾。”
说罢,拔出腰中戒刀便要自刎。飞天枭连忙拦住,叹道:“你这小和尚也有我这般牛脾气,倒令人爱怜不舍,但我身为一寨之主,也不能自己乱了章程。目下我的山寨正缺一名掌案文书,你且随我上山,暂署此职,待我物色到有文墨之人时,再替换你。到那时,你找个替身,就下山当你的和尚去。如何?”
印慈不解,问道:“既然老先生能找到文墨之人,又何必要我自己找替身?”
飞天枭哈哈一笑,道:“所谓替身,是替死换生的人,你须得亲手杀死一人,我才能放你。”
印慈大惊:“我乃和尚,如何敢杀人?”
飞天枭道:“我叫你杀人,是杀恶人、坏人、奸人。不杀尽奸恶坏人,天下便无太平之日。好了,闲话少说,小的们,随我上山去!”天亮之后,方到得飞天枭的窠穴。连绵无际一片大山。有一两峰对峙处,中宽仅容一人进出,寨门外悬崖峭壁,设重兵把守。山石上
錾有两个隶体大字:山门。旁有一联:一线开两门,两门合一线。踏入山门,便上石阶。石阶甚陡,俯身可咬到膝盖。两面峭壁,状似刀切,青灰瓦暗,好像火烧火燎过一般,寸草不长,越往上去两绝崖合之越紧,几乎要咬合一处,上面仅露一线蓝天。石阶近千级,印慈直走得汗流津津,气喘如牛。约摸半个时辰,才到达山头。至此,天地豁然开朗。印慈极目远眺,不觉心中称奇:数里之内,又是十几座小山峰从连绵大山上喷涌而出,中央一座巨峰,昂首直插云天。各峰上均扎有营盘,旌旗猎猎。到得中央巨峰下,却无路可通,然又见云霓中有彩旗飞扬,不知从何而上。
飞天枭笑对印慈道:“这巨峰便是老朽的窠穴,小老弟看这里形势如何?”。
印慈不由赞道:“老先生的宝寨的确气象非凡,在这里安营扎寨,定然万无一失。”
飞天枭道:“前面这峰,叫做灵鸷峰,是我的中军所在。周遭有十三峰围绕,分扎十三队人马,这里方圆百里连绵大山,莽莽丛林,官军要攻,势比登天还难。老弟安心在这里住些时日,若是喜欢,何妨蓄发还俗。”
印慈道:“匹夫之志,丹朱之色,请老先生任其自然。”
飞天枭笑道:“好好好,我不食言就是了。”
便带了印慈径往灵鸷峰下。
到得峰前,却又是一番景致:峰脚一带,天然内凹,形成一溜深岩。依着岩势,筑成营寨。峰南面有一个洞口,在洞内左旋右转,却转出一座偌大田,庄,有梵宫一幢,墙上南无阿弥陀佛犹在,门楣上却是一块写着“议事厅”几个大字的红匾。
自此,印慈在议事厅厢房中住下,暂署山寨文案。说是文案,其实山上有何文书?不过是写写请客的帖子、喜庆的对联。闲暇之时,读一读花县人洪秀全所著《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讲与飞天枭与众头领解闷。印慈得便,婉转问,既然读太平军教义,为何不入教从军?飞天枭道,天下人各有其志,各行其事,互不干涉。不过,成气候者决非固守一山一寨者,洪氏志向远大,所著书中可见一斑。
夜阑人静时,印慈不禁暗自垂泪,想慧远等僧殷殷切盼,如今正不知焦急到什么程度。日间乘便之时,便往各处探看,寻那下山之路。然不是悬崖绝壁,就有重兵把守,就是插翅也难逃出。
一日,有人神色慌张,向印慈道:“公子让蛇咬了。寨主知你精通蛇医,请你速速上峰救治。”
印慈不敢迟疑,连忙随了来人速往灵鸷峰。
飞天枭见了印慈,作一作揖,把印慈一把拉到儿子床前。那小公子仰卧于床榻上,已全身肿胀,牙关紧闭,嘴唇青紫。飞天枭夫人、众头领女眷都围着在抹泪。印慈翻翻小公子眼皮,见瞳孔已涨大,也吃了一惊。问何时被蛇所伤,答曰已有半日,验看所伤右臂,见有两个蛇牙痕,创口及周遭呈青白色,知是被青竹蛇咬伤,遂取出随身携带之利刃,求飞天枭托起公子手臂,以刀刃轻轻在创口及“八风穴”上划一十字,俯下身便着力吮吸。少顷,吸出黑血盈碗,又以盐水细细洗净创口,从腰上解下一小囊,取出蛇伤解毒散,用汤匙撬开公子牙关灌服。又以通管将药末吹入公子鼻窍,那公子初始动弹,慢慢便眼皮微睁,流出泪来,印慈这才松了口气,道:“好了,不妨事了!”
漱过口,自己也用过解毒散,索来纸笔,,开出蛇伤解毒加减汤帖子。
飞天枭道:“依老弟看,小儿之症,几天可愈?”
印慈道:“多则五日,少则三日。”
飞天枭大喜,道:“老弟圣手不凡。我儿痊愈之日,老朽要为老弟在这峰上唱三日大戏。”
印慈忙道:“多谢老先生厚爱,然则小生惟愿允我早日下山,不虚此行,以慰师父悬念之心。”
飞天枭长叹一声:“天下义士,似老弟者寡矣。好了,你安心再住几天,待小儿伤好,我就放老弟下山。”
印慈听了,惊喜异常,道:“老先生此话当真?那老先生的山规?”
飞天枭又一声长叹:“山规即人规,立得也破得。我也老了,多做些善事罢。况且你救了我儿子,功大盖天,没有谁认为放你会坏了山规的。”
三日后,飞天枭公子伤口痊愈,雀跃欢愉,倍胜往日。飞天枭喜极,召了十三寨头领上灵鸷峰,果然唱了三日大戏,酬谢印慈。
这日是最后一日,要由印慈点压轴戏,印慈再三推辞,飞天枭便代点一出《貂婵戏吕布》。戏中伶人出场,飞天枭一一介绍。尤其对扮貂婵的戏子大加赞誉,道:“这个女孩儿,年才十八岁,非但长得俊美异常,唱腔也清越动听。可惜老弟出家做了和尚,不然与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毕,哈哈大笑。
印慈听了,直臊得耳根发红。台上貂婵亦隐约听到飞天枭之言,遂频频把目光投向印慈。那印慈终究是个年轻后生,少年和尚,人又长得唇红齿白,见了如此勾魂慑魄的丽人,哪会不心旌摇动?他怕把持不住,遂把个头低了下去,不敢再抬眼看戏。
来日,印慈向飞天枭辞行。飞天枭爽然答应,摆饯行酒,直饮至午后方罢席。飞天枭对印慈道:“惠因寺被骗去之金,恐难寻回,莫如我这里资助你万金,你径回惠因寺去修缮寺院算了。”
印慈辞道:“多承老先生美意,印慈感激不尽,但惠因寺所骗去之金,乃佛身之金,不寻回山,佛祖不容。”他私下暗忖,这灵鸷山上之金,来路不明,多沾血污,用来光佛,恐怕要亵渎神灵,再者,此行是为寻宝而来,哪能就此半途而废?
飞天枭是何等灵醒之人,岂不知印慈心意?遂笑道:“老弟定是嫌我的金子来得不明不白,不洁不净。既然如此,你且去寻访你的原金。但我实话告诉你,此去世路已无坦途。你回程之日,务要上山来看我。”
印慈道:“小和尚遵命!”
飞天枭等直送出十里外,方道:“此去新州,尚有几百里路程,望老弟一路保重。”递过包裹,告辞回寨。印慈觉得包裹很是坠手,打开一看,里面裹有赤金二百两。回首望时,飞天枭等已消失了踪影。印慈策马踽踽而行,一路寻思,飞天枭等绿林好汉不平世事,嫉恶如仇。官府称之为贼,却不知贫民视若救星。他们重义气,轻生死,尚侠义,敢斗狠,身上哪有一星半点贼气?倒是那等收粮派捐、搜刮民财的贪官猾吏,不是贼倒强似贼。
因有了脚力,印慈贪赶路程。这夜恰又有月,便乘月色策马,匆匆而行。夜半时分,正驱策山道,忽然间阴云骤合,雷鸣电闪,顷刻间暴雨如注。借着电光看看周遭并无茅舍,只好拉着马七撞八跌,躲入到一堵山岩之下。过了一会,雨脚渐稀,上马欲行。忽闻身后“救命”之声甚急,复下马拔刀,循声搜索,月下只见一妙龄女子倚于岩下。却见此女似曾相识。
女子莺声款款:“师父莫非不认得我了,小女子便是灵鸷峰上饰演貂婵之人。”
印慈甚是诧异,问道:“你为何也在此处?”
女伶道:“我是新州人,听说
师父今日也要往新州,故在此处等候,好结伴同行。我原以为师父今日要早行,故边走边等,以致这一日间只行了些许路程。谁知到了这里又遇大雨,只好钻进岩下躲避风雨。慌张之间,马又惊跑了,甚是慌恐,不禁失声呼救。”
印慈道:“现如今只有一匹马,却如何是好?”
女伶道:“要不你骑马我跟着。”
印慈道:“你乃女子,哪有我乘马你步行的道理?”
女伶道:“或者我俩同乘一骑,可好?”
印慈忙道:“不妥不妥。何况我还是个和尚。”
女伶笑道:“和尚的身子难道是田里长的石头缝里蹦的铁匠铺里打的?”
印慈脸上发臊,道:“你休要调笑我。我既然做了和尚,就要遵奉戒律。如今之计,只有你乘马我走路了。”
女伶道:“反正夜间谁也看不见,还是我们同乘一骑为好。”
印慈道:“天色分日夜,人心则不分日夜。哪可日夜两副面孔?好了,上马吧,赶路要紧。”
说毕,扶正马鞍,催女伶上马。
女伶轻巧地跨上马,调侃道:“既然如此,请印慈师父且做一回送新娘子归宁的新郎官吧!”
第五章陷尼姑庵众尼嬉戏
登紫竹寨佛缘陈情
印慈携了女伶同行,心内虽是兴奋,但总觉不便。怕俗人撞见讥讽,越发不敢走大路。好在女伶本是粤人,又惯闯江湖,道路甚熟。且一双天足颇健,又练过武功,脚力甚好。因此十有七八,倒是印慈骑马,她随马步行。看看天明,又换上包裹中的男装,变成一个英俊后生。遇上人问路,进人家去打尖,便以兄长称呼印慈。
次日日暮时分,印慈对女伶道:“昨日走了一夜,今日又赶了一天急路,我已是疲惫不堪,想你越发劳累了,今晚是否找个客栈睡上一夜,明日早行?”
女伶笑道:“我们这等专拣荒僻小道赶路,哪里去找客栈?依我看,不如在山中找那农人草寮、猎户窝棚,我们俩睡一宿算了。”
印慈脸腾地红了,道:“你这个女孩子,比男人脸皮还厚。莫不是天下没有了男人,连和尚也拖?”
女伶道:“你这话不错。当今南粤,征战杀伐,男丁多成了刀下之鬼,男女之数委实是阴盛阳衰。况且世上的男子虽多,像你这样的却不多见。说句玩笑话,你别见怪,你到底是胎里佛子;还是生后太监?”
印慈听了,脸皮越发臊得通红,连连道:“打鬼话!,打鬼话!”
女伶见状,心内越发得意,便越发用言语去激他:“我自幼上灵鸷山,飞寨主夫妇待我情同亲生。如今长大,婚姻之事也不容我自作主张。前日他说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实是为我俩作媒,也不知你意下如何?你若能娶我为妻,便无须做什么和尚吃什么苦斋,打什么暮鼓撞什么晨钟。用那戏文中话说,我们灵鸷峰上造洞府,鸳鸯帐中调琴瑟,岂不胜过你做苦行僧千倍万倍?”
印慈听了,眼酣耳热,心荡神驰,浑身不由躁动难安。正自激情难抑,忽然惠因寺那一幕惨状和慧远等僧人的殷殷之情浮上心来,一腔滚烫热血一下子冷下来,心内暗自苦叹:人生在世,囿于时运。当初江湖落魄,三餐不饱,鹑衣百衲。虽是爹娘生成这副相貌,终日蓬首垢面,有谁垂怜?罢罢罢,既已皈依佛门,还是斩断孽缘,抛弃俗念。
想到此处,不由摇头堕泪。
女伶劝慰道:“我的言语莫不冲撞了师父?既如此,我自己掌嘴。”
说完,举起手似要打自己耳光。印慈见了,不禁扑哧一笑。
女伶也笑了:“好了好了,印慈师父,我们夫妻不成仁义在。我能与你同行,便是三生有幸,前边不远,有座大乘庵,我们可赶到那里去投宿。”
说话当口,金乌已坠。西方天际,红霓璀灿。印慈见马下女伶,晚霞照面,娇艳无比。又见她走得热汗涔涔,挽袖脱扣,露出玉臂酥颈,心中不免如脱兔乱撞,一团热气直冲喉头。
二人直走到沉沉暮霭笼罩的四野,才到达大乘庵。大乘庵依山临溪,院外柳丝垂拂,景致幽雅。到得院门前,印慈有些作难,对女伶道:“庵场乃尼姑所居,我一个和尚,怎好投宿?”
女伶道:“和尚也好,尼姑也罢,还不都是佛家子弟?再者,你们和尚的寺院里,为何供奉观音大士?那观音菩萨可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人身。这大乘庵的佛堂上,又为何供释迦如来?这佛祖也是俊得不能再俊的美男子。依我看,男女有别不过是凡夫俗子穷儒书蠹搞的鬼,故意刹人七情六欲罢了。”
印慈笑道:“好了,好了,就依俐在此投宿便是了。何苦又作践菩萨佛祖?我看你呀,天生是个唱戏的,生就一张利嘴。”
女伶听了,笑得满脸生出桃花:“人的本性,本来应随着自然。强拗之则易弯,久而久之反以弯为直,实在可怜。”
说毕,嘭嘭就去敲庵门,山门一开,拉了马就闯进去。
开门的女童儿往内禀报,少顷,就有尼姑十余人出来迎迓。见了女伶,皆合掌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把姗姐等来了,这位想来就是新姑爷了。”
印慈这才知道女伶名叫姗姐,又听众尼拿他取笑,脸上腾地又红了。
众尼将他二人迎入内室。印慈灯下举目,见尼姑们年纪甚幼,大的不过二十,少者年才十五六。个个清眉秀目,丰腴修长。虽然身着宽襟阔袖皂色僧服,却尽皆青丝高绾,天性自然。她们嘻嘻哈哈与姗姐亲热过,这才落坐奉茗。且都用俏眼来瞟印慈。印慈坐着,不兔有些局促,忙把头勾下,此时就闻一尼道:“这小和尚哪里拣来的?”
姗姐道:“你这死妮子乱嚼蛆。他是虔州地界惠因寺的印慈师父,要往新州去办事。”
又一尼道:“长得俊模俊样,怕是姗姐路上勾引同行的吧。”
姗姐一口茶喷在地上,笑道:“你这个死丫头,不怕烂了舌根。人家是货真价实的佛子,毫不掺假的比丘。哪比你们这些假婆罗门,一个个花肚花肠,凡心未泯。休要胡说了,都出去一下,我有正经话同你们说。”
众尼姑于是叽叽喳喳,你掐我我捏你地笑闹着,随了姗姐到外面去。印慈这时才敢抬头,打量室内。但见此室颇为广大,粉壁耀眼。四壁之上,挂有名人字画;壁角几上,置放奇花瑞草。妆奁陈设,一应俱全。一张大床上,锦被纱帐甚是整齐。当间一炉,正焚着龙涎香,香气熏脑袭髓。说是尼姑寝室,不如说是小姐闺房。印慈虽觉浑身酸痛腿脚乏力,也不敢上床去靠一靠,只好站起来浏览壁上的字画。
时过不久,有一小尼进来请印慈去用斋。斋罢到柴房冲过凉,仍回原室。尼姑们嬉皮笑脸也进了室内,一尼道:“姗姐累了,已去歇息,印慈师父就在这里安寝如何?”
印慈推辞道:“我赶路赶得浑身腌躜不堪,你们有那下等客房让我睡一夜即可。”
一尼笑道:“师父是稀客,岂能让你住下等客房?非但不能让你住下等房,今夜我们众姐妹还
要陪你聊天,免得你长夜难捱。”
印慈大惊,忙道:“这个使不得。你们与我均为出家人,所奉戒律当无二,千万不要亵渎了佛门圣地。”
众尼见他发急,一齐哈哈大笑。一尼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日里出家,夜里返俗,最合乎阴阳五行,天地乾坤。”
又一尼道:“男女不亲,试问那佛祖从何而来?”
印慈道:“你们守不守沙门戒律,我不好勉强。但我一人佛门,此心已如铁石,请众师姐见谅。”
尼姑鹅一嘴鸭一嘴,言辞犀利,印慈索性做个没嘴的葫芦。
众尼见印慈不再说话,更加放肆,便一个个说室内太热,闷死人,于是左一个右一个脱却罩衫,尽露出女孩儿情态。印慈见了,热血骤奔百会,汗不由涔涔而下。他怕不能自持,举步欲出寝室,无奈门已紧闭,无路可出,只得向隅而坐。
尼姑们谈谈笑笑,见印慈只是一味向隅呆坐,一言不发,方才一齐起身,道:“玩笑开够了,这人的确是真和尚哪!”
遂一齐起身,携了衣相率而去。印慈赶忙闩门,展被躺下。
次日一大早,印慈爬起来,欲趁凉早行。姗姐睡眼惺松敲门而人道:“昨夜已是难留客,今早又能奈客何?放心用了早餐走吧。此去新州,也就两三日路程。这庵里备有脚力,再不用你骑马我走路了。”
用过早餐,印慈又促姗姐早行。众尼姑笑道:“印慈师父已将我大乘庵视作青楼,我等昨夜均做了风尘女子了。”又纷纷道,“你上了紫竹,务求寨主将我等收返女队,这个鬼地方太冷僻清静了。”
姗姐慨然应诺。
三日后,又是日落时分,到了一座巍峨大山前。姗姐回头对印慈道:“你要找的贼窠,就在这山中。”
印慈惊诧不已,道:“你何以知之。”
姗姐道:“我也是那贼窠中人,所以知道。”说完,哈哈大笑。
印慈自觉回味过来,也笑了:“姗姐休要取笑。”
姗姐道:“不是取笑,那到惠因寺骗取佛宝的‘贾佛缘,就是这山寨之主。”
印慈大惊:“此话当真?”
姗姐道:“千真万确,我实话告诉你,我并非什么唱戏的伶人。我是这紫竹寨寨主的侄女。”
印慈脸也变了颜色;“你既是寨主的侄女,想必在灵鸷山就知道我的来历了。”
姗姐道:“非但我知道,这紫竹寨寨主也知道。灵鸷山与这紫竹寨素有交情。你一登上灵鸷山,我这紫竹寨就接到信报,寨主便将我遣派到了灵鸷山。”
印慈叹道:“你们既然知道了我为寻宝之人,就请你在这里将我结果了,免得我回头去报官府。”
姗姐一听,仰天大笑:“小师父呀小师父,你这话见识未免浅了些,莫说报官,在我们这个地界,你就是报天子,也奈何哪个不得。你离开虔州二月有余,现在只怕那里的官府也是易主了。”
印慈道:“你们这里和灵鸷山都通太平军?”
姗姐道:“通不通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和太平军一样,都一门心思反满虏,杀贪官,救百姓。”
印慈质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往我那惠因劣寺来骗取佛宝?”
姗姐笑道:“你这一问我难以回答,且请到山寨,寨主自会告白于你。你放心,此行决不会要你这条小命,只怕还有许多好处。”
月初上时,终于进了寨门。下了马,复蛇行斗折,才见一道城垣横亘于前。姗姐叫开城门,进了城,来到一栋大宅院前,门前兵丁道:“寨主刚才吩咐过了,小姐与贵客一到,不必通报,可直接到大厅去。”
姗姐领着印慈,进院门,过花园,到了大厅。只见大厅里彩灯高悬,厅内东西两排座椅,坐着十几个衣冠锦绣的人。见了印慈,齐站起来拱手一揖,道:“贵客远来,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印慈见了众人,愕然不知所措。虽是姗姐在山下已说明了缘由,但乍一见“贾佛缘”、“邹良”、“李七”等人,还是心头撞鹿。
“贾佛缘”拱手道:“印慈师兄远来,本应早到路上恭候,又怕惊吓了老朋友,是故坐守山堂等候,得罪得罪。”
又问:“惠因寺匆匆别后,倏忽数月,慧远老方丈一向无恙乎?”
印慈愤而言道:“敝寺被你们诳骗后,慧远大师茶饭难进,几作西方之客。我看你们这山寨倒也富庶,为何骗到我们穷和尚头上?”
“贾佛缘”笑道:“惠因寺一行,的确有愧于惠因诸位长老,实在抱歉。但个中原委,可否容我道明?”
印慈道:“有何原委,小和尚愿洗耳恭听。”
“贾佛缘”道:”如此待客不合礼数,我知印慈师父远行劳顿,肚腹已空,已备素斋一席,我们边吃边谈,岂不更好。”
于是就在大厅中摆上。大桌,布上素斋,不外乎金针、木耳、香菇、豆腐、竹笋之类,满满摆了一桌。“贾佛缘”道:“印慈兄的气色,比当日上惠因寺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印慈讥讽道:“小和尚我能有今日,也亏了贾大施主当日美言。否则惠因不纳,今日也到不了你的宝寨。”
“贾佛缘”并不恼,笑道:“印慈兄对我满腔怨恨,真令我无地自容。方才我说的个中原委,你愿听否?”
印慈道:“你且说来。”
“贾佛缘”道:“印慈兄你知道明万历年间,南粤富商孙隆出巨资修缮惠因寺的故事吗?”
印慈点点头。
“贾佛缘”道:“实不相瞒,那孙隆是在下的远祖。在下名绍,祖上潮州人氏。自远祖孙隆修缮惠因寺后,多谢佛祖庇佑,倒也昌盛了好几代。后来,满奴夺得天下,有一上祖在新州做官,遂举家迁至新州。不知何故,我这上祖获罪朝廷,判了死罪,家道遂致中落。到了在下父亲一代,只剩了几亩薄田,几近赤贫。在下先父是个虔诚向佛之人,知远祖孙隆曾捐资惠因,便不远千里,北上小崆峒山惠因寺进香。因其贫寒,寺僧待之如丐,不理不睬。而对那有钱檀越,则趋之若鹜,前护后拥,百般逢迎。世态炎凉如此,倒也罢了。更令人气愤的是,该寺僧人竟然与女香客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甚至养宿暗娼。一块圣地,成了婊子世界、嫖客乐园。先父左思右想,觉得非出一口恶气不可,遂设一计,装成癫狂模样,声盲在佛殿见鬼,以吓走香客。回粤之后,又倾产雇了几个卖笑女子,上惠因寺装扮鬼迷模样,当众自渎。终于吓得香客不敢上山,施主不再进寺。惠因寺从此衰落,这即是前因。
“先父因贫病交加,死于乡梓。临终之际,嘱咐在下以后要设法收回惠因寺之宝,另在桑梓地界择一佳境,再建一寺,敬奉佛祖。在下其时年纪尚幼,听过之后并无主见。十九年前,官兵到我村中,以捉烟客为名,为索取贿赂,拷掠无辜,其中一人因拷打致死,激起了公愤。我其时正做塾师,血气方刚,一怒之下,率众杀逐官兵。因害怕报复,索性引了众人据此山紫竹寨做了绿林,官府虽多年剿我,无奈此地山高林密,剿过几次,倒把我的队伍越剿越大,山
寨越剿越旺。近年来洪秀全在金田村举事,天下好汉纷纷响应,太平军攻城破府势如破竹。在下久想策应投奔,无奈库藏不丰。便记起先父遗言,于是便有了那趟惠因寺之行。在下打算天下太平后,再重塑诸佛金身,以赎那刮金剜珠之罪。”
印慈听了,半晌难言。踌躇片刻,方道:“如今惠因寺诸僧不比前朝淫恶,个个都是虔诚向佛之人。即如慧远大师,自幼入寺,苦苦修持。你们将寺庙诳骗一空,未免太过。”
孙绍拱手道:“当今乱世,寺庙也难一味修行,你何不干脆还俗,到这里来做一番事业?”
印慈道:“灵鸷山飞寨主也有夺志之念,今日孙寨主又言,倒不如就此杀了我得了。”
孙绍忙道:“印慈兄不要发急,在下是一片忠言。实话告诉你,你那虔州地界,此时已被太平军陈玉成等荡平。你回去恐也难一心做和尚了。不过你既然心志已坚,我断不敢夺你丹朱之赤。新近我已从南洋筹到巨款,那惠因寺的佛宝,我打算原璧奉还。”
印慈大喜,道:“孙寨主此话当真?”
孙绍道:“大丈夫只吐驷马之言。你且放宽心在山寨将息几日,容我打点整齐,再送你下山。”
印慈入了客房,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洗漱一番,脱了衣服,伸个懒腰正要上床,忽听门环啪啪几声敲击。
第六章护佛宝印慈返惠因
遭劫难二僧离崆峒
印慈听到敲门声,忙又穿起衣服,问道:“是谁?”
门外人发出银铃也似笑声:“陌路相逢之人,何必问我姓名。”
印慈道:“原来是姗姐。小僧已经睡了,小姐有话明日再说如何?”
姗姐道:“你且开门,让我进来,我不会吃了你。”
印慈无奈,只好拔开门闩,让姗姐进来。问道:“不知小姐到此有何吩咐?”
姗姐道:“有要紧事要告诉你。”
印慈道:“尽请赐示。”
姗姐笑道:“你总得让我坐一坐吧?”
印慈见自己一时性急,忘了礼节,也笑了。
姗姐坐下,沉吟片刻,方道:“前两月在灵鸷山上,飞天枭寨主待你如何?”
印慈道:“小僧虽与飞寨主萍水相逢,但他对我肺腑相见。”
姗姐道:“飞天枭寨主与我叔父孙绍,有几十年的金兰之交,二人情同手足。我自幼失亲,由叔父抚养长大。十岁时,随叔父初上灵鸷峰,飞寨主见我长得伶俐,十分喜欢,将我收为义女。自此之后,我便在灵鸷和紫竹寨之间往来。飞寨主在古庙截杀胡大鹏,无意中被你撞见,欲杀你则一念你无辜,二见你是和尚。放你则又有违山规。言谈之间,得知你是下南粤寻宝的惠因寺僧人,又见你是个重义气轻生死的汉子,遂于两难之间,把你领上山寨。一边修书紫竹寨,请求我叔父发落;一边让你暂署文案,想借此促你上山。我叔父得信后,遣我前往灵鸷,见机行事。义父见我后,着实把你夸赞一番。我见义父那般喜欢你,杀机遂隐。你在山上二月余,果然矢志不渝,不改初衷,这倒勾起我的一片敬慕之心。飞寨主公子遭蛇伤,你用口吸毒,手施巧技,救了公子一命,寨主对你更加敬重。欲留你在山寨,无奈你屡屡拒绝;是故与我商议,欲为你我做媒人。我本爱慕你的人品骨气,又是义父做主,便慨然应诺。于是假饰貂婵,浑充伶人。没想到飞寨主之言你仍充耳不闻,次日又坚持要下山。义父无奈,只得命我前往青龙岩等候,路上用些言语打动你,劝你返俗落草。谁知你面对丽人,竟如木偶。我其时见你那般冷酷模样,真是脸上带笑,心中落泪。”
说到这里,姗姐的泪止不住直往外流。
印慈见了,心如火煎,口中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把两手绞来绞去。
少顷,姗姐拭拭泪,继续言道:“次日晚宿大乘庵,我心仍不死。那庵虽说是尼庵,庵中人却是我寨中的女队姐妹,专一接应往来兄弟打尖住宿的。我无计可施,便与众姐妹计议,让她们挑起你的俗念。我躲在隔壁细细窥听,终于知道你已病人膏肓,无可救药了。看来我们今生夫妻无望,但我孙姗敬你之心不减分毫。我来这里,是想问你,飞天枭寨主托我带书给叔父,书上要叔父一定强留你做东床,明日叔父必然问你,你将如何回答?”
印慈心潮起伏,半晌不能开言。沉默良久,才颤着声答道:“孙小姐一席话,直教我柔肠寸断。小僧纵有千条性命,也不能报得小姐一缕情思。小姐刚才已言,你所敬慕我者,即重义轻利。我想为人者,信义第一。当初我上惠因寺,已发下宏誓,此身只做佛子,永世善修己身。丈夫食言,何以立身?恐怕佛祖也不宽恕。明日孙寨主面前,只有请小姐包涵了。”
说毕,堕下泪来。
姗姐听了印慈之言,亦默然无言,垂泪许久,才起身告辞:“叔父处我自去解释,但恐手下弟兄鲁莽无礼,到时徒伤性命。不如你佯作答应,返回惠因寺后自然不能把你怎样。”
次日,孙绍设宴,为印慈洗尘。席间,果然婉转劝留印慈,并把飞天枭书中意思说了一遍。印慈见众头领个个虎视眈眈,又见邻席姗姐频把目光示己,遂慨然应诺:“印慈愿意听命,但寨主必须允诺小僧一件事,否则印慈必不敢从命。”
孙绍道:“请讲。”
印慈道:“小僧此番离惠因,实为下南粤访珠追宝,不期竟有这般奇遇。承蒙飞天枭寨主和孙寨主台爱,印慈感恩非浅。所言之事,敢不从命?无奈小僧别寺之日,已发过返寺誓言。如果一去不返,岂非禽兽不如?恐天地不容。今求孙寨主及诸位头领早日打点佛宝,让印慈押返,修缮寺庙,塑回金身。到那时再来紫竹团聚,为时未晚。”
孙绍大喜,道:“此言有理,印慈兄是诚实君子,谅你不会食言。明日在下就派人随你押了佛宝,速返惠因。”
翌日,孙绍果然派邹良领十余骑,分驭了原掠来的佛金宝珠,又加赤金千两,随同印慈启程。姗姐含情脉脉,直送出到山下寨门之外,方洒泪而还。
数人行道匆匆,日冒炎天酷暑,夜宿荒山古寺,走得十分辛苦。路过灵鸷山时,飞天枭派人截住,延至山寨,歇了一日,闻得印慈已允诺孙寨主,欢喜至极,又加赤金二千捐与惠因。印慈欲推辞,飞天枭道:“老弟,你休要疑我银钱来得肮脏,这些钱可是不带半点血腥味。”
印慈无奈,只得收下。
别了灵鸷山,众骑一出韶州,只见沿途难民熙熙攘攘。一个个扶老携幼,神色慌张。问了情由,皆言官军正与太平军交战。太平军攻城破关,已占了南雄始兴等地。官军逃出时,付给城池一把大火。
邹良对印慈道:“眼下战事正炽,太平军势如破竹,北上南下,锋镝到处,无人能敌。估计此时虔州地界已经易主了。”
印慈道:“我离惠因寺已三月余,不知寺中僧众安然否?”
遂催马加鞭,日夜兼程。为逃避战锋,只拣僻静山道行。到了虔州地.界,果然听说太平军主帅陈
玉成正率军攻城。印慈心内焦急,与邹良商议,弃了马匹,换小船溯流而上。
将及至小崆峒山时,于江中举目远眺,见前方绝崖之上,一片空空荡荡,并不见梵宫寺庙。印慈着了慌,一味催船快行,船甫靠岸,便急急跃上岸去。急慌慌踏径而上,到了寺边,眼前只剩了一片瓦砾焦土,残垣断壁。那座千年古刹,已化作火中凤凰。印慈不禁失声痛哭,邹良等人,也黯然神伤。
正悲啼间,忽闻远处林间有人连呼“印慈”。印慈连忙收泪,循声而去。到了林中,见存放历代僧人骨灰的小庙尚存,扶门站着皮包骨头的寺僧寄禅。印慈收泪不住,又放悲声,问道:“寄禅师兄,老方丈他们现在何处?”
寄禅要过来拉印慈,腿脚却战抖不已,印慈忙趋前扶住他。寄禅流着泪告诉:“老方丈在寺院被烧时,投火自焚。法明师父见方丈殉难也扑进火海。其余众僧,各自下山避难去了。你走后两月,太平军兵逼虔州,人多在我寺内驻扎。后太平军放了虔州不攻,转去打吉州,官府诬我寺已沦为贼窠,说长毛将此占为据点,命守备率兵丁驱逐僧众。众僧不肯离去,官军一把火将寺院烧个精光。老方丈悲愤交加。我知你言必有信,定会返回,故尔宿此坚守,等候你回。印慈师弟呀,此等大仇不报,我等有何面目为人?”
印慈道:“当今乱世,生灵涂炭。我惠因寺遭焚,方丈殉难,哪里是什么兵燹?分明是官祸。现在我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佛祖在上,今日我始知善须从恶中来,从此以后,和尚做不成了,不报灭门之仇,我吴金石誓不为人!”
寄禅见印慈发恶誓,也挺一挺腿,道:“师弟呀,你说怎么办吧!”
印慈把邹良拉过来,对寄禅道:“师兄还认得吗?”
寄禅道:“这是邹总管,如何不认得。”
邹良点点头,把背上包裹卸下,取出干粮,看着寄禅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印慈遂将自己下粤寻访一事备述一遍。邹良道:“惠因寺已荡然无存,二位师父不如随我速回紫竹寨。我寨已定于月内举事,响应太平军,到时大仇可报。”
印慈望望寄禅。寄禅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师弟,答应了吧!”
印慈点点头,面对残垣,厉声道:“方丈在天之灵容禀,寄禅印慈枉作了一场沙门子弟。为报大仇,自此之后与我佛绝缘,誓杀纵火之贼,为惠因报仇雪恨!”
说毕,与寄禅跪下,向残垣叩首三拜。
一行人背了行囊,抹去眼泪,沿着石径匆匆下山。
过了渡口,却见姗姐领了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兵正在寺边大榕树下伫立守候。姗姐道:“紫竹寨、灵鸷山全部人马正配合太平军攻打虔州府,孙、飞二寨主命我等前来惠因接应你们。”
印慈高叫道:“好!我们今日且做杀人强盗去!”
一行人上了马,杀气腾腾直扑虔州府而去。
责任编辑马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