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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世纪黄昏》

1998-03-19

清明 1998年1期
关键词:文人作家文化

编者按:

潘浩泉的长篇小说《世纪黄昏》在本刊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作家以心灵直白语体所袒示的商业性氛围中文人心境的颓糜和惶恐,以及那种试图以肉体自污来摆脱灵魂痛苦的方式,都给人以巨大的危机感。而事实上,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历史转型,也确实存在着某种文化和价值上的危机,存在着道德失范所带来的思想和情感的混乱。小说家冯天一所遭遇的,是人文知识分子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群体焦虑,隐藏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物欲、情欲、性欲背后的,是一颗敏感而痛苦的、无处栖息的灵魂,是文化人普遍疲乏的内心。

然而,对这部作品也有争议,本刊选发了四篇短评,有一定代表性。欢迎大家继续探讨。

品味《世纪黄昏》

苏中

是中年文人的忏悔录?还是对文化失落(准确地说是文化人失落)所发出的叹息?也许两者都是,或者两者都不是。主人公冯天一和他当地文坛的三朋四友,面对市场经济崛起而形成的对文化的挑战与冲击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思潮的变化,感到惊恐不安,既难以适应又难以摆脱,既无可奈何又不知所措,既要抗拒又要顺应,既要涉足又怕沾腥,既要保护文学圣殿的高洁,又要寻求开拓自己生存空间的新路,于是陷入了一种茫然、困惑、无奈、摇摆、矛盾、痛苦的境地。冯天一选择了逃遁,逃向脂粉堆里寻求性刺激、性宣泄、性安慰来转移他对文学曾有的挚爱,转移他的操守,实则是转移或者说意图调整他处在社会转型期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但情欲的满足和失落,都使他无法实现逃遁,反而进一步陷入了文化和道德的双重夹击,即人文世界和情欲世界的双重夹击。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哪头都实现不了,哪头都摆脱不了。他有时选择顺应,但违心顺应既不能满足世俗的需求,又遭同道讥讽,故只能给他的心灵带来更大的痛苦和自责;他有时也选择了抗争,但无力的抗争既改变不了现实也改变不了自己,结果还是加深了痛楚煎熬。他在世俗需求与文学的人文精神之间摇摆,也在情欲和道德之间摇摆。他一面沉沦、自践、堕落,一面又忏悔自己失德;一面用《手记》来坦露自己的隐私并严酷地解剖自己的灵魂,一面又意图在忏悔中寻找一片栖息灵魂的家园。当他香祭自己的心血著作《武穆王》以后,特别是当他踏上白鹤洲以后,他似乎在乡村和大自然中发现了他的可依之枝,也好像找到了摆脱双重夹击的栖息之地,但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他死去了,留下的只是《手记》所描述的一个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真实记录。

方锦池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物。他不与世俗合流,对社会上的金钱势力向文化的进犯,他持以抗拒和批判态度,他在自己的家园中营造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地,花果树木,绿叶红花,以宁静抗拒喧嚣,以绿色的高洁对抗红尘的污浊。他形似隐士,实则斗士,无论是当地的甚或是来自海外的文化谬见,他都要以自己的笔参与争辩。他的活法与冯天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个自信,一个自卑;一个在绿色自然中陶冶情趣,一个在红尘肉欲里寻求安慰;一个积极地看取人生追求改造现实,一个消极地随波逐流设法逃避现实;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一个无所为难南所为;一个苦中有乐,一个乐中有苦。两种不同的活法,折射的是知识分子(小城文化人)对自身生存状态的不满与无奈的精神状态。当然,方锦池的过分矜持和他对社会性开发的态度,也残留着文化人某些不合时宜的固有心态,但他的生存信条和抉择是鲜明的。围绕他们二人之间,还有小城一帮子文人,如卢苇、子桐、林向青以及天一的情人梦雨等等,都是处在社会转型期的犹豫不定、进退两难、逆中有顺、顺中有逆的知识分子,他(她)们的生活质量和生存状态,往好处说是可怜兮兮的,往坏处讲简直是扶贫对象,但他们也都为自己存留了一些精神财富,在诗歌里、在乐曲里、在友谊里,都能常常显示出这种财富的存在和可贵,所以不论处境如何,总还在心灵中留有一片圣洁的空间。“夜聚博物馆”那是表现他们心态最集中的一章,也是令人心灵震颤的一章。如果说香祭《武穆王》是冯天一一个人的饮泣,“夜聚”之啸,则是一群失落者的群体悲啸。这悲啸是苦闷的宣泄,也是无可奈何心境的传真。

小说以流畅的叙述,流畅的语言写活了小城文人的生存状态,更以细腻的笔触,逼真地写透了他们的心态,特别是对冯天一的心灵解剖,可谓入骨、入微、入化,深入到了他的心底甚至潜意识层,在刻划人物内心世界方面,确实有所突破。小说从生活的一个侧面反映了社会思潮的纷繁和复杂。

作家在把握个人与社会的矛盾、感情与理智的矛盾、情欲与道德的矛盾等等方面,有他自己的不同于一般的见地与解析,对冯天一的沉沦,虽然让他不断在忏悔中谴责自己,但我们仍会感到作家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少了几分批判的力度,对他的精神危机也似乎有些夸大,把他的放浪隐隐约约地归结为社会声色思潮的必然产物,也未能以充分的真实描写令我们完全信服和认同。市场经济的兴起,可能对某种文化发生一定的冲击,致令一些人一时产生失落情绪;但它也为文化的发展开拓新的广阔空间,文化人应当恰当地调整自己的心态,而不是惊恐和逃遁。人是复杂多样的,情欲是人性本能的一种固有形态,作家当然可以从这个角度揭示人的灵魂的隐蔽,但应表现得既要合情也要合理,既要合乎人的本性,也要合乎社会的、道德的理性。如错位,那形象应含有作家的公正评判。

走出无奈走向未来

唐先田

一口气读完了长篇小说《世纪黄昏》。这是一部很好读的小说。尽管通篇的世纪末情绪给人带来沉闷的压抑和摆脱不了的无奈,但它的审美价值正是蕴含于这压抑和无奈之中,让读者也要去作一些关于世纪末的思考。

一般来说,这个年度进入下一个年度,这个年代进入下一个年代,这个世纪进入下一个世纪,只是时序的更新与更替,并不会给人类带来特别的刺激与震荡。但这20世纪末似乎有所不同,全球性的环境污染、海湾战争的阴霾、非洲难民的饥饿、厄尔尼诺现象的严重后果和“克隆人”所带来的不安与恐慌等等,给世界公民的心理都或浓或淡地披上了一层阴影,敏感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当然思考得更多,忧虑也便更多。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恰逢世纪末和经济体制的转型交叉并进,世纪末情绪给人们带来的焦灼与躁动便更为明显。《世纪黄昏》正是这种焦灼与躁动的反照。

市场经济促进了繁荣与发展,但它的负面又给人类带来了精神的贫瘠和污染,如人的物化、价值的扭曲、道德的失落、审美力的丧失等等,这些都是由于物欲对人们灵魂的侵蚀、商品经济对于人们健康情感的消解所致。冯天一、方锦池、卢苇、何子桐等D县的作家、诗人清晰明白地从自身的体验中看到了这一切,又不得不去作些忸怩迎合姿态,这姿态既然不是发自内心的,自然也便缺乏流畅的效果,于是他们感到了切肤的尴尬,还有什么比文人的独立品格受到伤害还要痛苦呢?他们寻求解脱,不断地在现实中和自我进

行拼搏,他们得到的是接踵而至的无奈,于是随波逐流、消沉、堕落,又因为他们的消沉与堕落是清醒的消沉与堕落,所以内心时时处于极度痛苦和矛盾之中而不能自拔。冯天一本来是洁身自好、埋头于长篇创作的D县挂头牌的作家,然而他创作的被文艺界一直看好的长篇小说《武穆王》却遭到接二连三的退稿,终于有一家出版社答应出版,这使他很为兴奋,但因订数太少又被退了回来,七次退稿不啻七次重锤猛击冯天一的灵魂与心脏,他的清高与尊严被严酷的现实撞击得如同一团粉末,他的劳动成果他的心血凝成的精神产品不能为社会所承认,他便自认比贩夫走卒如作品中的大路易还不如,哪里还有什么清高与尊严可守呢?于是他沉沦了,他突然打起了与他相识多年的女性式昭的主意,挖空心思地与她幽会,与她做爱,然后又是数不清的尴尬与痛苦,他与别的女性如梦雨,黑娘甚至李泱相处,也无端地唤起性冲动。值得一提的是,冯天一曾责问过自己,式昭早就对他有好感,尊敬他,得到过他的帮助,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有唤起过他的性意识,而现在却一次又一次地渴望与她厮混与苟且呢?这个问题他自己没有回答,但答案是十分清楚的,那便是他屡屡碰壁之后的一种排遣,他的产儿彻底地夭折了,他哪里还有生产下一个产儿的冲动呢?于是他将心思与精力转移了,投向了式昭那一边。他与式昭之间的那些沟通方式、对话的含蓄、心理揣摸的精微、计划的周密,也是作家式的,高智商的,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世纪黄昏》里关于冯天一与式昭之间的那些性描写情节,多半隐含着一种象征意义,象征以冯天一为代表的文人群体的失落与无奈,冯天一怀着那样的激情、作出那么细致的安排去与式昭幽会,但每次无论精神与肉体的接触,总是令他扫兴而归,如果说情场是他的一块隐秘的精神领地,但几经努力,特别是他发现式昭的朝三暮四之后,他不得不对此也彻底失望了。这不就是象征着文化人一无所有了吗?

文人的精神失落最根本的当然是由物质的贫乏所导致的。冯天一的书稿无法出版,他所在的博物馆,人人都当经理,唯独他不能,他不得不去试着为博物馆的那些经理那些公司拉广告,他的家庭日常开销只得靠夫人劳作不息地摇毛线挣点钱来补充,买一床鸭绒被撑面子还得咬咬牙。诗人卢苇的境遇似乎更可悲,他一家三口住在十几平方的“八卦庐”内,夏天无法熬过酷热,只得到夫人的办公室去睡办公桌或打地铺,不得不去迎合企业家的需要写报告文学、按别人的要求为同一歌唱比赛写几首歌词,何子桐不得不听从企业家丁小涛的差遣去为“江涛文艺奖”奔忙。眼看着大路易与丁小涛这些人志得意满、挥洒自如,冯天一等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按照文化人的独立品格,冯天一等自然不愿意去迎合他们,但又不得不去,比如出席那个“江涛文艺奖”颁奖大会,他们看到丁小涛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从内心感到了羞辱,因为他们知道这奖项的实质无非是丁老板对D县作家的“施舍与救济”,这无异于在他们脸上唾了一口,但又不得不逢场作戏,那位执着的老先生方锦池不就是因为怀疑是他在报纸上撰文批评了“江涛文艺奖”而被强令离开他所毕生留恋的家园吗,与锦池经营多年的宅院,又是祖传老屋,花草繁茂、池鸟怡然,自然也是他的精神家园了,连他固守的精神家园都保不住,岂不是无枝可栖了?严酷的现实,经济的冲击对文化实在是太残酷了。方锦池的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被迫搬迁,是《世纪黄昏》的极深刻一笔,它的象征意义实在让人怵目惊心!

《世纪黄昏》作为一部情绪宣泄的小说,不以塑造人物见长,也不以委婉动人的情节见长,但叙事的真切与随意,语言的丰富与机巧,文化意识的浓厚,心理描写的细微,让人不忍释手。这部小说在自始至终的压抑情绪中,警示我们在这世纪之交,在这经济转型之际,当我们致力于经济建设、致力于市场完善的同时,必须对社会生活的另一重要一翼即精神文化给以足够的关注,不要使真正意义的文化人太尴尬,真正的文化真正的文化人,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宝贵了,让他们走出无奈已是一项刻不容缓的社会责任。同时也对文化人给以一种真诚的劝导,不要过于不习惯丁小涛那一类人,不要老是记住他们过去的确实存在的卑微,除了调整好自我的心理状态之外,还要调整好自我与周围的一切,要努力去解脱面临的尴尬,沉沦决不是一个好办法,唯其如此,才能走出无奈,走向未来。

直面尴尬的人生

车敦安

在现实主义“复出”“回归”的浪潮中,潘浩泉的长篇小说《世纪黄昏》应该说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它虽然也有“私人化”的倾向,描写了个人的本能、欲望,但决不是停留在表现个人生存的浅层次状态,科学地说,“私人化”只是它的一种外包装,一种文本表达形式。作家在这部作品所运用的创作方法,也与传统的现实主义有着极大的区别,他把社会话题转变为个人话题,不是简单地用合理与荒谬所产生的矛盾来解释生活,同时吸纳了其它创作方法的营养,使现实主义有了更丰富的表现力。正因如此,《世纪黄昏》才在当前众多描写文人生存状态的作品中,表现出新的意境和独特的风格,也使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文人鲜血淋漓的人生少有的全面、深刻和悲壮。

在社会转型期,政治结构、社会形态、思想观念、道德意识、生活习惯、审美情趣包括物质分配、人们的地位都将发生深刻的变动,这一变动将要求每一位社会成员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进行一次痛苦的蜕变。在这一变动和蜕变中,或者说在这一变动和蜕变的初期也就是目前,文人在社会各阶层中并不是物质利益的最大牺牲者,也不是社会地位下降突出的代表者,然而他们却是社会中心灵最为痛苦的一群。向来从事“经国大业”的中国文人,始终把“济天下”和“拯救”大众灵魂作为己任,然而社会的转型使他们一夜之间自己的灵魂悬到了空中,精神方向的迷失和固有价值观念的牵引,使他们成了一群被突然驱赶进网中的乌。《世纪黄昏》勇敢直面文人尴尬的人生,运用个人手记的形式,生动而真实地展示了一群在“网中奔突的鸟”。这些“奔突”文人的现状,基本上反映了目前相当一部分文人的生存状态。作品中的主人公冯天一在中年文人中是极具典型意义的一类,他也许同他这一代许多人一样有着极其美好的童年,然而却无法回避青年时期时代强加给他的不幸。他作为“黑四类子女”,下放到农村当“知青”,连最起码的恋爱的权利也几乎被剥夺了。冯天一是不幸的,然而他也有幸运的时刻。历史发展的必然又使他进入了正常的人生轨道,改革开放终于给他带来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机遇。他凭着自己的才华和成功的作品,走进了城市,走进了受社会尊崇的行列。当冯天一正在意气风发地经营着“不朽之盛事”、创造着文学事业新的辉煌时,又是历史的必然把他抛向了人生的低谷。他崇尚的事业忽然之间失去了神圣,他用心血凝结成的文学之作,竟然无人问津,他受人尊崇的社会

地位也被那一群他所不屑的人物所拥有。社会价值观的突变,使冯天一始料未及,更是猝不及防。冯天一跌入了精神的深渊,他作为跨在新旧两种价值观门槛中间的人,“入世不得,遁世不得,俗不得,清高不得”。在价值取向选择两难的情况下,冯天一只能走向颓唐堕落,只能把“在性爱之河的漂流作为自救”。他无论是与式昭的做爱还是与梦雨的幽会,都不能算作现代文人的风流和浪漫,只能是古代文人狎妓以排遣苦闷的延伸和翻版。冯天一当然还不属于那种完全被传统价值观石化了的人物,所以他也曾试图适应这个他心理和感情上都拒绝的陌生的世界,违心地参予“江涛文艺奖”的组织工作、为自己不屑的老板们写报告文学、为迎合世俗而修改自己的作品。然而历史的包袱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他最终还是无法实现蜕变,生比死更难,走向另一个世界只能是他最好的选择。作家对他笔下的主人公是残酷的,然而塑造的这个人物却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这个人物所具有的典型意义也是独特的

在《世纪黄昏》文人人物画廊中,冯天一不仅具有他独特的典型意义,还有着座标参照系的作用。他仿佛是一个分水岭,一边是彻底拒绝蜕变、坚定地固守传统价值观念的文人,一边是在痛苦中逐步认同、接受新价值观的文人。前者以方锦池为代表,后者以何子桐、卢苇、林白清为代表。方锦池应该说是比冯天一更老一代的文人,他受到的更多的是传统文化的薰陶,在今天他实际上就是传统文化精神的代表,他清高、迂腐、不合时务,处世不变,他崇尚嵇康,称嵇康为“真神”,他经营着祖上给他留下的一块宝地,植花、种菜、养果、喂鸟,过着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然而他又不是“不知有汉”的桃花园中人,他除了坚守自己的文化价值观之外,他还要与那些破坏自己信仰的文化体系的人作抗争,即使他自己也明白这种抗争是无力的、于事无补的,但他也不放弃这种责任。他坚决抵制“江涛文艺奖”,反对开发白鹤洲,对那些趋于时尚的人即使是他的学生他也不予谅解。方锦池并不是那种不辨东西南北的殉道者,他清楚地知道“水要来了,也许水已经来了”,他的价值观将要被淹没,是没有可以挽救自己的方舟的。在强大的现实力量面前,方锦池是不堪一击的,最后他连自己的一块家园也保不住。方锦池是不幸的,他只能暗自啜泣从殉道中寻得一丝精神安慰。何子桐、卢苇、林向清作为作品中的另一类人物,也许又属于比冯天一晚一代的文人。对社会突然发生的变化,他们同样感到惊讶、不可理解和手足无措,难以接受,然而他们毕竟比冯天一、方锦池所承载的历史包袱和精神枷锁要轻得多,即使他们对现实也有情感上的拒绝,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对现实的认同。他们的认同就整体而言只是一种大体相同的趋向,但各自却有着不同的精神历程。何子桐是最早的“觉醒者”,他基于往后只有穷人、富人,没有隐士,谁清高谁就是穷光蛋,谁就是自取灭亡的认识,不惜付出沉重的人格代价,完全世俗化,他把文学当作极为低贱的赚钱工具,用报告文学捞钱,为商家取店名混饭吃。在作品中的文人中,何子桐似乎是作为方锦池的另一极而存在的,他的“适应时代”并没能使他成为胜利者。何子桐的失败正表现了这部作品的深刻性,也表现了作家正视现实的勇气。卢苇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物,他缓慢地认同了现实,他也逐步走出了固守的精神家园,用笔杆子赚钱,甚至想到靠赌博发财,可不管他在怎样做,卢苇总割不断与历史的联系,他总与方锦池保持着某种精神上的相通,与何子桐存在着思想意识上的隔膜。在《世纪黄昏》中,林向清是个作家着墨不多的人物,但他是作品中唯一让我们看到亮色的文人。也许作家已朦胧地意识到林向清的道路,很可能就是我们文化人今后的出路。林向清对现实社会的认同是在承认现实、适应社会的基础上,探求自己的生存之路和文艺独立的生存空间。他对艺术执着追求,勇于开拓,组建“青蛙乐队”,挖掘整理民间音乐,闭出一条令人欣喜的艺术新路。在林向清“成功”的面前,作家并没有让我们停留在廉价的欢欣层面,而同时又向我们展示了林向清愁肠百结的另一面,但林向清的痛苦是刚刚投入新事业对过去告别的一种留恋,它与冯天一、卢苇等人的痛苦是有本质区别的。林向清的痛苦不仅表现了人性丰富的一面,也揭示了历史前进的艰难和现实的严酷。

《世纪黄昏》用非常冷静的笔调展示了当代文人的“众生相”,作家刻划人物灵魂的深刻就在于对人物的命运和行为不作出草率的价值判断,即使对转型前后的社会形态作家也不作任何是非的判定。我们读完作品就会沉浸在一种深沉的悲凉情绪中,但我们却无法对作品中人物的不幸归结为是社会的悲剧或是人物性格的悲剧。方锦池对现实的完全拒绝,冯天一在历史与现实中的徘徊,何子桐认真地投身于现实的社会潮流中,卢苇对现实社会的若即若离,作家对他们都未作任何一点直接的肯定或否定,就是对林向清也没作完全的肯定。这正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也是它与许多同类题材作品相比的高明之处。价值的尺度应该交给广大读者,科学的价值标准要经过较长时间的社会检验才能确立,作家的成熟也许正体现在这里。

不洁灵魂的自白

曹志培

潘浩泉的长篇小说《世纪黄昏》,是以主人公冯天一生前手记片断组接成篇的。用他情人梦雨为他整理手记时的话说,这是一部中年男子的“情史”。梦雨还用拜伦的诗句,为这部即将出版的手记做广告词:有人想看灵魂么?我正是抱着“想看灵魂”的好奇心,来阅读这部《世纪黄昏》的。

小说是用来展示人性和人生的。真正审美意义上的小说,是用语言雕塑成的人性艺术和人生艺术,它更为关注的是人的现实处境和人的命运。《世纪黄昏》为我们展示的正是“现实”的人生,很能产生“共振波”。

世纪之交的中国,正处于社会经济转型的重要时期,随着商潮的裹挟,社会必然产生结构性震荡,这种“震荡”反映在脆弱而又敏感的作家群里,表现得尤为激烈与突出。《世纪黄昏》正以细腻的笔触,集中地描写了D县文坛上几类不同作家的观念潜移和人生态度的变异,表现出他们精神处境的无法排遣的孤寂、惆怅与哀愁,进而看到人们世纪末的灵魂沉落与精神枯萎。

社会上曾一度流传一则民谣:“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员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帮着企业拉广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书换钞票。四等作家写文稿,饿着肚子要清高。”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社会转型对作家队伍的冲击力,看到他们社会地位日益低落和情绪的浮躁不安。在D县文人群中,实不乏如民谣中的分类,他们多数人似乎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偃旗息鼓的习以为常,改换门庭的比比皆是,甘于为文学守灵的所剩无几。其中诗人何子桐一心投靠企业家丁小涛写报告文学、组织评奖会、热衷于社会上“鸡零狗碎”,不仅浪费灵感,也糟蹋自己的想象力。作家方锦池却甘于寂寞,自我封闭,一心经营自己宅院的

“绿”,以清高来保持自己的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成为D县文坛偶像,享有社会声誉。更有如《废都》中庄之蝶式的作家冯天一.人到中年,却贪恋女色,整天沉迷追逐“情人”,以“做爱”为天下第一快事。《世纪黄昏》把主要笔墨放在描写冯天一“情史”上,成为作品的主体,这虽然可能迎合了一些读者,但明显的商业化倾向,却使其内质受到贬损。

冯天一在D县博物馆任职,他在创作上已取得近百万字的成果,可能受一度时间外来“性”文化的辐射,他开始意识到“文学不再是我生命的桅杆,过去一直是。后来我想在文学桅杆旁边,或者在它后边,加上根桅杆——女人,想把我的生命之舟悄然改装为双桅船。”冯天一的这种意识决定了他的文学桅杆“枯萎”,而女人的桅杆“疯长”。冯天一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妻子秋明通情达理,儿子在上大学,很有独立意识。可冯天一的情人,从精神到肉体的就有四个:式昭、梦雨、黑娘和李泱。李泱称他为老师,年龄上可称为父女辈,他们关系一直处于暧昧。黑娘是个体户,交往虽不频繁,可都有贼心而未及实施。梦雨是他精神上的“情人”,他们情书频频,又时时幽会,感情缠绵悱恻,冯天一每次要求和梦雨“做爱”他千百次地想,跟她作爱必有一番风景,可都被梦雨婉拒。梦雨告诉他:“男人应以不花钱获得爱而自豪,女人呢,应以不付出肉体获得爱而自豪,就让我们共同自豪一回。”可能正应着肖伯纳的一句名言:“人世间真正伟大纯洁的爱情只存在纸上”,故冯天一和梦雨一直以绵绵的情书来延伸与丰富他们的情义,显示出令人意外的“崇高”。

如果我们从冯天一和梦雨的关系上,还能看到人性与“情爱”的某种纯洁度的话,那么冯天一与式昭的“情爱”更多看到的却是灵魂的丑恶与卑微。看到了作为文化人冯天一的人格与品质的低下。

在与西方文明睽隔数十年之后,我们一些人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西方文明面前的“落伍”,因此一些人为了弥补自身带来的自卑感,在一窝风地追求品牌的同时,也开始了性冒险尝试。在世纪末的物质探险队伍中,年轻的女性占据着显著的位置。她们不仅改写了自己的生活史,也部分而隐蔽地改变着城市人的生活信念和方式,并自然地形成了一个以“婚外恋”为基调的冒险神话。演员出身的式昭就是其中代表人物。她有自己的家庭与丈夫,但与她常来常往的情人就有大个子,“萨达姆”、秃头。冯天一尾随其后,成为式昭最为隐秘的性伴侣。作品以大量的特写镜头,展露冯天一和式昭幽会“做爱”的全过程与性体验,达到了“逼真”的程度。冯天一在对于“性”追求上,进入动物性的狂热,他说:“有时我想,一个妓女足以把我打发,我只想借女人的肉体为跑道,作一次次短暂的飞离现实的滑翔与升空。”他声言,他处心积虑地对女性的猎涉,已经成了他的不同之路。他渴望“性”的燃烧,而把式昭作为主燃烧的火星。故只要式昭在楼上有声音,他“就像狗似的竖起耳朵来听。”他的性变态发展到对于式昭每天晒在铅丝上的内衣内裤,都观察细致入微,并想入非非。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猥琐而又无聊。式昭病了住院,他想,“最好医生诊断后,要求给她输血,让我的血液流进她的血管,心脏,就像我的精子浩浩荡荡地奔向她的子宫一样。”她多次和式昭“做爱”失败后,“床第悲剧”使他演出了服安眠自杀的恶作剧,灵魂的暗淡已暴露无遗。

冯天一堕落的外因,据他自己分析是B市文学圈中色情专家D兄的观念点化与实际的诱惑。而内在的原因,却是他这几年内心始终潜伏一种骚动,即如一般浅薄而又追逐时髦的文人们那样,总是试图将人性的枷锁略微松动一下,让精神在进入老年,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来一次小小舒展。这“舒展”的结果,即是堕落的开始。为此,有些人还自备了一套套理论外壳,以掩盖其灵魂的沉沦。知识分子的社会苦闷,是有其普遍性,但摆脱这种苦闷,却有多种积极的出路,鲁迅即是我们的楷模,而那种以“性”发泄为口实的,那只能是个人品格行为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用不着硬加到客观生存环境的逼仄上。我们与其说他们的精神被剥夺被抛弃,不如说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本来精神就是飘浮与空虚的。这是一种缺乏生命激情的结果。

诚然,我们的文学作品应该表现人性,不回避有道德的性的描写,但一段时间,我们的一些作家受西方性文学影响,国内一些文人由寂寞到躁动,由躁动到跃跃欲试。开始在“引进”基础上进行“国产化”的制作,由俗文学在标题上大作“性”的文章,发展到少数纯文学作家的大胆尝试,其结果,我们的文学必然由短时的新奇引诱到最后群体的拒绝。

当前,我们的文学创作,有种现实主义回归的大势,写实性作品开始看好。作家更多关怀于生活现状,特别是工厂、乡镇、农村的原生状态,给文坛吹来一股清新之气。当然,我们不主张唯题材论,新时期文学几乎没有权威和框限规范,但潘浩泉的《世纪黄昏》对知识分子的苦闷与挣脱,却把着眼点放在男女“性”发泄与满足上,似乎缺乏现实的理性把握,使作品的主题受到内伤。有哲人说:“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是人与人最为自然的关系,所以从这一关系中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自然行为成长为人道行为的程度。”我们以这一标准来衡量这部中年男人的“情史”,恰恰显露了作家源于一种庸俗的趣味与追求。它写在被查禁的《废都》以后,更可看出文学商业化的巨大惯力,对文学批评界也是一种警觉与提醒。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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