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1998-03-19贾静雪
贾静雪
杏花风
风是从南边刮过来的。那时李宜正坐在树下画杏花。风的到来使杏花的清香在空气中急速地流动,同时也吹乱了杏花的位置。“这捣乱的风。”李宜放下笔自语道。他想:“已经是东风了。”
昨日李宜偶尔路过这个果园,果园的四周是用黄土夯就的墙。墙上有一些小孩儿刻上去的画。一只猫的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怪模怪样地看着李宜。所以在以后的行走中李宜的心中一直充满了淡淡的喜悦,李宜正是怀着这种心情看到了伸出墙外的一串红杏。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串,但那淡淡的红色在黄土墙的映衬下颇为醒目。“这么快。”李宜心里想。“杏花都开了。”那时候画杏花的念头随着一阵风进入了他的心中。
第二天李宜带着画具重又来到了果园。果园的门虚掩着,但李宜还是拍了拍。里面悄无声息。李宜便高声叫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果园里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至近,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满手是泥的老者站在他面前。
“老伯,我想画您园中的杏花。”李宜说,他接着想问行不行。
“开得正旺呢。”老者说。接着便自顾自地走进果园。
李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便也走进果园。那老者正在给果树浇水,也不看李宜。李宜看到这种情景,以为老者不愿和他交往,便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画杏花。
李宜的没骨花卉在城里颇有名气。但一直遵循传统文人的画风,一般只画寥寥的几枝。来果园之前李宜已想好了一幅构图:风枝红杏从黄土墙上斜伸出来。但他一进果园,便改变了初衷。
园中的杏花开得正旺,密密麻麻的花在枝条上噼里啪啦地绽裂开来,形成一片片粉红色的云。李宜一走进果园,便被那绯云包围起来。李宜欣喜地看着周围的杏花,心里想:“这才是杏花的神采呢。”在那一瞬间,李宜决定要画这繁茂的杏花。
李宜画风的转变就是自此时开始的,从那以后李宜突破了前人的藩篱。三年后的某一天,名僧惠源面对他的一幅杏花图情不自禁的参拜。这一举动使李宜的画名迅速广泛的传扬。
在那么一个在别人看来是十分重要的时刻,李宜看着园中的杏花发出由衷的赞叹;看果园的老者正在专心致志地浇水;清晨的阳光洒在杏花的花瓣上,那些漏过花与枝干的阳光在地上形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果园的门李宜并没有关严,初春暖暖的空气在门缝中舒畅自在地流动。
李宜以前没有画过杏花。所以他先走到一枝较低的杏花前仔细端详。花瓣是粉红色的,应用胭脂配少许白粉调,并且要加入适当的水,才能画出花的滋润。花丝可用白粉勾出,然后用白粉调藤黄点花药。一切似乎都不成问题。但那时清晨的阳光正穿透一些花瓣,瓣上的脉络清晰可见。花瓣上红与白的过渡丝毫不留痕迹,新鲜润泽的花瓣和花蕊在阳光中显得光洁动人。造化的神奇令李宜惊叹不已,他不禁在心里自问:“自己能画出花的生机吗?”
杏花的繁茂并没有给李宜的绘画造成太大的困难,日上三竿时李宜已经画好了三幅。但他并不满意。感觉到一些东西没有画出来。在他画第四幅的时候,风便刮了起来。树枝在风中轻轻地摇摆,花瓣也瑟瑟抖动。这使得李宜无从下笔,他不禁有些烦躁。
风并没有停的意思,一阵阵地刮来,一片片的杏花便如水波一样轻轻晃动。“算了,不画了。”李宜意识到了自己的烦躁,在这种心情下是画不好的。他放下了画笔,入神地观看着那水波一般晃动的杏花。风中的杏花更好看呢。李宜的心渐渐地轻松起来。何苦呢。为画这画把自己的心情搅乱,都无法欣赏这大好的春光了。他想。
后来李宜感到身后站着个人,他回头看去,是那个老者。老者看着他画好的那三幅画说:“真好。”
“比不上您种的杏花好。”李宜颇有感触地说。老者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嘿嘿笑了两声。
老者仍站在那里,显得有些踌躇。李宜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画得不好,老伯您要喜欢就拿去吧。”
说完后,李宜才感觉到这话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但老者似乎根本没想到那儿去。老者的手已洗净了,但他仍是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把画接过去。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要向老伯学种杏花呢。”李宜说。他现在隐隐约约地有这么个愿望,自己画的杏花确实比不上老者种的杏花。
李宜回到家中的时候,正在看书的秾娘放下书问道:“你画的杏花呢?”
“画不好,不画了,以后种杏花去。”李宜说。
“你能不画?”秾娘看着他,摇摇头道:“我不信。”
下午李宜果真没再出去画。但晚上睡下之后。朦朦胧胧中,那些大片大片的杏花在李宜的眼前晃动。花绽放的爆烈声清晰可闻,逐渐汇集成一片喧闹之声。这时风轻轻地刮过,那些喧闹的声音也便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李宜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杏花的喧闹之声将他包围。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外屋,点上灯,拿出画具。灯下不着色。画画的人都这么说。但李宜并没想到这一点,甚至于调色运笔他都没意识到,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人在画。
画完了,李宜放下了笔,满意地舒了口气。
“还是画了吧。”
李宜一回头,才发现秾娘正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
“花在笑呢。”说着秾娘也笑了。
清明
萧献到墓地的时候已经将近巳时,那时整个墓地一片寂静。
那一天飘着漾漾细雨,所以人们大多早早地扫了墓,便回去了。至于春天郊外的景色,人们早在上巳时便领略过了。
上巳的那一天,萧献在家中面对着灰白的墙壁,练他的箫。对于练箫的专注使他忽略了上巳节的来临,但那些踏青归来的人们关于春色的谈论仍令他怦然心动。
去年整个冬天,萧献一直过着一种蛰居的生活。去年秋季他到京城去向京师名箫李蕴玑请教的时候。李先生告诉他他的箫艺将要进入化境。“到那时,你的一切都将化成箫声。”李先生这么对他说。
所以去年的整个冬天,他都在心无旁鹜地练箫。萧献已将他所知道的曲子全部练得纯熟,但李先生所说的那种化境一直没有到来。
“李先生可能说错了。”萧献想。所以那些踏青人对于红桃白李绿柳的谈论使萧献恍然如梦初醒,他觉得自己的箫和生活都已变得如墙壁一般苍白。
那一年清明的雨其实小得很,微阴的空中几乎看不见亮亮的雨丝,仿佛只是雨气一般。萧献走出城门的时候,原野的广阔与生机在他的面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自那刻起,缠绕他很久的有关箫的种种念头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隐去。
萧献走在郊外的路上,两边的柳条与麦苗的青翠如一条河一般向他流来,那种青翠因为四周湿气的弥漫因而显得十分滋润。后来桃花的绯红和梨花的雪白也在那条青翠的河上面生动鲜明地浮现,一些扫墓归去服饰华丽的游人和他们的笑语一起向后流去。萧献感觉到心里一阵轻松。
对于春色的沉迷使萧献的行走有些缓慢,因而那些春色的流动显得从容而又十分流畅。起初萧献觉得那些怡人的景色是在他的眼前流动,后来便觉
得那些景色穿过他的身体向后流走了。
萧献的行走在墓地悄然中止,那时萧献的心中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墓地里已经看不到人的身影,只有一个个起伏连绵的坟冢。那些坟冢静默地浮在萧献的周围,这使萧献想到他是站在一片死亡之中。
在祭祖扫墓的清明时节,这里的看墓人自然已将坟上的杂草野花清除了一遍,所以这里的坟冢都是一片黄土,正是这引发了萧献对于死亡的联想,但盘旋在上空的忧愁并没有在萧献的心中降临。那时温润的地气正从坟冢的土中泛了上来,坟上一些零星的雪青色的小野花在萧献的视野中清冷地开放。萧献不由地想起路上所见的那些天桃秾李,它们在阴沉的天空下舒展着它们的鲜艳。那些游人的欢声笑语遥遥地在坟场的寂静的上空四处游荡。
“为什么要在清明祭祖扫墓呢?”萧献想,“在这么一个万物复苏的时节。”
某种情绪开始在萧献的心中弥漫,他忽然想吹箫,但他没有带。他静静地感受着那种弥漫上来的情绪,这时一个人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那朗吟自阴沉清冷的空气中悠悠传来,却又显得十分空明放达。那种情绪从萧献的胸中流淌而出,他感到心中爽快了一些。萧献回头看去,看到了细雨微漾中的李宜和秾娘。
热夏
知了在树上吱吱叫,小顺他们在屋里汗流满面地练吹箫。
屋里有八个学箫的孩子,七个都光着脊梁。胖墩儿穿着新衣裳。这衣裳是第一次穿呢。胖墩儿的爹是杂货铺的老板,很有钱。胖墩儿的妈喜欢打扮自己,也喜欢打扮胖墩儿。胖墩儿穿上了新衣裳,心里很希望能够引起小伙伴们的注意。练了半天箫后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一个孩子忽然指着胖墩儿大惊小怪地叫道:“你们看胖墩儿!”“大热天还穿这么多。”那个孩子接着叫道。大家停止吹箫,一起哈哈大笑。胖墩儿正准备得意,却被大家取笑了一番,心中有些恼火。又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自己真可笑。便也哈哈大笑,把褂子脱下来向桌上一甩,顿觉凉快了许多。胖墩儿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解嘲的好话,便说:“不比你们出的汗多?”
大家又一起哈哈大笑。小顺和胖墩儿玩得不错,便帮胖墩儿说话:“胖墩儿这是学萧先生呢。”
大家再次哈哈大笑,不过这次笑的是萧先生,所以胖墩儿也笑得很舒畅。
“你们说这大热天,萧先生为什么还穿那么多呢?”胖墩儿提出个问题。
“大人都穿那么多。”一个孩子说。
“大人为什么都穿那么多呢?”胖墩儿接着问。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因为他们是大人。”另一个孩子说。
一时找不到话题,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长大真不好。”一个孩子说。
“就是。”另一个孩子表示同意,大家纷纷点头。
“不过总得长大。”小顺说。
“怎么办呢?”一个孩子说,似乎很发愁。
大家都没有办法,于是又沉默。过了一会儿,胖墩儿说:“长大也不错,长大可以娶媳妇儿。”这是胖墩儿他妈告诉他的,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便又想露露。
结果又遭到了大家的嘲笑。还娶媳妇儿呢,烦死人了,跟小闺女儿在一块儿。一个孩子说。
“就是。那次我们玩斗鸡,我妹妹一直缠着我,烦死人了。”另一个孩子说。
“就是。”大家纷纷表示同意。
“就是。”小顺也说。他想:“奶奶说表妹过一段日子会来呢。”
讨论并没有进行下去,因为坐在门口的小康忽然看到萧献进了院子。“萧先生来了,快练箫。”说着小康便拿起箫抢先吹了起来。其他孩子也急忙拿起萧来吹,但已比小康慢了一拍,大家便在后面使劲儿撵。但小康太慌了,吹得飞快,大家怎么撵也撵不上。所以箫声显得乱七八糟的。
萧献在屋外听到箫声响起,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又听那箫吹得乱七八糟的,心里不由有些生气。等他走进屋里,却看见那些孩子们一个个闭了眼睛,装作陶醉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便拿出戒尺拍着桌子道:
“停下,停下。”
大家便一起停下。小顺多吹了一拍,算是撵上了小康。
“这么乱,怎么吹的?《月落》这支曲子要静下心来吹。”萧献说。
“天这么热,怎么能静下心呢?”胖墩儿从脸上捋下一把汗,甩在地上。
“心静自然凉。”萧献说着,从墙上把新买的那支箫摘下,放到唇边。孩子们便都静下来,他们都喜欢听萧先生吹箫。
箫声渐渐地响起来,更像是从某个地方流了出来,如水一般,溪水。水两边是竹子,竹子在夜风里簌簌地响,和溪水的潺潺声交融到了一起,溪水上泛着清凉的月光。月光是从天上洒下来的,整个空中都是清凉如水的月光。月光从月亮中不断地洒下,就如同下着细雨一般。
箫声从《月落》这支曲子中轻轻地滑出,萧献并没有阻止它。箫声开始自然而然地流淌,萧献知道李先生所说的化境就要来了。月光如细雨一般地洒下,朦胧的细雨笼罩着墓地。湿润的地气从坟墓的土中升了起来,与细雨或月光交融渗透,天地间一片空灵。竹子在天空下影影绰绰的,红桃白李在空灵的夜色中零零星星浮现消退。似乎还有嫩绿的柳枝,蒙着一层清凉的月光。柳枝在飘,飘起了风。竹子在风中簌簌地响,人们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如歌一般。歌在天空中如水一般流淌,淌在竹子上、小溪上、坟墓上。坟墓上有几朵青白色的小花,在夜风中轻轻摇动
萧献放下了箫,盼望已久的化境突然之间到来了,却如夜风一般无声无息。萧献并没有像原来自己想象的那样激动,他的心中平平淡淡的,只是觉得舒畅。
“嘻嘻,真的不很热了。”胖墩儿说,
“萧先生,这是《月落》吗?”小顺疑惑地问。
“不是。”萧献说:“也可以说是。”
纳凉
夏天晚上屋里太热,所以村里的人们都到麦场乘凉。
麦场又平坦又宽阔,而且风溜溜的,真是乘凉的好地方。一到晚上,人们便搬着板凳,拿着蒲扇,陆陆续续地来到麦场中,然后自然而然地坐成几片:男人们在谈今年的收成,女人们在谈家长里短的事,几个老人对围在身边的一些小孩子讲:“从前哪,有一个……”
孩子们的表现最为多样:有的在听故事,不时地问上两句,有的爬到麦秸垛上再蹦下来,弄得一头麦秸;有的在玩刘关张的游戏,彼此的鼻子被刮得通红;有的打了四方形的马粪灯,在麦场边的树上找知了猴……
小康和几个孩子傍晚的时候来找小顺。“小顺,晚上去后坑抓青蛙吧。”
后坑是村子后面的一个水塘,水塘边长了一些苇子和茨菇,里面住着许多青蛙,白天晚上能一直叫:“咕咕呱——咕咕呱一”
“不去,青蛙叫得烦死人了。”
“去摸知了猴吧。”另一个孩子说:“放窗纱上,第二天就变了。知——了,知——了。还有金知了,叽——了,叽——了。”
“那好听?”其余的孩子们一起笑。
“去捉蛐蛐儿吧。”小顺说。
大家一致赞成。小康说:“说不定还能抓个纺织娘呢。”纺织娘在这块儿很少,所以是宝贝。“晚上我来叫你。”小康说。
到了晚上,小康就在外面叫:“小顺,小顺。”小顺答应了一声,又喝了口凉开水,将竹简插在腰间,拿了一盏马粪灯出去。
到外边一看,小康他们也是如此打扮。小康他们一见小顺出来便说:“走。”
“走。”小顺也说。大家一块向麦场东边的草地走去。
麦场东边的地不好,没人在那儿种庄稼,于是草便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长,蚱蜢、飞蝗、蛐蛐儿也在草间自由自在地生长。白天蚱蜢和飞蝗在草间蹦来蹦去,偶尔还用力一蹬腿,伸开翅膀飞一段;到了晚上,躲在洞里的蛐蛐儿便出来。在草间嘿嘿地叫。孩子们白天在那里捉蚱蜢、飞蝗,用手捏着它们大腿的后半截,让它们给自己磕头;晚上在那儿做蛐蛐儿,让它们在瓦盆里打架,或者放到墙角听它们叫。但草里面的蚱蜢、飞蝗、蛐蛐儿总也提不完。
小顺他们一走进草地,那一片的蛐蛐儿就不叫了。小顺他们便分散开,用脚在草间踏来踏去,一见着蛐蛐儿便蹲下来,伸手猛一抓。如果抓住了,就将马粪灯夹在胳肢窝里,把蛐蛐装进竹筒;如果抓到的是比较少见的平头蛐蛐儿,还要高兴地叫一声:
“嘿!棺材头!”
小顺也希望自己能这么喊一声,但是抓到的都是圆头蛐蛐儿,心里有些失望。忽然一只绿虫从他的脚上面蹦了过去,落到一片草叶上。在灯光下缓缓地晃动它的触须。
“纺织娘!”小顺在心里叫了一声。他的心开始腾腾地跳。
小顺轻轻挪了挪步子,这样他可以从纺织娘的后面伸出手。他的手慢慢地从纺织娘身后伸了过去,越来越近。纺织娘好像意识到了危险,触须停止了摆动,小顺的手也停住了,同时屏住了呼吸。
纺织娘的触须又开始缓缓地摆动,小顺猛一伸手,纺织娘却从他的手底蹦了出去,它的触须似乎碰到了小顺的手。小顺伸手又慌乱地抓了几下,但纺织娘却一蹦蹦到了黑影中。
小顺急忙用马粪灯照,却没有看到那只纺织娘。“跑了。”小顺在心里对自己说。“跑了。”小顺又对自己说。他的脚在周围的草间拨来拨去。但并没有纺织娘蹦出来。
小顺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那只纺织娘了。他惶惑地向四周张望。马粪灯的灯光在草间晃来晃去,那些孩子的身影都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是谁。那些身影都在仔细地踏着草走,没有谁注意他。
小顺走到一盏马粪灯旁,打着灯的原来是小康。小顺告诉小康:“我见到一只纺织娘。”
小康高兴地问:“哪儿呢?”
“跑了。”小顺说。
“太可惜了。”小康啧啧嘴。又去专心致志地找蛐蛐儿。
小顺又看了看四周,然后走到另一盏灯旁说:“我见到一只纺织娘,跑了。”
“太可惜了。”灯笼后面的孩子说,然后那孩子走到一边去找蛐蛐儿。
小顺看了看四周,那些马粪灯和灯后的身影在晃来晃去。
在长大后的岁月中,小顺经常想起那只诱惑他的纺织娘,想起在他的四周晃动的灯和身影。
枣熟时节
枣子熟了的时候,蓉儿也就来了。蓉儿是小顺的表妹,跟着小顺的舅父舅母住在一个大城里,每年过年才到小顺家来一次。这一年蓉儿的父母事情忙,加上小顺的父母一再让蓉儿来住些日子,便把蓉儿送了过来。蓉儿来的时候,小顺正在院子里打枣,所以蓉儿一来就吃到了枣。
第二天,小顺要去给萧先生送枣,蓉儿也一块儿去。二人早早动了身,一路走一路玩。蓉儿从城里来,见到乡间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挺稀罕。手里面拿着些野花,见到飞蝗蚱蜢总跑去抓,但飞蝗蚱蜢都长了翅膀,一飞就飞出老远,蓉儿怎么也抓不住。小顺便说:“你来扛着篮子,让我给你抓。”
于是蓉儿着篮子,小顺跑过去抓。不一会儿小顺便跑回来,一手拿着个蚱蜢,一手拿着个飞蝗,都有大半拃长。小顺用双手捏了它们的后腿,往蓉儿面前一伸,命令道:“磕头。”蚱蜢和飞蝗果然一起向蓉儿连着磕头。蓉儿十分开心,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小顺也觉得蚱蜢和飞蝗的磕头比往日有趣了许多,也不禁开心地笑。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看蚱蜢和飞蝗磕头。走了一会儿,蓉儿将花交到篮子的左手里,伸出右手道:“给我一个。”
小顺将左手的飞蝗递过去,蓉儿却说:“我要那个。”小顺将右手的蚱蜢递过去,爽快地说:“给你这个大扁担。”这儿的人管蚱蜢叫扁担。
“这个也叫扁担?”蓉儿说着想了想,蚱蜢确实像两头翘的扁担。“还是这个好看,绿绿的,全身都是绿的。不像那个。颜色乱七八糟的。”她指的是飞蝗。
“就是,这飞蝗的颜色乱七八糟的。”听蓉儿一说,小顺也觉得是这样。
又走了一程,小顺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便说:“这个才好看呢。”说着将蚱蜢的硬翅掀开,里面的软翅便如扇子一般张开来。软翅半透明,上面网络纵横。像绢又像纱。翅根上一抹新鲜的红,在绿翅绿身的映衬下,越发好看。
“呀。”蓉儿不由叫了一声,“真好看。”
“你们住在城里真可怜。”小顺想这么说,想了想又没说。
到了萧先生住的院子外,蓉儿忸忸怩怩地死活不进去,小顺便自己去了。送了枣回来,照例是走一路玩一路。到了家中,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小顺说:“咱们玩什么呢?”
蓉儿想不出来,便说:“不知道。”
小顺想了想,说:“我给你吹箫听吧。”
蓉儿有些惊讶:“你会吹箫?”
小顺十分得意,又十分高兴,跑到自己屋里拿了箫,拉了蓉儿说:“咱们上房顶吹去。”
这儿的房子都是平顶房子,房顶又平坦又开阔。萧献的房顶上搭了一个架子,种了些葫芦丝瓜,萧献经常在架子下吹箫,小顺也学会了,但他家的几个房顶上都没有种葫芦丝瓜,他便拉了蓉儿坐在枣树的树荫下。
“嘻嘻,房顶上还能坐。”蓉儿觉得很新鲜。
“房顶上多得劲儿,凉快。”小顺说。这时正好一阵风刮来。果然凉快。
房子高,一些树枝就在身边。稍高的树枝上挂了一个枣,红透了。蓉儿起身去够,够不着。小顺站起来拿着箫一敲,把那枣敲了下来。
蓉儿拿着那枣玩儿,小顺把箫伸过去让蓉儿看:“看见这箫没有,这是萧先生送给我的。”
“就是送给他枣的萧先生?”
“嗯,萧先生的箫吹得好着呢。”小顺想了想,想不出怎么说萧先生吹得有多好,便又说:“可好可好。”
“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小顺说完便把萧献让他们练指法的那支曲子吹了一遍,吹得十分熟练。吹完后,虽然箫里并没有口水,小顺还是把箫甩了甩。
“真好听。”蓉儿认认真真地听完,说。
小顺很兴奋,家里从来没人听他吹箫。“我给你吹个好听的。”他说。
小顺便开始吹《月落》。曲子很好听,蓉儿听得很入神。吹了一会儿,小顺停了下来,把箫甩了甩说:“后面一段不好听,我给你吹第三段。”于是隔过第二部分,开始吹第三部分。
还没吹完。小顺他妈在下面喊:“小顺,蓉儿,吃饭了,”小顺装作没听见,接着吹。
小顺他妈又在下面喊:“吹什么吹,聋了,下来吃饭。”
小顺真败兴,又有些气恼,但蓉儿却没有觉察,答应了一声。两个人便下房去吃饭。
中午饭是面条。小顺他妈要给小顺放蒜汁的时候,小顺说;“我吃牙捣蒜。”
小顺真地吃牙捣蒜,而且一口面条就半拉蒜。蓉儿见了十分佩服,问小顺:“你不怕辣?”
小顺心里得意。嘴里说,“不怕。”头上出了一头汗。
秋窗
一片叶子在风中晃了几下,然后脱离了枝头,飘然落了下去。
秾娘躺在床上,看着那片叶子在空中划着弧形的轨迹,撞到了一根树枝上。然后改变了轨迹,划出另一道弧线,飘出了秾娘的视线。
秾娘已经病了七天了,而且没有一点好的迹象。她浑身没有力气,终日被困在床上。卧病在床的日子如同屋内的摆设一样一成不变,窗外的景色却是流动的,所以大部分时间秾娘都在看着窗外。
醒得早的时候,秾娘可以看到天光在窗外渐渐地亮起来,一些刚醒的鸟的啁瞅声在窗外游荡。偶尔有一只鸟落到窗外的树枝上。东张西望一会儿,一展翅飞走了,树枝便一上一下地颤动。秋日的阳光照到残存的树叶上,枯黄的叶子便勉强地反射着些光。如果是阴天,窗前的那些枯枝败叶便显得十分阴郁。黄昏的时候,屋里非常昏暗。外面比屋里要亮得多,但那时的天光却透着沉重的疲惫。
清晨到黄昏,黄昏到黑夜,黑夜到清晨。日复一日,每日的景色有着细微的变化。时光的脚步显得踟蹰而缓慢。但树上的叶子却越来越少了。
病了的第三日,秾娘发现窗上有一只蛾子。秾娘喜欢蝴蝶的轻灵与纤细,讨厌蛾子的笨拙与肥胖。但这只蛾子的身体却如蝴蝶一般纤细。它的翅膀有些透明,上面有一些褐色和白色的花纹。那只小小的蛾子将双翅平摊在窗上,整个窗便有了一种素朴安谧的氛围。
秾娘发现那只蛾子的时候,它正静静地趴在窗上。秾娘用指尖碰一碰它,那只蛾子便飞快地扇动着翅膀,面朝着窗上下左右乱飞,但不一会儿。便又静静地趴着不动了。秾娘便也不再动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听到了时光流走的声音。
后来秾娘偶尔还会碰它一下,让它表演一下那充满生机的飞舞,有时秾娘竟有些羡慕。但是有一天秾娘碰那只蛾子的时候,它却掉到了窗台上。
秾娘用手指拈起那只蛾子,举到眼前。蛾子一动不动,已经死了。身体却还是软的。那时正是一个阴天,清冷的天光从窗外映进来。映在那只蛾子上,一些光从蛾翅的透明部分穿了过来。蛾子躯干上的毛清晰可见,一些天光凝结在那如草的毛上,仿佛露珠一般。秾娘捏着那只如生的蛾子,仿佛又看到了那生动的飞舞,但那飞舞已不会再来临了。
这时秾娘注意到了她的手。那时她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蛾子,其余的三个指头微微翘着,虽然秾娘病了这么长时间,但那手仍是洁白如玉。天光被手上的皮肤反射回来,在手的轮廓上形成了淡淡的光晕。
秾娘轻轻地把蛾子放回窗台上,然后看着自己的手。她想把手蜷起来,于是那手便蜷了起来;她又想把手伸开,于是那手便真地伸开。秾娘感到十分神奇。她让自己的手在窗的背景上变幻着姿式,宛若那只蛾子濒死的飞舞。一些惶惑的情绪在秾娘的心中忽隐忽现,秾娘尽量不去想它。
第二日,当秾娘再次从窗台上拿起那只蛾子时,那只蛾子已经干了。翅膀上裂了一块儿却没有掉下来,挂在翅膀上来回晃着,如窗外的树叶一般。萧瑟的秋风吹过,叶子在风中惊疑不定地舞动,枝叶相撞发出急促紊乱的声音。秾娘的心仿佛也急促地跳动,乱得如一团麻。而且有些慌,仿佛自己飘到了空中,什么也抓不住。好容易等到李宜回来了,秾娘一把抓住李宜的手,身子瑟瑟发抖。
李宜将秾娘揽到怀中,问他怎么了。称娘也不回答,只是偎着李宜,过了半晌,方才吁出一口气,道:“没事了。”
李宜看了看秾娘,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方才放下心来。道:“我给你煎药去。”
秾娘看着李宜起身,心里想着自己适才的反常举动,感觉十分陌生,但当李宜就要出去的时候,她却又忍不住叫道:“哎。”
李宜转过身,看着她。秾娘说:“你来这儿煎药吧。”
当李宜开始煎药的时候,秾娘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觉得有些乏,便闭了眼,躺在床上。风似乎停了,耳边响起了李宜走来走去的轻轻的脚步声,水的滚动声,楼下车子的吱呀声,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街上一个妇人喊孩子回家的叫喊声,以及许许多多细小得难以辨别的声音。这些声音汇集到一起,琐碎、平常而又温情脉脉,如一条滋润的河流一般,轻轻地从秾娘的心上淌过,秾娘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小阳春
天气本来是逐渐冷下去的,但到了十月,却骤然热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阳春三月。季节的流动到这里似乎打了一个旋儿。
秾娘病已初愈,正赶上这么好的天,李宜便提议出去走走。秾娘下床来梳洗停当,却还要去叠被子。李宜不由问道:“慌着叠被子做什么?又没人来。”
秾娘道:“赶快叠了被子,再不躺了。”
李宜一笑,上前把被子叠了,然后两个人一起出门。一出门,秾娘便不由得用手遮了阳光看天。“天真高啊。”秾娘说。
冬季的天空仿佛真地高了许多,而且一碧如洗。天上有一些疏疏的轻薄的云,太阳正透过一片薄云照射下来,开阔的天空中飘洒着金黄的光丝。
“外面真好。”秾娘欣喜地深吸了口气,空气十分新鲜。
“当然了。你在屋里闷了那么长时间。你如果天天出来,就不会有这种感受了。”李宜说。
秾娘轻笑了一下,那时他们正走在一片草地上。秾娘用手将一些枯草压平,坐了下来。李宜也如此坐了。问道:“累了?”
秾娘轻轻拭去额边的汗珠,说道:“嗯,都冬天了,天反而热了。”
“春天有倒春寒,冬天有小阳春。”李宜说,“四季也是互相渗透的。”
天确实热,太阳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畅。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一些极淡的云影从他们身边缓慢地滑过。
李宜捡起了一根草棒,在地上划。秾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耽误你练画了,咱们回去吧。”
“不用,急着练画做什么?”李宜淡淡地说。
“你不是想成个大画师吗?”秾娘有些诧异。
“成个大画师固然好,但若要因此活得不自在,倒不如不成什么大画师。”李宜说,“城北的萧献。他的箫已入化境。但他却打消了去京师扬名的念头。他说,平常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箫。”
说着李宜将草棒扔到一边。秾娘看了看地下,画的是一只猫,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如小孩儿画的一般。秾娘不由笑问:“怎么想起来这么画?”
“这么画着舒服。”李宜说。他抬起头看看远方。
这时邻家的王大妈领着他的小孙子走了过来,见了秾娘便招呼道:“病好了?”
“好了。”秾娘微笑着说。王在妈也在草地上坐
下,松了手让她的小孙子自己走。
那个小孩儿才一岁多,刚刚学会走路。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枯黄的草在阳光下枝枝挺立。一阵风吹来,阳光便在草上如金蛇一般游动不止。
小孩儿忽然一晃,坐到了地上,于是张开嘴哭。秾娘正想扶那个小孩儿,王大妈却摇摇手说:“别理他,一理他他哭得才狠呢。不理他,一会儿就没事了。”
果然,那个小孩儿一边哭,一边看三个大人,见没人理他,便不哭了,自己站起来,摇摇摆摆地接着走,三个大人交换了眼神,偷偷地笑了。
那个小孩蹲下来,用手拽了一把草,兴高采烈地来回晃着。嘴里不停地叫:“嘎贡嘎贡嘎贡。”
秾娘问:“他说的什么呀?”自己便笑了,然后三个大人一起哈哈大笑。
就是在这么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秾娘和李宜坐在草地上,看着那个小孩儿在无忧无虑地玩儿,消耗着他们的生命。天上的云在他们的头顶流动,不停地变幻着形状。
飘雪
萧献醒来的时候,发现窗户外面很亮。看看天,天还很黑,这时他听到了竹枝折断的声音。“下雪了。”萧献想。
天还早,萧献便又闭上了眼睛。一些清凉湿润的空气从窗缝流了进来,流到萧献裸露的脸上。萧献如夜空一般黑暗的视线中,仿佛有模糊的雪花在纷纷飘落,一些渺远的箫声在他的额际悠然响起。雪花在夜空中时隐时现地飘落,萧献仿佛看到了雪夜下的小城。那些被雪覆盖的房屋静谧地伏着,黑夜的夜空从而显得越发的神秘深邃。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雪花在飘落,雪花的飘落便是依稀的箫声。
白色的坟冢,雪覆盖下的小城便是一片白色的坟冢。静寂,空灵。耳边又传来了竹枝折断的声音。雪下的竹子还是青翠的呢。还有那些光秃秃的枯树,在雪下该是一片死寂吧,但到春天还要重新长出叶子。它们并不是真死了。那些草是真死了,但草籽正在地下吸着雪水。大地并没有死,大地只是睡了。正如人一样,睡了还会醒的。箫声在冰冷的夜空中绵延不绝地流动,坟墓上清冷绽放的小花……
萧献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起身穿了衣服出去。街上的行人很少,缩着脖子急匆匆地走。地上的雪被行人踩乱了,天上的雪落下来将那些痕迹覆盖。地上和房上的雪都泛着青色的天光,房与房之间的距离仿佛比平时宽了许多,房与房之间的天空显得更加疏朗。冰冷的空气冲入萧献的鼻孔,他隐隐觉得鼻孔发酸,但五脏六腑却如洗了一般,十分清爽。
萧献走到一个小铺子里,要了早点,坐到面朝街的一张桌子上吃。一边看着街上的行人。看着那些行人行色匆匆,坐在小铺里的萧献有一种安逸的感觉。他吃着早点,欣赏着雪天的景色。萧献想:“那些行人会不会注意到这雪景?”
吃完饭后,萧献的身子暖和了许多。他再次走到街上时,也不用再缩着脖子了。那些雪花迎面飘了过来,一些飘到了他的睫毛上。天地间十分安静。萧献信步走去,一边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不知什么时候萧献站住了,静静地看着雪花的飞舞,箫声在他的耳边平缓而安静地飘扬。他回头看去,自己来时的脚印已被雪盖住了。萧献站在原野中,四周是一片无痕的雪地。
“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萧献想,“自己刚才踩出了一路脚印,但现在消失了,一会儿还要踩出脚印,但仍会被雪覆盖的。”
“只要自己现在能站着这么看雪就行了。”萧献想。
一群孩子忽然吵吵嚷嚷着跑了过来。雪地上顿时喧闹起来。那些孩子正在打雪仗,叫着笑着,红红的小脸在雪地上如同花一样绽开着。
一个雪球突然打到了萧献的身上。那个扔雪球的孩子吓得呆呆地站在那儿,但萧献看着那个小孩儿笑了。
那时小顺正看着落在身上的一片雪花。“真好看。”他想。
小顺想起了流传在这一带的一个传说:如果谁能找到一片八瓣的雪花,并在那瓣雪花融化前说一个愿望,那么这个愿望便能实现。
小顺便一心去找八瓣的雪花,越找越着急,但他怎么也找不到。
腊八
“今天初几了?”小顺问小康。
“初三了。”小康说。于是小顺就笑。小康觉得奇怪,便问:“你笑什么?”
“马上就能喝腊八饭了。”小顺说。
“就是。”四周的孩子们恍然大悟,“就是,该喝腊八饭了。”
“你们知道腊八饭里放哪八样东西?”小顺问。
“知道。”一个孩子说,“豆子,花生,枣,嗯,大米,小米,嗯……”嗯不出来了。
“笨蛋,光豆子就有黑豆、黄豆、豇豆,再加上红薯,够了。”
“就不是,应该是大米,小米,知道不知道,这叫金银米。再加上豆子、花生、枣、红薯、山药蛋儿、芜荽。”小顺说。
“就不是,应该是大米、小米、豇豆、黄豆、花生、枣、山药蛋儿、红薯这八样。”另一个孩子说。
于是他们就开始争执,争得脸红脖子粗。后来小康说:“有什么可争的呀,各家有各家的做法。我们家做腊八饭,有时候放芜荽。有时候放红薯,都不一样。”
大家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不争了,一时间冷了场。后来小顺说:“你们说这里边什么最好吃?”
“红薯。”
“枣!”
“花生!”
“芜荽!”
于是又开始争执,自然意见不能一致。吵了一会儿,小顺见小康不吭声,就问他:“你说什么最好吃?”那些孩子都不再争吵,看着小康。
小康反问:“你们觉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什么时候最好?”
小顺觉得这个问题和他提的差不多,便问:“你说呢?”
“春天可以放风筝,夏天可以游泳,秋天可以吃枣,冬天可以打雪仗,各有各的好处。”聪明的小康说。“花生、枣、红薯,芜荽也各有各的味儿。”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腊八便到了。那一天晚上,小顺他妈在厨房里做腊八饭,小顺坐在桌子前等着吃。
“该吃腊八饭了。”小顺高兴地对爷爷说。
“你知道过腊八为什么要喝腊八饭吗?”老栓问。
小顺知道爷爷又该讲那个老故事,便说:“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都不注意节约粮食。后来有一年,到了冬天,人们都没饭吃了,都快饿死了。后来到腊八的时候,有个人在老鼠洞里找到了各种各样的粮食,豆子啦,花生啦,芜荽啦,就放到一块儿煮着吃。后来人们也都去挖老鼠洞,拿里面的粮食做饭吃,才没有饿死。后来人们就在腊八吃腊八饭。”
“吃腊八饭就是年年提醒人们要节约,不是图好吃。”老栓告诉小顺。
小顺忘了说这句话,心里有些后悔。这时候腊八饭已经做好了,一家人便坐在桌子边吃饭。
小顺想起了小康说的话,便把黄豆、红枣、山药蛋儿、芜荽等各尝了一遍,果然是各有各的味儿。小顺把一颗黄豆、一颗小山药蛋儿、一颗花生放到嘴里,又咬了一口枣,一口红薯,一口芜荽,又喝了一小口饭,然后才嚼了起来。一时间,黄豆的香味儿,花生的香味儿,红枣的甜味儿,红薯的甜味儿,山药蛋儿
的怪怪的味儿,芜荽的怪怪的味儿,溢满了口腔。“真好吃啊!”小顺感叹到。
元夜
秾娘看着镜子中秾娘。
当时秾娘正坐在镜前梳妆,屋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眉笔轻轻地掠过栋娘的眉毛,然后在空中凝住。
镜中映出了妆后的秾娘。蜡烛的红光弥散在她的周围,所以镜中的称娘有些模糊,但更加显得俏丽。秾娘觉得镜中自己的美丽有些恍惚。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皮肤已比去年松了。
“又是一年了。”秾娘想,窗外鞭炮的声音似乎也恍恍惚惚。
“好了吗?”
秾娘微微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李宜。李宜一边走过来一边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秾娘站起身来说,“咱们走吧。”
李宜和栋娘这天晚上要去看灯,然后到一个姓王的公子包的画舫上和萧献等一些朋友聚聚。二人刚一出门,一个炮打灯便在秾娘的脚前炸开。秾娘向后退了一步,冲那个放炮的小孩子叫道:“阿二,往哪儿放呢?”
那个叫阿二的是邻家的一个孩子,他吐了吐舌头,问秾娘:“姨,去看灯?”
秾娘说:“阿二,跟姨一块儿去吧。”
阿二说:“姨,你先去吧,一会儿我姥姥带我去呢。”
秾娘笑了一笑,便和李宜一起去了。一路走着,身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到了大街上,已经汇集成了一条人的河流。人流向前不断地流动,两边是琳琅满目的花灯。五彩缤纷的灯光在夜色中铺洒开来,又被不断涌动的人流挤得支离破碎。破碎的光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晃动,篡改着皮肤与衣服的颜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夜色保持着巨大的阴影,人们的身子被这阴影所吞没。人在流动,各种各样的面孔在光与影之间不断地闪动隐现,呈现着不同的色彩与神情。
秾娘和李宜手携了手,在拥挤的人群中挪动,身边的人与花灯在他们的眼前不断地变幻。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看着。一边议论着。忽听得人们纷纷嚷道:“龙灯来了,龙灯来了。”远远地便见一条巨龙在人海中时隐时现。不多时,众人向两边散开,那条巨龙已到了面前。巨龙周围是小顺他们,这群兴奋的孩子不时地放着烟花,发出短暂而闪耀的光芒,巨龙便在这闪耀的光芒中翻腾飞舞。舞龙头的是老栓,上身只穿了件无袖的红褂,但身上已经出了不少汗,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熠熠发光。那龙头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昂首振须,气势不凡。众人齐声叫好。秾娘看着老栓,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那只蛾子濒死的飞舞。她看着李宜,李宜正面带着笑容,那笑容是他画杏花时常有的。李宜对秾娘说:“看那老人家,比青年人还棒呢。”龙灯很快就过去了,四周沉寂了许多。李宜和秾娘重又携手前行。走了一段路,秾娘忽然指着前方道:“那不是丁大伯的灯。”
“果然是昵,一看上面的画就是。”李宜说。
丁大伯的灯画全城闻名,生动传神,色彩艳丽。而且看不到一丝笔痕。秾娘第一次见到李宜的时候,便是在丁大伯的灯下。那时李宜正在评说丁大伯的灯画,秾娘听得入神,站在一边一直看着李宜,这时李宜回过头来看到了她的眼……
握着她的那只手突然捏了两下,李宜轻声问道:“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怎么能不记得呢?”秾娘也轻声答道,握紧了李宜的手。
丁大伯的灯前围了许多人,又有几个年轻人在那里纷纷议论,二人无法近前。秾娘捏了李宜的手一下,下巴向那几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微微一扬,然后笑看着李宜。李宜也不由笑了,说道:“谁又敢说今天晚上不成几对呢?”二人相视一笑,携手离去。
走了大半个城,秾娘渐渐觉得有些累。不由用手按了额头。李宜问道:“累了?”
秾娘点了点头。李宜说:“咱们去王公子那儿。”说完用手拥了秾娘。秾娘倚在李宜身上,微闭了双目。周围的灯光便似乎变得十分遥远。人们的欢声笑语荡漾在秾娘的周围,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如水流一般,在秾娘的心上哗啦啦地响。
还没走到河边,身着锦衣的王公子迎了上来道:“就等你们了。”
三人上了画舫,李宜、秾娘与画舫里的人一一见过。其中的一个人道:“人到齐了,开船罢。”
“等一会儿何家要放灯,等放灯的时候咱们再开船。”王公子说。
正说话间,就听得两岸人声鼎沸:“放灯了,放灯了!”何家扎的几百盏荷花灯已顺流漂下。幽暗的河流顿时明亮起来,灯光在泛起细碎涟漪的水面上乍离乍合。画舫此时已离了岸,划入一片荷花灯中,在流光溢彩的河上顺流直下。
“听说萧兄的箫已入化境,何不让我们一聆妙音。”李宜对萧献说,众人拊掌称是。萧献也不推辞,拿了箫,放在唇边。
箫声悠悠响起,又缓缓地流淌开来。如一条河一般,河面上飘着密密的荷花灯,灯的倒影与灯的光都在水中微微地动荡,与两岸灯光的倒影和两岸的灯光一同泛滥开来,形成一片光的世界。光在水面上闪烁浮动,整个世界显得恍恍惚惚。两岸的笙歌隐约传来,融入到光内,随着光一起动荡。箫声在流淌。在那么一片虚幻的光下,无悲无喜,无乐无忧,仿佛已经流淌了几千年,几万年。萧献把箫放下,但箫的流动似乎并没有因此停止,如同这闪烁的河面下永远不停的幽暗的流水。众人陷入一片迷离的惝恍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你看。”秾娘忽然一指夜空。
李宜抬头看时,却没有看到什么。李宜问:“什么?”“一颗流星。”秾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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