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撒切尔夫人唇印
1998-09-13天夫冬谚
天 夫 冬 谚
采访陈先生的收藏很艰难,几次都被他婉言回绝了。
也许是他被我的诚恳所感动,也许是他对我要出版的《收藏大观》感兴趣,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打电话给我,同意我去采访,但一再声明,如果写成文章,要将他的真实姓名隐去。
这是不过分的要求。陈先生的要求,也许是收藏家共有的狡狯。
陈先生也是位学者,他最近出版的《唇印与女性天才》是一部奇书,是充满了传统文化气息、很智慧的一部著作。
捧着陈先生的这部著作,我们都沉浸在难以言状的氛围里,我们有许多话要谈,但又不知道先谈什么好。
我还是忍不住要问:“陈先生,收藏女人的唇印,是什么诱发了您的灵感,您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
陈先生站起来,从书橱里找出一本像册,拿出一张奇特的照片:一个背影,一个女人的背影。
陈先生坐下来,说道:“她是我的恋人。当年我在乡下做知青,这个女孩子是那个村落中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眉眼透着水气,一笑,就把她内心的所有纯情都告诉你了。她被一场大火毁了。她被烧得太惨,从医院回来时,是被她的家人用布包裹着的。我几次去看她,她都用被单蒙得严严的,她不让我看她真实的面容。在被单里,她告诉我:你不会娶我了,我也不敢嫁你了,你走吧,越远越好。她后来服农药自杀了。她留给我三件遗物:一张照片。是她出院时,让姐姐背她到像馆照的,据说,一看她照这张奇怪的照片,连摄影师都哭了。她姐姐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照这张照片,其实她是为我照的。再有就是一块雪白的手帕,那上面印着她鲜红的唇印。据说,她的唇没有被烧伤。她还给我留下一封信,写得很短:我被火烧毁了,我失去了美丽,我惟一能留下的美丽的东西,只有我的背影和我的唇印,让我的背影和唇印,铭记你的初恋吧……”
陈先生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他又找出一只精美的盒子,从那里拿出了那块手帕,那手帕上的唇印鲜红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在微笑……
陈先生又坐下,慢慢地说:“那个美丽的少女,她的纯真,她的生命的语言,都凝固在那块手帕上,让我永远感动……从那时起,我开始留意女人的唇。后来我有奇特的发现,女人的唇,和她们的个性魅力有关。由此我也感叹:世界上发明唇膏的人,是个智者,是个伟大的美的发现者。他知道,女人的唇是女人最生动的一处;女人的唇,是最生动的语言……”
我好奇地问:“你拥有多少女人的唇印?”
陈先生说:“一千五百多枚。有作家、医生、企业家,还有明星的……”
我接过话题:“还有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的?”
陈先生得意地一笑:“是的,我拥有这个伟大女性的唇印!”
“能讲讲您得到这珍贵唇印的过程吗?”
陈先生说:“这无疑是一个不比间谍故事逊色多少的传奇,至今让我想起来还心跳……”
陈先生慢慢地讲这个传奇,他的声音无时不透出一种亢奋的愉悦——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九日,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应邓小平之邀来到中国北京,进行关于香港问题的重要会谈。
按照惯例,撒切尔夫人的寝食安排在H宾馆,那时我还在H宾馆做副经理。为了得到撒切尔夫人的唇印,从撒切尔夫人来京的前半个月,我就做好了充分准备。
我先是在北京的一家真丝绣品厂订做了一百条餐巾,这些餐巾都是雪白的,经过严格消毒灭菌后,等着首相去用。这是不露任何痕迹的采集撒切尔夫人唇印的最好方法。
举行欢迎撒切尔夫人国宴的那一天,无数个保安人员被安置在大大小小的门口,无数个卫生体检人员监视着每个服务员的工作,用各种方便而快捷的仪器检查着任何一种“进口品”。当然,真丝餐巾坦然地放在餐台上。
透过宴会大厅的玻璃门,我看见了坐在对面的撤切尔夫人,她那高贵的姿态让人仰慕,她在宴席上依然显出贵夫人和政治家独有的魅力,尽管刚刚与邓小平的会谈她并没有占据优势,可她依然自信,洒脱。我注意到了她那光彩照人、富有感染力的唇……
拥有了撒切尔夫人的唇印,实际上是拥有了西方女性的智慧经典、语言经典!我无法抑制我的冲动,我简直被这个伟大女性的唇所倾倒!若不是保安人员的层层防护,我会凑上前去,恳求她留下唇印……我祈祷,一切都会遂我的心愿。
但戏剧性的变化,让我大失所望:撒切尔夫人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只橘黄色的餐巾,按在唇上,又微笑着整齐地放进衣袋里。我的眼神随着她的举动惊呆了。
大概是我盯着她太久,情绪上的变化太大而引起保安人员的注意。他们很礼貌地请我离开那里。
撒切尔夫人的房间,不许指定的服务员以外的其他人员出入,在总经理的安排下,我以副总经理的身份,去检查撒切尔夫人的房间。
撒切尔夫人的房间很宽大,卫生间有玉制浴盆,而梳妆台是仿玉硬塑制的,我把准备好的真丝手帕分别放在浴盆上和梳妆台上,而寝室和会客厅都有两座落地镜,我也在镜子上搭上了真丝手帕。这些手帕,我提前印上了轻浅的唇印。这是我让一个意象派画家想的主意,这唇印在一个角上,而另三个角分别勾勒出女人的身体的生动部位,这是对撒切尔夫人的暗示:这些手帕是擦唇用的!
这一夜,我激动得无法入睡,我眼前总有撒切尔夫人的唇印在动,总有一个擦拭口唇的动作在我的眼前一上一下地演绎。
次日清晨,撒切尔夫人继续参加中国政府安排的活动。在服务员打扫房间前,我首先检查我布下的“天罗地网”。这下,我真地瞠目结舌了。室内的一切都纹丝未动,就连电视机遥控器所放的位置也没变动,所放的手帕都安然搭在原来的位置上,屋子里像没人住过一样。我不得不赞叹撒切尔夫人严谨规范、高度自律的生活方式。我在失望中有些茫然,我暗笑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距撒切尔夫人离京,只差两天了。
在苦思冥想中,我又一次铤而走险。
撤切尔夫人的随行人员中,有一位艾丽文小姐,她是一位懂得中国文化的青年学者,也是撒切尔夫人的中国顾问之一,她曾经在中国北京大学学习过。我的朋友雷先生认识她,曾经与她有过一段很密切的交往。雷先生在某翻译出版公司工作,他正在翻译艾丽文小姐介绍过的一个英国作家的作品。
我找到了雷先生,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雷先生对我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感到荒唐:为什么要收藏撒切尔夫人的唇印呢?
我不能把我的设想和我对收藏女人唇印的更深的含义说清楚,我只是说:你帮帮我吧,没有什么比这个收藏更重要的了!
雷先生也许在心里骂我是神经病,但他看到我带有绝望的乞求,还是答应了我,不过他很谨慎地说:“我试试看,我想,艾丽文小姐也会对我的乞求感到迷惑不解……”
一天,其实是漫长的等待。
第二天晚上,雷先生找到我,是一种无奈状,他用几乎是嘶哑的声音跟我转述他和艾丽文的交易过程。
我是用了一幅北京一位名人的字画与她接触的,我想在她兴奋的时候,提出我的要求。艾丽文接受我的赠品,当然先是惊讶,但是当我说出请她帮助取下一枚撒切尔夫人唇印的时候,艾丽文先是沉寂不语,然后发出让所有男人都恐惧的笑声。我不知道这位有爱尔兰血统的英国女人的笑声,是对我的讥讽,还是嘲弄。她笑完之后,觉得我的赠物她不能白白地接受,就回赠给我一枚真假难辨的南非钻石戒指,然后慢慢地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对首相来说,无疑是对她的不尊敬,首相也不会对一位恋物癖患者给予同情。”我也看出,艾丽文小姐的眼神注视我时的异常,我只好说:“绝对不是我要收藏撒切尔夫人的唇印,是我的朋友,中国的一位著名唇印研究家。”他没敢说是收藏家收藏。
艾丽文小姐显得有些不屑一顾,说:“女人的唇印也值得研究吗?其实女人的灵魂的隐现只有眼睛,如果你的朋友想研究女人的心灵世界,不如拍下女人的眼神……”
雷先生的叙述没有结束,我就打住了他的吃力的口语,尽管他脸上仍有愧色。我说:“我能见见艾丽文小姐吗?”
雷先生站起来,第一次表现出两肋插刀的仗义:“我可以和你一起冒险!”
我和艾丽文的会面,只有十几分钟。
我想给她讲一个我的初恋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用简短的叙述,肯定不会使她感动。我还是讲了我对女性唇印的价值的看法。
我说:“人的眼睛能够表现人的心灵,但是眼睛不是静止的,女人迷人的眼睛会掩饰许多不真实的东西,但唇不会掩饰,唇有静止的语言,这很深奥……”
艾丽文一笑:“你从女人的唇上,破译了女性的心灵的语言,但这仅限于中国的女性。非洲女人的厚唇,印地安女人的薄唇,亚马逊河流域的无唇女人,这些,能证明你的发现吗?”
我说:“这恰恰是我急于研究西方女性唇印的原因。”
“你的发现,也许可以和达尔文的发现相媲美?”艾丽文用温和的语气嘲弄我。
我说:“世界上的所有发现都是伟大的。”
艾丽文忽然说:“您看,我的唇怎么样,你能破译我的奥秘吗?”
我说:“请您不要介意,当我第一眼看见您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您的唇。您的唇,有西方女人少见的含蓄,重要的是您待人的诚恳和细致……”
艾丽文大笑:“我这种人永远不会含蓄。”
我说:“你的含蓄有不易被人察觉的包装。”
艾丽文终于不语了,半天才说:“我会帮你,但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艾丽文起身要走的时候,我突然要求她,“艾丽文小姐能否赏光,我请您喝杯咖啡?”
艾丽文笑着:“对不起,我要准时回去。”
我又凝视了她一眼,她马上知道我要干什么:“陈先生,你真是精明的中国人。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请我喝咖啡。”
雷先生对我们的对话,有些迷惑不解,他说:“这是出于对您的尊重。”
艾丽文转过身,对雷先生说:“你并不知道陈先生要做什么。”然后又对我说,“陈先生,喝咖啡前,你会递给我一块雪白的手帕,让我擦嘴,是吗?”
这精明的女人!我有些窘迫:“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艾丽文很高兴:“陈先生,如果你认为我是位出色的西方女性,我会将我的唇印留给你……”
我说:“我当然希望。”
艾丽文又一笑:“不过,不是现在……你介意吗?”
我说:“这是美好的等待。”
撒切尔夫人和她的随行人员,离开了北京。临行前,我并没有机会见到艾丽文,不过她给我打了电话:“陈先生,我会努力。”
果然,在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艾丽文寄来的两块手帕。我看到两张手帕上都有鲜红的唇印。两块手帕的角上,分别写着A和B。
艾丽文的信很简短——
陈先生,这两块手帕,有我和撒切尔夫人的唇印,用你的智慧和眼力去辨别吧,我不会告诉你,这两块手帕上的唇印各是谁的,只要你心中拥有那分珍贵,就不会茫然……
我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又去找雷先生,并将这两块手帕拿给他看。他看了看,笑道:“都是假的。”
“根据是什么?”我问。
“两枚唇印,都是如此清晰,好像都是认真地印上去的,除了艾丽文,撒切尔不会这样情愿地去做……这也许是你对艾丽文的认定;她是含蓄的,但也是狡狯的。”
我不相信雷先生的判断。
我认定。B就是撤切尔的唇印!
这不光是凭我的经验,重要的是,我对这唇印的痴迷和偏爱,还有心灵的感知,我自信,我没错……
又过去两个月,艾丽文又来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
我感觉到,你没有让我失望,你肯定认出了那枚伟大女性的唇印,那是真的!
祝福你,还有那个伟大女性对您的祝福!
我兴奋得不能自已,因为在她的信封里,还有一张便笺,那上面隽秀的字体,是一个伟大英国女性的并不稔熟的汉字:
珍爱美好,就是珍爱这个世界!
这个便笺没有署名,但我相信,这是她的字体!真迹!
我终于目睹了陈先生的两件珍物,我为他的坚韧勇敢的收藏感到钦佩。
离开陈先生的住处,我脑子里仍在回响着那句有张力的话:珍爱美好,就是珍爱这个世界!
责任编辑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