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1997-07-15李伯杰
李伯杰
犹太人在德国文化中的作为已是举世公认,及至一九三三年,全球一百七十名诺贝尔奖得主当中,有二十人是犹太人,其中十五名是德国犹太人。犹太人在德国文学中的作为其实也是同样的辉煌,一部近代德国文学史中,犹太作家群星璀璨,虽然其中的一批人如今已渐渐被人淡忘,但是也有诸如卡夫卡和海涅等永垂不朽的名字在永远地祭奠着那个灿烂而悲怆的时代。作为文化的一个子系统,文学当然有其自身的特殊规律,但也无法脱离文化母体的限制性框架的制约。如果对德国犹太文人作一番“外部研究”,则可以从一个特殊的视角透视出犹太人在德国社会中的特殊心态、他们的困境和诉求、犹太文化的发展和变异。《德国文学中的犹太人》正是把德国犹太文人作为参照物,来审视德国犹太人的认同危机。
战后任何有关德国犹太人历史和文化的研究,都无法回避大屠杀这一惨痛的事实,都难以平心静气地回顾这段历史。不过这种情绪化的态度,很容易把犹太人在德国的一千五百年的历史看成大屠杀的准备阶段。这样一种视角会割断德国犹太人的历史,这段历史中也有相对宽容和平静的阶段。自从十八世纪中叶德国犹太人解放运动以来,犹太人融入德国社会的程度越来越高,犹太人与德国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犹太人也是德国历史和文化的塑造者。譬如在魏玛共和国期间,犹太人已经不是局外人,文学艺术中的许多新潮流是犹太人所创,德国的许多传统也是由犹太人所传承的。尽管犹太人在德国从未拥有过所谓“文化霸权”(纳粹的宣传如是说),但是一部没有犹太人的德国文化史和文学史是无法撰写的。
自从犹太民族被赶出故土、漂泊世界以来,定居在现今德语国家的犹太人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十八世纪中叶开始的犹太人解放运动标志着根本性的转折。在此之前,十到十二这三个世纪中,犹太人在法律地位上并未受到多少歧视,他们享有充分的商业自由,他们的生命、荣誉和宗教也受到历任皇帝和大主教的保护,“这段时间是犹太人在德国最幸运的时期”。
其后的几个世纪里情况急转直下,犹太人的处境步履维艰,直到十八世纪中叶还被强行限制在半封闭的“Ghetto”(犹太人聚居区)中。法律不允许他们从政、从军、拥有土地、随意迁移。在德意志人的眼中,犹太人历来是“一群乞丐、小贩和高利贷者,丝毫也不可爱;这些人沉迷于阴暗的迷信,尚未开化,他们的外表和行为都极其怪异”。青年歌德看到法兰克福犹太巷中衣衫褴褛的犹太人时,心中也不乏鄙视与厌恶。犹太人的反应则是执着地固守本民族的宗教传统。的确,处于主体民族的种种压迫之下,能够维系犹太族群、使族人们产生认同感的唯有犹太教。犹太人无论在外表和内心世界均显示出自卫的态势,对于传统宗教的执着使他们同欧洲文化的关系咫尺天涯,于是他们在文化上陷入了孤立之中。但他们的困境主要是法律、社会对他们的限制和主体民族对他们的歧视,他们也从未对自己的犹太人的身份有任何疑惑,从不为此费思量。
解放运动的产生,关键在于德国社会发生的变化。十八世纪下叶,德国的等级社会开始解体,给犹太人提供了稍大一些的生存空间。随着启蒙运动在德国的滥觞,自由、平等、博爱的原则逐渐为一部分开明的德意志人所接受,德国社会出现了宽容的气氛,开始关注犹太人的境遇。门德尔松的挚友莱辛以门德尔松为原型,创作了剧本《智者纳旦》,其中犹太人的形象一改过去的龌龊与卑鄙,成了令人尊敬的长者。德国社会透出了一丝宽容的信息,犹太人立即作出回应,持续了一百多年的犹太解放运动拉开了序幕。处于社会边缘的犹太人,受到德国法律的种种限制及社会的歧视,他们可以借以改善自己地位的空间极其狭窄,具体的运作方式只能是“同化”,于是犹太人解放运动的基调就此形成:主动认同主体民族的文化,对自己实施“再教育”。同化运动之初,犹太人中的改革派对前景是乐观的,认为此举可望使犹太人融入德国社会,以此摆脱犹太人屈辱的地位。
不过正是这个“同化”,使犹太人在获得解放的同时,又陷入了认同的危险,犹太人的身份对于他们是一个极大的负担。犹太人与德国人的双重身份使他们在确认自己的身份时无所适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对于大多数德国犹太人来说,同化无异于丧失自我,同化成功之日,就是犹太民族亡族之时。而半个世纪之后,同化的深度和广度同步进行,据估计,在十九世纪,五十多万犹太人中约有二万二千人皈依基督教。进入二十世纪,接受洗礼的犹太人更是与日俱增。魏玛共和国成立后,民主宪法取消了公民在血统和宗教上的区别和限制,一九一九年,犹太法学家胡果·普罗伊斯出任共和国内政部长,犹太人首次在德国的政治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地位的提升、处境的改善,加之在文化和经济中的成功,更加速了犹太人的同化进程。十九世纪末以来,尽管反犹主义甚嚣尘上,绝大多数犹太裔文化人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地道的德国人,而且首先是德国人,其次才是犹太人,犹太人为了自卫而缔结的组织中最大的一个名称就叫“持犹太教信仰的德国公民的中央联盟”。犹太人不但认同德国文化,而且在血统上也大量与日尔曼人混血。二十世纪初,犹太人缔结的婚姻中有百分之二十是所谓“混合婚姻”,即与日尔曼人结合。这种状况导致犹太人身份的界定极其困难,接受了洗礼、皈依基督教的族人是否还是犹太人?“混合婚姻”产生的混血儿在信仰和文化上与犹太传统隔阂更大,他们是否还是犹太人?从“谁是犹太人?”的问题,很容易引出另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我是谁?”
一部分犹太人在同化的道路上义无反顾,惟恐自己身上的德国气息不够浓,出现了比德国人还德国人的现象。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作家雅各布·瓦瑟曼。另一个犹太作家图霍尔斯基评论他说道:“人们指责他,说他,一个犹太人,却比德国人还要德国人。”一次大战爆发时,犹太人投军热情之高,令人瞠目。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沙俄境内的犹太人遭到大规模的迫害,大批东欧犹太人逃离俄国,取道德国移居美国。恪守传统的东欧犹太人带来了德国犹太人已经生疏的正统犹太教,但却遭到德国犹太人的抵制和蔑视。这个时代产生的犹太复国主义在东欧犹太人中迅速传播,德国犹太人中却响应者寥寥。
在十九世纪上叶德国犹太作家的杰出代表海涅等人的作品中就可见出认同的危机。海涅的作品中虽然也有涉及犹太人处境的,但是他的主要作品都没有阈于犹太族群的视野,因为他自认为是德国人,视德国为祖国。但是这份爱却得不到回报。别尔内写道:“一些人指责我是犹太人;另一些人则宽恕我;第三种人却因为我是犹太人而赞赏我:无论如何,大家都想到了我的犹太人身份。”这种失落感在海涅身上表现为嬉笑怒骂。此后,犹太作家中不断涌现出寻衅者,他们的存在构成了犹太作家的一个基本类型,寻衅也构成了德语犹太文学的特点之一。
在这样一个文化语境中的德语犹太作家(当时德国与奥地利及其他德语地区在文化上的界限并不很明显)所创造的文学作品,无疑充分反映了这些作家们的心态和诉求,尤其清楚地传达出了德国犹太人的认同危机。但是除了因时而异之外,德语犹太作家的作品也因地域而异,到本世纪初时,除了居住在第二帝国境内、尤其是以柏林为中心的作家之外,还有以维也纳为中心和居住在布拉格的德语犹太作家群。
第二帝国境内的德语犹太作家总的倾向是一种矛盾心态,一方面他们饱受歧视,为了摆脱屈辱的地位,不得已只好接受现实,尽量淡化自己身上的犹太文化,以期得到主体民族的承认,不少人更改姓氏、接受洗礼便是一例。另一方面,他们在主体民族的文化之中生活,西方文化对于他们的影响远远大于犹太文化的影响;相当一部分人熟悉并崇拜自古希腊以来西方的人文科学及自然科学,认为西方文化优于犹太文化,因而有着强烈的同化冲动,主动认同西方文化,为了进入西方文化,不惜放弃本民族文化,皈依基督教。海涅有言道,皈依基督教是为了获得“进入欧洲文化的入场券”。尤其是在同东欧犹太人的正统犹太文化发生碰撞时,文化自卑感以及对本民族文化的厌恶相当强烈,形成了所谓犹太人“自我仇恨”的情结。
在奥匈帝国治下的维也纳和布拉格,犹太人的处境和心态又大不相同。在这个多民族国家里,德意志人是统治者,在人数上却居于劣势,所以他们极力网罗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以达到巩固统治的目的,说德语的犹太人竟然成了“团结”的对象。一七八二至一八四八这段相对宽容的时期内,至少有一百多个犹太富豪得到“赐封”的贵族爵号,跻身于统治者的行列。犹太人也因此积极效忠于哈布斯堡皇朝,认同欧洲文化时顾虑更少,“维也纳给帝国境内的犹太人提供了更大的发展机会、更多的文化舞台和一个较为宽松的社会氛围。犹太人是最忠诚的奥地利人”。在这种环境当中,犹太人更能显露其风采,也是理所当然的,斯蒂芬·茨威格曾就此说道:“世人为之赞叹的十九世纪维也纳文化,十分之九是一个由维也纳犹太人所促进、扶持,甚至是犹太人直接创造的文化。”在犹太人与主体民族的关系上,茨威格强调犹太人是欧洲人道主义的捍卫者和传播者,这个没有根的民族被迫成为世界公民,他认为自己首先是世界公民,其次是欧洲人,然后是奥地利人,最后才是犹太人。所以当他被逐出祖国的时候,倍感失落,写下了伤感的《昨日的世界》,哀叹欧洲文明的衰亡。
生活于布拉格的犹太人,因生活环境的不同,又展现出另一番景象。世纪末的布拉格有人口约四十五万,其中犹太人约二万五千,德意志人一万左右。犹太人中说德语的仅有一万一千多人,却给世界文学奉献了卡夫卡这样的文学大师。
布拉格的德语犹太人受着德意志人的统治,又处在捷克人的包围之中。他们不是捷克人,却生活在捷克人的土地上;他们不是德意志人,却使用着德语,从中接受着这种语言承载着的文化。他们是犹太人,却不会说自己的语言,淡忘了自己的文化。在这样一个缺乏归属感的生活世界中,任何有思想的人都会提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到底是谁?何处是家园?而奥匈帝国一九一八年的崩溃,更加剧了无所归依的感觉。由此产生的布拉格德语文学,具有非常明显的特性,即所谓“飞地属性”。犹太人当中普遍存在的局外人的感受,在布拉格犹太人中更为强烈。因为自己不属于争吵的任何一方,所以他们不为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成见所动,使卡夫卡们得以冷眼旁观身边的世界,冷峻地剖析芸芸众生,连幽默时都不动声色,卡夫卡也成了犹太作家的另一个原型:局外人。卡夫卡把犹太人的无家可归的状况、犹太人的孤立与孤独当作他的作品的主题,“无可争议的是,不回溯到卡夫卡的犹太人的根,就无法闯入卡夫卡笔下那个神秘的世界,尽管他的作品中根本没有出现‘犹太人一词”。犹太人的存在危机,被后来的读者解读成了人类生存的根本状况。
二战结束后,种族灭绝的惨痛事实给轰轰烈烈的犹太解放运动划上了一个鲜血凝成的句号。犹太人在德国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到底是不是一个注定走向奥斯维辛的过程,取决于如何看待德国文化的本质。不过无论如何,犹太人对德国再也不抱幻想,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属于这里”,无论是“同化”还是“融合”,都不过是“一个幻觉”。但是,认同的问题并未结束,反而日渐突出。如今,德国仅剩下三万多犹太人,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但在德国共有六百多万外国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新的问题层出不穷,德国出生的第三代土耳其人的故乡在哪里,他们在居住国当然是外国人,回到祖国时也往往被视为洋人,“我是谁?”认同的问题仍将存在下去。
(HansJ.Schutz:JudeninderDeutschenLiteratur,PiperVerlagMünchen,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