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影
1998-03-19梁诗溟
梁诗溟
1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陆美云从澡堂洗了澡出来,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喊。回头看时,就见工会的黄胖子黄爱玲从食堂那头颠颠地跑来。
黄胖子气还没喘匀,就开始冲着陆美云哇啦哇啦地喊,我看你奖金是不想拿了,上班的时候去洗澡。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在洗澡。
黄胖子身子很粗,嗓子却是很细,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尖,听起来就很刺耳。不过,陆美云同黄胖子很要好,所以,陆美云听黄胖子说话并不刺耳。
陆美云笑一笑,沥了沥头发上的水,说,你什么时候要给厂里发奖金了?我现在早都忘了奖金长什么样了。你到楼上的办公室里去看一看,还有哪个领导在办公室里呆着,还不早叉麻将听歌去了。朱副厂长中午喝多了,现在还在会议室里的沙发上躺着呢,呼打的跟驴叫似的。
黄胖子也笑了起来,说,也是,厂里好象有一年多没发下奖金来了。我刚刚到办公室去找你,楼上连个鬼都没有。
就是,厂里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当领导的还不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有谁关心过咱们老百姓的疾苦了。陆美云说着就有些激动。
你看、你看,一说你就来劲。厂里的事由着领导们去烦,你操那份闲心干什么。我看啊,你把你自己那个尖酸的小脾气管管好就行了。要不,就凭你这么个有郎才又有女貌的人儿,随便怎么跟在厂里的头头们后面混混,还不早把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给坐上了。
好你个黄胖子,你劝我卖身投靠啊。你怎么不把你这身肉给卖了,换个工会主席的干活。
两个人说着就笑的不得了,黄胖子身上的肉炖蹄膀似的直晃。黄胖子说,好了、好了。我老远地跑过来,是要和你说一件好消息的。
黄胖子她们工会在厂部的西头,独门独院的一幢小二楼,楼上是办公室,楼下是图书室和职工活动室。黄胖子从西头跑到东头的厂部来是挺远。陆美云看看黄胖子汗腾腾的额头,心里就很有些感动。
陆美云说,我有什么好消息,敢劳你这么远地跑过来,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黄胖子说,电话是打了,又没有人接。我想想自己下午又没有事情做,就跑过来找你了。
陆美云问,到底什么好消息?
黄胖子说,你中了号头了。
中号头?中什么号头?我最近又没有去买新股。陆美云对黄胖子的话感到有些诧异。
啊呀,不是啦,不是股票,是智力竞赛。黄胖子向陆美云解释。
陆美云更加不明白了,说,什么?智力竞赛?我什么时候参加过智力竞赛?开玩笑,智力竞赛也有摇号头的?
性急的黄胖子有点急了,两只又短又肥的白手也开始比划,说,哎呀,你听我说呀,就是上个月我们工会发下去的两张这么大的打印卷子,关于学习妇女儿童保护法的那个,你好好想想。
陆美云想一想,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们找人把答案都做好,让我们每人抄一份的那个。
对的、对的,就是它啦。又不是只我们一个单位抄,个个单位还不都是一样,人人拿着标准卷子抄一份,答案全是一样的,要评奖当然只有摇号头了。你的运气还真是蛮好,我们厂里面就摇到你一个。
2
回办公室的路上,陆美云心情就好起来。黄胖子告诉她说,这件事市里还挺重视,到时候要在公园里搞一个现场有奖竞答的大型综合娱乐活动。电视台还要来拍录像,弄不好还要现场直播。
陆美云知道,黄胖子说的娱乐活动,就是现在各个电视台常举办的奖品多多,愉快多多的那种。参加的人一起玩玩疯疯,电视上出出风头,又可以领得到很多的奖品,象微波炉呀、电饭煲呀、熨斗呀、时装呀这些。最次也总要有些化妆品、T恤衫什么的,总归是人人都想要参加。黄胖子就常常参加这样的活动。黄胖子是工会干部,参加这样娱乐活动的机会总归是要比别的人多一些的。有一次,黄胖子参加一个也是在公园举办的,宣传保护野生动物,叫做“人类的朋友”的大型综合娱乐活动时,一下就得了好多奖。在举办这样的活动时,电视台和组委会为使活动进展顺利、气氛热烈,一般有奖竞答的题目出得都相当简单。当电视台的主持小姐傻乎乎地问熊猫平时最喜欢吃什么时,块头和熊猫相当的黄胖子立刻冲上去,一把抢过话筒说,竹子。电视台小姐又问,你喜欢熊猫吗?和熊猫一样讨人喜欢的黄胖子,想也没想,就憨态可掬地说,当然喜欢。电视小姐立刻尖叫一声,喔凯!完全正确。说着,就奖给了黄胖子一只和真熊猫一样大小的毛绒绒的玩具熊猫。
后来,得了玩具熊猫的黄胖子,在那次活动中,又有幸入选参加了一场动物保龄球比赛。比赛中,黄胖子的对手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那个男人化妆成一只袋鼠钻进一只一人高的木瓶里后,棕熊样的黄胖子抱起一只特制的巨大保龄球,用力向前一滚,只一下,就将他撞倒了。反过来,那只眼镜鼠连扔了三次,站在木瓶里的黄胖子都稳得跟山一样,动都不动。最终,黄胖子又得了只微波炉。
电视里转播那场活动的时候,陆美云在家里看,心里头好羡慕又好替黄胖子高兴。黄胖子得奖后,参照微波炉菜谱做了只咖喱牛肉汤,请陆美云她们去吃饭。在黄胖子家里,陆美云她们听到微波炉“叮”地一响,又看到黄胖子喜滋滋地跑过去打开,将一盆做熟的汤从里面端到桌上来,个个眼睛里都有口水要落下来。
黄胖子在给陆美云说好消息的时候还说,这次那个裘厂长又出来赞助了,十万块呢,奖品么,肯定会是老多老多的。
陆美云说,你说的是哪个裘厂长?
黄胖子笑起来,说,裘厂长你还不知道?就是每天在电视里说,我代表市白塔啤酒总厂向广大电视观众奉献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的那个。
陆美云也笑起来,说,是他呀,台湾的《婆媳过招七十回》不也是他奉献的吗。
黄胖子连连点头,说,对对。还有外国的《老干探》。裘厂长奉献的时候总是说《老的干探》。
陆美云说,他好像还挺爱奉献的。
黄胖子说,这回你要是得了裘厂长奉献的东西,可千万别忘了请我的客哦。
陆美云说,我要是也得只微波炉,就做只鸡给你吃。黄胖子说,我可不吃鸡,我要吃大河虾。
3
陆美云走回厂部办公大楼的时候,楼上楼下仍旧没见着什么人。楼道里显得很安静。
在四楼楼梯口的拐弯处,陆美云看见宣传科的王一民正一本正经地撅着屁股在一块老大的展板前贴照片。王一民把他布置展板的阵势拉得很开,整个楼梯口被他用水盆啊、浆糊桶啊、裁纸刀啊、米达尺啊、抹布啊,还有大大小小的排笔、一卷一卷的彩色宣传纸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堵得无处下脚,弄不清他是在宣传厂里的工作,还是在展示自己的工作。或者说二者兼而有之吧。在厂里,宣传科平日的一些工作别人很少看得见,因而象布置展板这样比较具体的工作就喜欢放在人来人往的楼道里干。倘若是写标语、挂横幅什么的,宣传科几个人干脆就乍乍乎乎地跑到楼前的停车坪上去弄了。陆美云在调到厂办工作之
前,曾在宣传科里做过很长时间的广播员,因而,对王一民他们宣传科的事情还是比较清楚的。
被堵住的陆美云停了下来,冲着王一民比较忙碌的背影调侃了一句。陆美云说,王老师,你们宣传工作是很辛苦,可也不能老停留在这儿,挡着别人继续前进吧。
一直撅在那儿的王一民闻声回头,见是沐浴后显得愈发亮丽的陆美云,手里还握着把刷浆糊的小刷子,就忙不迭地立起来搭讪。王一民说,啊呀,是我们美丽的美云女士啊,我正准备去给你提个意见呢,象你这么漂亮的女同志,老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的,让我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怎么安心本职工作呀。
陆美云说,你也不看看你的无聊样,一天到晚美云、美云的,美云是你喊的么。你不安心工作关我什么事,谁知道你那点鬼心思都用到哪去了。
陆美云说王一民无聊,王一民不仅不恼,反而笑了起来。王一民说,是啊,我也是早就不想再美云美云的了,我现在就想喊你一声,云。
陆美云也并不恼,用手指着王一民玩笑地说,你这人现在怎么流氓兮兮的,要是政工干部都变成你这样,那我们厂是彻底没救了。
王一民说,我流氓?我要是流氓就好了。我要是流氓我早就扑……
陆美云打断王一民的话,说,算了吧,你还是回家去扑你的那个大辫子老婆吧。说着,就推开握着小毛刷的王一民,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陆美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想想楼道里的王一民,心里就有些好笑。王一民原来是厂子底下一个车间里的小秀才,美术字写得好,又很会拍照片,又常常能给报纸上写一点通讯报道什么的。等到宣传科要用人的时候,厂子里就从车间把王一民抽了上来。王一民刚到宣传科的时候,厂子机关里,象陆美云呀、黄胖子呀,这些现在都已成了孩子妈的小嫂子们,都还很年轻,整天疯疯癫癫的,很单纯也很简单。以王一民的条件,在其中追求一个,是完全有指望的。不过,那时候的王一民却十分内秀,见机关里象陆美云这样漂亮的女孩,常常会羞怯得脸红,话也结结巴巴地说不好,心里头想得不得了,又没有胆子去追。结果就错过了很多的机会。等到陆美云她们一个个各自成家,抱起了孩子,而秀才们又没人看得起了,王一民这才从市郊寻了个扎根大辫子的乡下姑娘结了婚。不曾想,十分内秀的王一民,结婚后竟会变得油起来,上班的辰光,特别喜欢用嘴巴去跟周围的女人调情,嬉皮笑脸地说些无聊的话。原先的那一点羞怯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不过,王一民的本性毕竟还是胆小,说是成天的说,可实质性的事情总归是一点也不敢去做的。
陆美云想,男人一旦结了婚,似乎总归是要变的。自己的男人吴德甫,不也是早变得和以往完全两样了么。只是吴德甫并没有象王一民这样变得油气,而是变得懒散、没一点上进心罢了。
陆美云的丈夫吴德甫,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努力、很钻研的人。大学毕业分到厂里的一个车间做技术员,工作又认真又很能吃苦,还常常动脑筋帮车间搞点设备改造或“五小”小发明什么的,被厂里评过劳模,又评过青年技术标兵和革新能手。当时,吴德甫被评聘为工程师,又调到厂技术科工作的时候,是厂里最年轻的一名工程师,人又聪明、又干净,整天很有精神的样子,完完全全一副进步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十分讨人喜欢。不过,这都是和陆美云结婚之前的事了。现在的吴德甫,上班的时候,就知道和科里的几个人躲在一处打牌,下了班,就去和楼上楼下的几个棋篓子吵吵嚷嚷地下棋。人呢,又变得不修边幅,胡子啊、头发啊,总是乱糟糟的,皮鞋上又老是一层灰,又学会了抽烟,没事还在外面喝点酒回来。上了床,就很鲁莽地拖着陆美云做那件事,简直没了一点斯文。
有时候,陆美云忍不住,就不免要说几句。吴德甫呢,就总有他自己的一套理由。吴德甫说,小时候,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去做一名工程师。作文上也是这样写的。现在,我老早就当上工程师了,也就是说,我的人生理想已经实现了,你还要让我去做什么呢?陆美云当然就不好再让吴德甫去做什么。陆美云也弄不清楚,一个已实现了人生理想的人还应该去做些什么。
想到吴德甫,陆美云就想赶紧给他打个电话过去,把黄胖子刚刚告诉自己的好消息再告诉他。象陆美云这样的女人,普遍都是这样,心里头有点小小的喜悦,或是有点小小的不悦,总归是藏不住的,必须尽快说出来让家里的人听听。吴德甫是陆美云的男人,陆美云有了点事,当然是想第一个说给他听。
这样想,陆美云就伸手去拨技术科的电话。技术科也在厂部的西头,那边离厂部是远一些,但离几个生产车间却比较近。电话响了两下就通了。接上话后,那边的人告诉陆美云,一个下午也没见着吴德甫。陆美云猜,吴德甫这一个下午肯定又是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打牌了。陆美云又不抱什么希望地向自己的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半天,果然是没有人接。这样一来,陆美云想找人说一说的兴头也就减了大半。陆美云抬手看一下腕上的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陆美云计算一下时间,估计吴德甫此时已离开牌桌,在去幼稚园接儿子吴光的路上了,因而就放下手里的电话,断了继续找他的念头。
陆美云清楚,吴德甫牌不管怎么打,每天下午,儿子吴光总不会忘了接的。这一点,陆美云相当放心。尽管,吴德甫现在早已没了以往的上进心,但陆美云每天下班,从菜场里买了菜回家的时候,能看见他蹲在楼下同别人下棋。推开门,又能见着儿子吴光在房里吃着零食看卡通,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
陆美云在办公室里又坐了一会,看看还是没有人来,就收拾东西,带上门,回家做饭去了。
4
陆美云买了菜,从菜场转回到自己家楼下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吴德甫果然正蹲在路边和对门那个爱喝酒的老赵下棋。吴德甫躬着背、勾着头,脖颈伸得老长,姿态很象一只大虾米。陆美云从吴德甫身后走过的时候,吴德甫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旧抱着自己一双老长的细腿深蹲在那里,瘦削的屁股锥子样,都快要扎到泥地里去了。陆美云也懒得理他,就径直上了二楼,开门回家去了。
陆美云一进门,就听见一个老大的声音从卧房里出来,噢,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恶心的女人,可我喜欢。
陆美云想,这一定是儿子吴光在看电视,就顺手推开卧室的门看了一下,果然是儿子吴光在看电视。电视的声音非常大,吴光背对着房门在床上坐着,一手握着遥控器,一手握着块旺旺雪饼,眼光被电视屏幕上几个跳来跳去的战蛙牢牢吸引,根本就没有留心陆美云在背后开门看他。陆美云也伸头看了看电视,看看屏幕上几个乱作一团的卡通人物,个个都是一样的滑稽可爱,根本就无法分辨出它们谁是坏的谁是好的,谁是公的谁是母的,因而也实在是揣测不出,刚刚那句说到女人的古怪腔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陆美云看看五岁的儿子吴光又投入又一本正经,似乎看得很懂,想想就有些好笑。陆美云也没出声,
轻轻带上了房门,就自顾转身下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实际上,陆美云的心里还是很想先进到卧房里,去和儿子亲热一下的,但陆美云又怕这样会把儿子吴光招过来,粘在自己屁股后面,跟到东、跟到西的,等一歇再跟到厨房里旋来旋去,又不方便做事,又很不安全。
不过,陆美云依稀记得,自从儿子吴光看得懂卡通片之后,自己晚间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就清静多了。儿子吴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一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看电视的呢?陆美云似乎并不曾留意。两岁?两岁半?还是三岁?也就是个大概吧。日子一天天过起来,有些事好象是很久了,又好象是刚刚发生在昨天。陆美云想,现在的电视台,想得还真周全。想必这个时间,他们的家里也要做晚饭了吧,不然怎么会个个台跟说好了似的,全都急急忙忙地一齐放起了动画片?陆美云清楚,只要还有一个台里仍有一部动画片在放,坐在那里的儿子都是不会跑进厨房里来捣乱的。
陆美云独自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很快就做了清蒸鳊鱼、油爆虾、口蘑烧鸡、蒜蓉四季豆、肉丝豆腐羹等几道清清爽爽的菜出来,然后又在洗净的炒锅里放了些清水,准备做一只西湖莼菜汤。烧汤的时候,陆美去将自己做好的菜,从厨房一一端到客厅的饭桌上。陆美云从客厅的窗户里向下看看,见吴德甫还在楼下蹲着,就推开卧室的门去叫吴光。陆美云喊,儿子,还不快下去把大懒虫吴德甫喊上来吃饭。眼睛看着电视的吴光头也不回,说,你去喊,我电视还没看完呢。陆美云说,等你电视看完都几点了?快去,大懒虫不听我的就听你的。吴光这才说,好吧。然后就从床上爬下来,出门去喊吴德甫了。
吴德甫“大懒虫”的绰号,是儿子吴光在三、四岁的时候为他起的。那时候,陆美云在家里不管说什么;吴光都要跟在后面喊对。陆美云和吴德甫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在-一一起拌嘴,吴光就更是要坚决站在陆美云一边。每逢这时候,吴德甫就要指着小吴光说,你的肚皮里肯定有两条虫,一条是应声虫,一条是跟屁虫。儿子吴光立刻就反过来说吴德甫的肚子里肯定有好多好多虫,有下棋虫、打牌虫、睡觉虫、吵架虫、还有一条大懒虫。以后,陆美云就跟儿子吴光一起,喊确实蛮懒的吴德甫大懒虫。
陆美云记得,自己刚刚和吴德甫结婚的时候,昃德甫虽然说不上勤快,但起码还不算是很懒。那时候,吴德甫好象还挺喜欢主动帮陆美云分担些家务,倒是陆美云希望他能够干一点事业,因而家里的事常常就懒得让他去做。尽管如此,看到陆美云整天在家里忙出忙进的,无所事事的吴德甫。总还是想法自己找一些事去做做。才结婚那一阵,吴德甫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拖地和擦皮鞋。按照吴德甫自己的描述,这是他从单身时保留到现在的老习惯。他在单身的时候,拖地和擦鞋比洗脸还要勤。在他宿舍的地上摸、在他脚穿的皮鞋上摸,和在他的脸上摸一样,任何时候都是摸不到一点灰尘的。那时候,年轻漂亮的陆美云常去吴德甫的宿舍,吴德甫的宿舍也确实象他自己说得那样干净。那时候,吴德甫不仅宿舍的地拖得干净,脸也刮得很干净,头发梳得很整齐,皮鞋很亮。那时候的吴德甫和陆美云一道出门,总是不忘了洗脸、梳头、擦皮鞋的。
然而,婚后没多久,吴德甫的这些老习惯就开始一样一样丢没了。先是拖地没洗脸那样勤了,然后就是皮鞋也很少擦了。很快,脸上的胡子也常常不刮了,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了。等到儿子出世,家里的事情多起来的时候,吴德甫已很少再有心情主动为家里做些什么事了。等到现在,儿子吴光都晓得在陆美云做事的时候,帮忙递样这个、递样那个了,吴德甫干脆就成天蹲在楼下和人下棋了。
有时候,陆美云想想有些气不过,吃饭的时候,就忘不了数落吴德甫,说,养一头猪在家里,到了过年还可以杀了去卖几斤肉。养你这么长,这么大一个人在家,成天好吃好喝地喂着,一点事也不能做,有什么用?真是,我看你还不如我儿子。
对。你还不如你儿子。吴光听到陆美云数落吴德甫,立刻就很感兴趣地放下碗,嘴里还含着饭,就鹏噜呜噜地跟在后头说。
正埋头狼吞虎咽,吃得瘦长的脖子上老大的喉结上下直动的吴德甫,闻言就停下来,看看怒云满面的陆美云,再看看狗屁不通,却在一旁人五人六帮腔的儿子吴光,想想,干脆就装傻。涎着脸,继续埋头吞咽。
陆美云看着装得跟弱智儿童样的丈夫吴德甫,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是无法真正恼起来。陆美云说,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小了,我要你这么个大傻子似的儿子有什么用。
对。我妈要你这个大傻儿子有什么用。儿子绝对象他妈的应声虫,吴德甫和陆美云都被他那副德性逗笑了起来。
吴德甫见自己装疯卖傻的办法挺奏效,索性就装呆装到底,有意把话题导入无聊。吴德甫抬头看着陆美云,笑着说,我是越活越小,吴光都断奶了,可我晚上还要吃奶呢?
陆美云被吴德甫说得脸一热,伸手就在吴德甫头上打了一下,说,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越来越没个正形。儿子吴光也立刻在桌下猛踢吴德甫,说,我都不吃奶了,你这么大还吃奶,吃奶不好的,吃奶流氓。
吴德甫哈哈大笑,用手去捏吴光的脖子,说,好,你踢我,看我等一会儿怎么收拾你。父子俩说着,就丢下吃完的饭碗,打打闹闹地疯到房间里去了。
等到晚上,儿子吴光睡熟了,吴德甫就会真拥过来,找陆美云做那件事。吴德甫也不说话,从睡在中间的儿子身上爬过来,掀开陆美云的睡衣,就用嘴去吮陆美云的乳。陆美云用手搂着吴德甫的头,用平常心想一想,吴德甫虽不成什么大器,但脾气和良心还是不错的,对陆美云和吴光母子俩也是十分得好。这样想,陆美云就会又爱又怜地用手轻轻推一下吴德甫的头,说,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吴德甫仍是不说什么话,只顾紧紧搂住了陆美云,将头深埋在美云怀里,吃奶吃得更欢了。
5
陆美云看见儿子吴光下楼去,走到吴德甫的身后,也不说话,伸手就去拍吴德甫的肩。先拍了两下,蹲在那里的吴德甫没有理睬,吴光就很老成地又拍了两下。吴德甫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儿子吴光,就笑了起来,比较得意地对老赵说,你看这个小人,会拍我的肩膀了,搞得跟我们领导似的。说着,就伸手推了面前的棋,站起来和儿子一起上楼来了。吴德甫跟在儿子后面,一进门就看见陆美云弄的一桌子菜,非常兴奋,说,老婆啊,今天又有什么好事情,要做这许多菜给我们吃呀。说着,伸手就要去拈桌上的油爆虾。
陆美云赶忙将吴德甫的手在半途打回去,说,当然是有好事情。你先带儿子一起去洗手,等一会吃饭的辰光再告诉你。
吴德甫立刻就带着儿子吴光,一起进到洗手间里去洗手。陆美云在厨房里盛汤的时候,可以听见他们父子二人在隔壁洗手间里嬉嬉哈哈、不停打闹,他说他手脏得象猫爪,他说他手脏得象狗爪,并弄得水盆里的水哗哗直响,陆美云心里感觉比较温馨。
吃饭的时候,陆美云就把黄胖子通知自
己的事,跟吴德甫说了一遍。陆美云说,活动是在星期六下午,到时候我一定要带吴光一起去。黄胖子说了,组委会要求有孩子的妈妈们,最好能带上自己的孩子。
陆美云说的事,并没有令吴德甫显示出特别的高兴。吴德甫表现出的反应,似乎要比刚才一进门见到桌上那几道菜时平淡许多。吴德甫说,事情是蛮好的一件事情,可你不一定非要带儿子一起去。吴光这么小的一个人,你把他带进这种场合里,在人堆里挤过来,挤过去,不挤出毛病来才怪。
陆美云老早已经习惯了吴德甫一天到晚冷言冷语的这一套。陆美云马上对吴德甫反唇相讥,说,我顶顶讨厌的就是你这张乌鸦嘴,一天到晚尽说丧气话。吴光已经都五岁了,还小什么小?你没看见电视上,人家两、三岁的小孩就上台表演节目吗?这次我就不听你的,我非要带他去。我不仅要带他去,我还要带他跑到电视镜头面前去。黄胖子说了,这次电视台又要拍录像,又要现场直播,我就是要和儿子一起在电视上风光风光,我还从来没见过我们儿子在电视上是什么样呢。
吴德甫说,我晓得你就是想去出风头,你一天到晚就想出风头,你出风头为什么非要带儿子去?出这种风头有什么意思?
陆美云一听吴德甫说她一天到晚想出风头就有些气不过。陆美云说,我一天到晚想出风头?我嫁了你吴德甫什么时候还出过风头?我带吴光去见见世面有什么不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成天把头缩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有意思了?你什么时候做一两件有意思的事给我看看。我看你就是成天打牌下棋最有意思。我这次非带吴光去不可,我可不想让我们儿子将来象你一样。
陆美云怒气冲冲地这样一说,吴德甫就无话可说了。无话可说的吴德甫只好不再说话,吴德甫只有埋下头继续吃饭。
一贯站在陆美云一边的吴光,这次却忽然站在了吴德甫一边。吴光对陆美云说,我不跟你去。星期六下午电视上全是动画片,我要在家看电视。
陆美云用手指指吴光,再指指只顾埋头吃饭的吴德甫,说,你怎么跟他一样没出息,成天不出门就知道窝在家里面看电视,哪天不把眼睛看瞎了才怪呢。星期六你一定要跟我去,坚决不给你在家看电视。
我不去,我坚决不去,我就是要在家里看电视。吴光开始跟陆美云耍起了小无赖。
你不去不行,一定要去。陆美云比较坚决。
我就不去。吴光坚决还要加上点无赖。
你要是不去,我以后永远都不会让你看电视。陆美云对儿子吴光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进行一点小小的恐吓。
刚刚被陆美云抢白了一通,弄得有点哑口无言的吴德甫,听见儿子和陆美云发生了争执,立刻又来了精神,连忙凑上去为儿子吴光帮腔。吴德甫针对陆美云说,原来鼓励儿子看电视的是你,儿子平日一天到晚看电视,从来不管的也是你,现在说不让他看电视的又是你,真是没有道理。
我平日不管?你为什么不说说你平日为什么不管?在这个家里,平日这么多事情你都管什么了?
我不管总比你乱管好。
我乱管?那你干脆再去找一个不乱管的好了!
陆美云与吴德甫和往常大多数的时候一样,为一件什么事情,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胡乱争吵的怪圈。
儿子吴光听了一阵,忽然把面前已经空了的碗筷向前一丢,说,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吵了,我去就是了。说着,就象是比较生气似的跑回房间去了。
陆美云和吴德甫,被儿子吴光的规劝和从没出现过的丢碗筷行动搞得一愣。两人停下来,各自退一步想想,自己怎么老是会为一件好端端的事情,突然和对方争吵不休,弄得五岁的儿子都出来相劝,真是比较无聊。
陆美云和吴德甫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6
晚上,陆美云坐在床头,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
儿子吴光已经睡着了,吴德甫则躺在床上看香港的《精武门》。
电话挂通以后,陆美云示意吴德甫将电视的音量关小一些,吴德甫就伸手用遥控器将电视的音量慢慢关小。
陆美云兴致勃勃地给母亲说了自己星期六要带儿子一起去公园的事,老太太听了相当高兴。
陆美云说完,老太太还在电话那头不往打听。老太太说,哪天去啊?
陆美云说,不是给你说过了么,星期六。
老太太又问,几点钟啊?陆美云说,下午三点。
老太太说,电视台也要去啊?
陆美云说,是的。
老太太说,还要拍录像啊?
陆美云说,不拍录像电视台去干什么。
老太太说,还要现场直播啊?
陆美云说,这不都是我给你说的么。
老太太说,知道。我是想让你穿得体面点。
陆美云说,这我知道。
老太太说,还要给吴光穿得更体面些。
陆美云说,这还用你说。
陆美云和老太太说着话,就感觉吴德甫在身后,正在把电视的音量一点点的提高。陆美云知道吴德甫最怕听自己和老太太唠家常。
陆美云回头一看,吴德甫果然伸着手,鬼头鬼脑地用遥控器在调电视机的音量。陆美云伸手就在吴德甫手上打了一巴掌。吴德甫手一缩,说,你怎么动不动就跟我动手动脚的。陆美云说,谁动不动就跟你动手动脚的。
陆美云一说话,把电话那头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忙问,你在和谁说话?
陆美云说,吴德甫。
老太太说,噢。他也去啊?
陆美云回头看看吴德甫,说,他也不是妇女儿童,他去干什么。
老太太说,他要是去,把他也弄得干净些,一天到晚脏兮兮的。
陆美云笑了起来,说,他不去。
老太太说,对,最好不要带他去。
陆美云在这边握着电话笑个不停,连莫名其妙的吴德甫在身后一个劲地骂她神经她都不睬。
等笑够了,陆美云又听见老太太在那边问,你说这次有好多好多的奖品,都有些什么?
陆美云说,微波炉什么的吧。
老太太说,那好,那你一定要去得一只。
陆美云说,我是想去得一只。
老太太说,要是得了一只,不要忘了带回来让我看看。
陆美云说,好、好。
老太太说,要是得了两只,就给我一只。
陆美云说,是的、是的。
老太太说,要是得了三只,就给美倩一只。
美倩是陆美云的妹妹。陆美云为哄老太太高兴,连忙又说是。
老太太又说,要是得了四只怎么办呢?干脆就留给吴光结婚用吧。
陆美云赶紧打断老太太的话,说,一只还不晓得在哪儿呢?你看你都想哪去了,真是。
老太太被陆美云弄得有些不高兴,嘴里开始嘀哩咕噜。老太太说,我又没有说非得要,我不过是想想开心。也真是,得不到想也不让想啊?
陆美云急忙去转移老太太的话头,问,美倩在不在?老太太说,不在。陆美云说,好了,我再打个电话给她。说着,就挂了老太太这边的电话。
吴德甫见陆美云终于放下电话,故意抬头去看一下床头上的小闹钟,说,整整十八分钟。
陆美云说,十八分钟不十八分钟,关你什么事?你看看你,可象个大老爷们?成天尽管些女人的事。说着,立刻又开始往陆美倩家打电话。
吴德甫一张口就又讨了个没趣,只好继续去看他的《精武门》。
陆美云连续打了两遍,光听见电话铃响,就是没有人接,想想不甘心,就拿起电话再打。吴德甫见状又说,你应该给全世界人民每人打一个电话,让喜讯传遍村村寨寨。
陆美云一听吴德甫阴阳怪气的腔调就不高兴。陆美云说,要是全世界人民都认识我,我就打。说着,就又拨了一遍陆美倩家的号码。
电话铃响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接。陆美云估计陆美云肯定又是骑着摩托车不晓得跑到哪里疯去了。
陆美云的妹妹陆美倩和陆美云的性格差异很大。陆美倩的性格完全象个男孩子,找了个叫李学友的丈夫比她还要小三岁。两个人结婚三、四年了也不要小孩。陆美倩还比较得意地对陆美云讲,象她这种家庭,英文叫做什么什么的家庭,反正陆美云搞不清。陆美云只知道陆美倩成天就会跟她那个叫李学友的小丈夫,骑着摩托车到处玩。而且,还是陆美倩在前面驾车,李学友搂着陆美倩的腰依偎在后面。
陆美云当着吴德甫的面,故意握着嘟嘟响没人接的电话等了半天,然后才将听筒放了回去。
7
星期六下午,满脸高兴的陆美云,牵着因无法看到动画片而显出一脸不高兴的儿子吴光,去了公园。
考虑到公园的湖边的风大,陆美云给儿子在衬衣外面套了件用细线新织就的薄毛衣。毛衣是深蓝色的,花纹编织的非常精美。陆美云织毛衣本来在厂里就是一绝,每织一件毛衣穿在身上都有人不断来询问编织方法。陆美云给儿子吴光织毛衣的时候,又有很多很多的感情编织其间,毛衣织出来当然就更加不平凡了。陆美云一针一线织就的毛衣,衬着吴光白净红润的小脸,使吴光看上去更加漂亮可爱了。陆美云自己也穿了一套十分得体的衣裙,母子俩看上去十分的鲜亮。
走在去公园的路上,细心的陆美云发觉儿子身上的毛衣,衣袖显得略长了一些,就蹲下来,把吴光的衣袖翻上去一道。陆美云想,衣服长了一些也好,小孩子长起来是很快的,到了明年,这件衣服再穿在吴光身上的时候,有可能又要短了。
陆美云牵着儿子吴光走进公园的时候,发现平日十分冷清的公园,已经相当热闹了。公园的大门内外,到处是走来走去的人群。陆美云想,这大概是双休日和这次活动的缘故吧。陆美云注意到,公园的大门已被赞助此次活动的白塔啤酒厂用数千把小红伞弄得一片通红。每把小红伞的伞顶,都围着伞骨印着白塔啤酒四个小白字,就象是一丛丛白色的花蕊。陆美云觉得裘厂长似乎过于铺张了一点。不过,陆美云清楚,这一套肯定不是裘厂长的创举。估计是裘厂长从电视上跟什么地方学来的。陆美云想,裘厂长年纪也不小了,学习劲头好象还挺足的。
沿着深入公园的道路向里走,陆美云发现,道路两侧的路灯杆和路灯杆之间,也全部被人拴上了铁丝。铁丝上彩旗飘飞,煞是好看。陆美云一看,就想起了主席的两句词,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今朝更好看,陆美云就难免多看了几眼。多看了几眼,陆美云就发现,这些五彩纷呈的小彩旗上也都印有白塔啤酒的字样。实际上,这一路陆美云等于完全行走在白塔啤酒中间。看来,十万块钱一出手,今天的人民公园已完全成了裘厂长的天下。不过,陆美云觉得,这么多的白塔啤酒,也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公园热闹的气氛。不管怎么说,比起平日,公园里也确实是今朝更好看了。
此次活动的地点,安排在公园内的一个湖心岛上。进入公园后向湖心岛走,还有较长的一段距离。道路上,人十分多,摩肩接踵地甚至有点拥护。由于大家都被前面的人堵着,又被后面的人拥着,行走的速度根本就无法快起来。陆美云发觉,吴光那只被自己牵着的手已经汗津津的了。低头看看,发现吴光的脸上、脖颈上、额头上也满是细汗。大概是灰尘的缘故,吴光的面孔都没有先前白净了。陆美云就停下来,掏出一块白手绢给吴光擦汗。立刻,就有几个陌生的男子,紧贴着陆美云的屁股蹭了过去。陆美云给吴光擦完汗,看看白手绢上果然是一层黑印。陆美云想,是不是应该把吴光身上的毛衣脱掉。陆美云又想,还是不行,小孩子走路走热了出点汗,这时候脱衣服是很容易伤风的。等一会到了湖心岛上被风一吹,回去非感冒不可。
陆美云牵着吴光继续向前走,过了一会,陆美云隔着前面人头交错晃动时产生的空隙,已经看见不远处的那座通往湖心岛去的湖心桥了。
8
湖心桥的桥头上,又被裘厂长用红伞做了一道门。红门的上空,还荡来荡去地飘浮着几只形态各异的大气球,下面都拖着带有广告口号的巨大条幅。这些气球中,最突出的要数一只横空出世的啤酒瓶。这只啤酒瓶的造型十分逼真,其形状与色泽均与真啤酒瓶完全吻合,只是大得令人无法置信。这瓶啤酒的牌子么,当然还是白塔。
生活中,一瓶啤酒始终悬浮在人们头上,应该是相当危险的。但在这里,却被裘厂长弄成了一道奇异的风景。
走过桥头红门的时候,两名制服笔挺的保安人员迎了上来,仔细地察看了一下陆美云参加这次活动的证件。再往前走,立刻又有两名身披红色金边绶带的礼仪小姐迎了上来。这两名礼仪小姐,一位手捧一叠黄色T恤衫,一位手捧一摞小黄帽,见着陆美云和小吴光,首先就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又有两位同样装束的礼仪小姐,空着手,从这两位捧着衣帽的礼仪小姐的身后走了出来。后两位礼仪小姐见到陆美云和吴光,也是首先鞠躬。陆美云觉得她们的鞠躬礼仪,很具备日本民族特色。陆美云霎时产生了一股身在异地他乡的飘零感。
还没等陆美云完全明白过来,这两位空着手出现的小姐,已分别取了一件大号的黄色T恤衫和一件小号的黄色T恤衫,走过来,为陆美云和吴光套上。礼仪小姐在为陆美云套衣服的时候,尖锐的指甲划到了陆美云的耳朵。陆美云感到耳根一阵钻心的刺痛。在为陆美云向下扯平衣服的时候,那位小姐又鲁莽地捶痛了陆美云的胸脯。陆美云向下看自己胸脯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胸口印着的一圈红色小字——市学习妇女儿童保护法有奖竞答活动纪念。“市学习妇女儿童保护法有奖竞答活动”几个字很小,写成了一个圆圈。纪念两个字写在圆圈中间,又大又醒目,正是陆美云感到疼的地方。
陆美云抬起头,看到走过桥去的人,一水的黄T恤,很象一大群黄马蜂。个个黄马蜂背后,还都印着四个血红的大字:白塔啤酒。陆美云想,自己的背上肯定也有,看看儿子的背后,果然是有。不过,小号的T恤衫套在五岁的吴光身上,仍然是过大。吴光狭小的脊背上,只装下了塔啤两个字,而白酒早已跑到吴光的两边腰上去了。
紧接着,两位小姐又分别为陆美云和吴
光扣上了一顶小黄帽。扣帽子的时候,陆美云感觉那位小姐又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还没等陆美云流露出不悦,两位小姐又草草向陆美云和吴光深鞠一躬,一下子就闪到路旁去了。
吴光套着一件飘飘的小号黄T恤,长及腿膝,很象套着一件美丽的布拉吉。黄T恤又象沙漠吞噬绿地一样,将陆美云为他编织的深蓝色毛衣完全覆盖。陆美云一身得体的衣裙,也被黄T恤遮盖了半身。大小合适的黄T恤,却仍然勾勒出了陆美云上半身优美的线条。陆美云没被遮住的下半身的衣裙也仍旧还很得体。上半身优美、下半身得体的陆美云,牵着黄乎乎的儿子吴光,向桥那边走去。母子俩头戴小黄帽,身着黄T恤,缓缓走向桥那端一大片黄色人群的身影,远远看起来,很象啤酒厂的洗瓶池里,一大一小两只啤酒瓶,向不远处汇集在一起的另一大堆啤酒瓶自然而然地飘移过去。
9
在整个有奖竞答活动中,电视台的主持小姐提出的问题,果然仍旧是令人想象不到的简单。
比如,家长可以随便虐待自己的孩子吗?又比如,丈夫可以任意强暴自己的妻子吗?
在电视台的主持小姐不断地、很认真地向大家提出这些一般头脑正常的人都会认为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时,参加活动的人,没有一个会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
电视小姐每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抢到抢答权利的人的每一次抢答,都能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引发出主持小姐十分悦耳、十分富有激情的一声:喔凯。
竞答活动空前顺利,参加活动的人抢答情绪空前高涨。主持小姐不停地傻乎乎地提问,大家不停地抢答。主持小姐不停地喔凯、不停地发奖品。大家不停地热烈鼓掌、不停地哈哈大笑。
陆美云也完全溶入到这强烈的欢乐氛围当中去了。陆美云几次很积极地挤到电视小姐跟前,举手抢答,电视小姐都把话筒递给了陆美云身边或身后的人。
由于几次挤到前面,离电视小姐很近。陆美云发现电视小姐形象很一般。虽然电视小姐妆化得很浓,但陆美云仍然发现她脸上缺陷很多。陆美云发现她眼睛很大但并不好看,眼白好象多了点。陆美云还发现她鼻孔里面也不怎么干净。还有她的嘴跟脸形根本就不是一种风格。下面有两颗牙齿有点黄,她说喔凯的时候看不见,她发完奖品跟回答问题的人笑着说谢谢的时候看得很清楚。她的肩膀上还有一些头皮屑……总之,她比陆美云在电视里看见的形象相差很多。
后来,陆美云又发现,这个电视主持小姐挑选出来回答问题的男士都很俊秀、都相貌堂堂。而她挑出来回答问题的女士都容貌一般。好象和她一起出现在镜头上的女人都比她略差一些。她一直是镜头上最美丽的女人。
陆美云一直积极举手,但一直抢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也没抢答到。
这时候,一个叫做“妈妈的影子”的大型有奖娱乐活动开始了。
电视主持小姐挑选十对母子参加这项有奖娱乐活动的时候,看见了陆美云手里牵着的面容姣好的吴光。陆美云和吴光母子俩人选十对母子,参加了这项活动。
这项活动,主要是测验母子之间心心相印的程度的。节目的前半部分,先是测验十位入选的母亲。测验开始后,工作人员在离十位母亲大约十米左右的地方,用高过孩子们头顶的一块长长的隔板,将十个孩子挡了起来。然后,他们让母亲们转过身去。然后,他们又跑到挡板后,将孩子们之间的位置和秩序调换了一下。然后,他们让母亲们转过身来。然后,他们命令孩子们在隔板后面举起小手不停摇摆。
然后,电视主持小姐举着话筒说,下面,我们看哪位妈妈能,最先,找到自己孩子的手。
电视主持小姐刚说开始的时候,陆美云一眼就看见了儿子吴光的小手。吴光身上那件黄色T恤的过于肥大的袖子已完全滑落下去,陆美云看见了吴光不晓得什么时又翻落下来了的,那件显得略长一些的,深蓝色的毛衣的衣袖。陆美云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儿子吴光的手,把吴光从隔板后牵引出来。
这时候,电视小姐举着老长的话走过来,问吴光,她是你的母亲吗?吴光偎在陆美云的腿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妈妈陆美云,点了点头,说,是的。
电视小姐立刻又叫了一声,喔凯。说,我们这位妈妈第一个认出了自己的孩子手。然后,她并没有在陆美云母子俩的身边过多停留,而是立刻跑到第三个、第三个、第四个认出自己儿子小手的母子们面前不断地说喔凯去了。
轮到测给十个孩子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工作人员们又在一块空阔的草地上拉开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他们要用灯光将妈妈们的身影投射到这块竖在场地中央的幕布上,让孩子们去辨认。
因为陆美云第一个认出了儿子吴光的手,所以吴光在十个孩子中被一个带到了现场地中央去辨认自己的母亲。陆美云也第一个站在了白幕的后面。
电视台和组委会为使节目顺利并节约时间,第一个让孩子去辨认的,都是自己的母亲。不过,在十个孩子中第一个出场的五岁的吴光对这一点却并不清楚。
当强烈的灯光将陆美云的身影投射到幕布上时,吴光当时就被幕布上巨大的人影吓住了。当电视小姐举着话筒去问吴光,幕布上的影子是不是你妈妈时,吴光惊恐地看着幕布的黑色人影,坚决地摇了摇头。电视小姐又问一遍,吴光又一次坚决地摇了摇头。电视小姐一示意,工作人员一闭灯,陆美云就被人从幕布后领到一边去了。
然后,五岁的吴光仍然站在场地中央。工作人员不断的开灯、闭灯,另几个母亲的巨大身影出现在白幕上时,吴光摇头把自己摇得都有些呆了,工作人员开灯闭灯开灯闭灯,闪的吴光眼都花了。电视小姐举着话筒,弯下腰揭示吴光,这是最后一个妈妈了,后面一个妈妈也没有了。吴光连想也没想,当场就喊了一声妈妈,向着幕布冲了过去。
吴光当然没有看见自己的母亲。吴光在幕布后看见的是另外一个母亲。吴光立刻开始哇哇大哭……
不太会牵孩子的电视小姐,一手始终举着那根后面拖根粗电线,粗电线后面还拖着摄像和导播的那只话筒,一手基本是连拎带拽地把吴光从幕后领出来的。电视小姐娇喘吁吁。电视小姐已对面容姣好但哇哇大哭不止的吴光完全失去了耐心。电视小姐有点厌烦地用十分亲切的语调对着话筒不停地喊,谁是孩子的母亲,快来领走自己的孩子。谁是孩子的母亲,请快来领走你的孩子。其情状很象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用电台焦急地呼唤自己失去联系的战友。
陆美云赶忙冲过去,一把从电视小姐手里抱过儿子吴光。吴光见到陆美云,一下子就把头伏进陆美云怀里,哭得更加响亮了。
美丽的电视小姐立刻就举着她的话筒,从陆美云母子俩身边向别处转移了。电视小姐话筒屁股后面那根粗线牵着电视摄像和导播也立刻跟着向别处转移了。
陆美云掏出自己有点脏了的那块手帕,轻轻擦掉吴光哇哇大哭哭出来的满脸的眼泪和鼻涕,转身挤出了人群。
陆美云和吴光再次走回到湖心桥桥头的那座红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湖心桥的那头,电视小姐愉快而又清晰的喔凯声,以及已经辨不清颜色的但肯定还是黄色的人群集体爆发出的轰轰大笑声,仍在不时地传来。
吴光已经止住了哭泣,正紧紧地跟在陆美云的身后。陆美云也牵紧了吴光的手。从湖心岛上射过来的灯光,将陆美云和吴光在地上的投影拉得极长。跟在陆美云身后的吴光,已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他的身影已和陆美云完全叠在一处。母子俩重叠在一起的身影,此时更显得格外的悠长。
手牵着手,一前一后行走着的陆美云和吴光,依旧穿着黄T恤,戴着小黄帽,很像一大一小两只空空荡荡的啤酒瓶。
此刻,这两只酒瓶,正沿着黑色的啤酒汁一样四处流溢的夜,向自己的家中,轻轻地漂浮过去。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