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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师曾

1995-08-22刘新平

中国青年 1995年3期

刘新平

这就是他梦中的可可西里了:北依巍巍昆仑,南接冰封雪覆的唐古拉,这片沉睡亿年、肃穆冷峻的高原雪野,就是他梦中那神秘而严酷的可可西里了。书上说,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后一块处女地,或曰世界第三极。有幸到过这里尤其是更有幸安然返回的人,无不变声变色地将这里称为“生命禁区”。心惊肉悸之余,不免有一丝掩不住的傲然与自得,涌将出来,睥睨着众人……现在,他就站在这片雪原上。“我脚下就是可可西里了!”他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低吼,顿然涌出的冲动与陶醉,使他竟有点目眩神迷了。

第一次听人谈起可可西里,是在1988年底。那时他随北京大学熊猫研究小组去秦岭拍摄野生大熊猫。荒山之夜,寒冷又枯寂。躺在羽绒睡袋里,就有人说起了可可西里。那世所罕见的高原大漠景观和中国独有的高原活化石野生牦牛,立刻就激起了他起身前往的强烈欲望。从秦岭回到北京,他即四处打探。当他听说当初实施黄河漂流的一帮勇士正在策划可可西里探险时,立刻前去游说,准备加入他们的探险计划。但计划很快便因为种种实际的困难而中途夭折。他没有死心,他翻阅了大量有关可可西里的资料,那里现存的珍稀高寒植物和野生动物,以及独特的岩溶、地貌和湖泊,都具有极高的科学考察价值。那是一块神秘的宝地,终究要有人去撩开她神秘的面纱。

果然,时间不长,他就打听到国家正组织数十位权威的专家、学者和科研人员,将对可可西里进行科学考察。他找到考察队的负责人,要求报名参加。负责人说不行。他说我可是摄影记者,新华社的。负责人说你是啥社的记者也不行。我们不缺记者,我们缺预备司机。负责人打量了他一眼:你要是个司机没准还行。他说那好,我就做司机吧!又补充说:当然我现在还没有驾驶执照,不过很快就会有的。负责人笑笑,没言语。

当了几年记者,各方面的朋友交了不少,其中自然也有干警察的朋友。当今社会,要考个驾驶证什么的,恐怕不会有比警察更便捷更容易的了。于是他进了北京警察学院驾驶学校。他学车时那股不要命的劲头连他的警察师傅看了都心惊。刚上车就敢将油门一踩到底,把个吉普车颠成大海狂澜中一叶即将没顶的小舟。“你可够不惜命的。”警察师傅直咋舌。“惜命就不当新华社的摄影记者了!”他不无夸耀地说。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顺顺当当地成了一名各方认可的司机……于是,顺理成章地,可可西里无人区综合科学考察队的名册上最后添了一笔——

唐师曾男28岁新华社摄影部记者预备司机

正午的高原沉静而威严。远方,各拉丹东雪峰傲然耸立,铅灰色的冰脊闪烁着沉重的寒光。近些的地方,是蔚蓝色的西金乌兰湖,湖水晶莹透明,湖滩上,白色的结晶盐给湖水镶上一道耀眼的银边。金灿灿的阳光在湖面上舞蹈,让人恍若置身魔幻世界。而眼前,周围,则是松软的红沙和布满火山岩碎片的深沟。一些稍低些的山坡上,长满茂密的红景天,那是野生牦牛最喜食的一种高寒植物。半空中有几只渡鸦在缓缓滑翔,它们的下面,是几只秃鹫争抢着一具动物的尸骨,它们喋喋不休的聒噪,尖锐,刺耳,撕破了高原固有的宁谧。

红沙地上,唐师曾静静地站着,用望远镜搜索远处。他这样站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希望15×50望远镜的镜片上能出现他急欲一见的野生牦牛。

终于,透过望远镜,他发现远处山脊上有几个移动的黑点。边上的向导断定那就是一群野牦牛。他期待的目光变成一派按捺不住的狂喜,背起三台尼康相机,扛着600毫米镜头,急步而去——走过几公里松软的红沙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分布着无数鼠巢兔穴的陡坡。鼠、兔们精心营建起来的这些巢穴,就像一个个陷阱,人走上去一步一陷,举步维艰。他看见一只硕大的牦牛的尸骸,完整地横陈坡上。隔不多远,有几只牛头,却只是一副头的骨架了。他一时竟怀疑这片陡坡是否是野生牦牛们早就选定的集体坟场了。

来可可西里之前,考察队的每个成员都经过一段体能集中训练,但是,空气极为稀薄、严重缺氧、超强辐射,还是每个人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唐师曾曾自诩年轻体壮,不把高原反应当回事。在背着十多斤的摄影器材、徒步十多公里之后,他才突然感到氧气的可贵。他嘴巴大张,如牛的喘息声中有一股声嘶力竭的绝望,肺叶就像在滚沸的油锅里煎熬一般,痛苦难耐。心脏狂跳不止,似乎随时都有炸裂的可能。他停下脚步,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随即,他闻到了一股类似于动物园犀牛馆中的独特气味。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撒开长腿,顺着发出那气味的地方攀去。很快,他看见了大滩的牛粪。沿随处可见的牛粪蜿蜒而上,他攀上了一道崖口,俯身望去,只见300米开外的坡上站着3只成年野生牦牛。他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趴在崖口上,颤颤巍巍地举起600毫米镜头。可气喘心跳使他无法端稳他的相机,更甭说调焦了。他只好找来几块石头架住镜头,好歹拍了几张。可嗅觉灵敏的牦牛很快就觉出情况有异。它们警惕地虎视着处于上风头的这位闯入者和闯入者手中的怪家伙。从600毫米镜头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野牛充血的大眼睛和脊背上瑟瑟发抖的暗红色鬃毛,那虎视眈眈、不可一世的架式,就像一个即将向敌人扑击而上的杀手,令人为之丧胆。他出汗了,是冷汗。在沱沱河,他曾听一个藏民说过,野生牦牛性情暴烈,力大无比。一头狂怒中的牦牛可以轻而易举地掀翻一辆大卡车。1979年,某地质队的一辆汽车就被牦牛一角刺穿水箱,掀倒在地……幸运的是,那几个喜怒无常、让人胆颤的大家伙,并未对他贸然闯入、打扰它们的宁静采取行动,而是踌躇片刻,掉头狂奔而去。抹掉头上的冷汗,长吁一口气,唐师曾颓然跌坐崖口,状如虚脱。

歇了一会,他开始去攀一座更高的崖口,步履已沉重似铁。40分钟后,他爬了上去。往下一看,惊得他目瞪口呆。坡上活动着数百头野牦牛,正啃吃着一望无际的红景天。他大口喘着气,躲在一块岩石后面,用双膝紧紧夹住相机镜头,对准牛群一阵狠扫。耳边是相机马达飞转的咆哮声。紧接着,庞大的牛群开始骚动起来,头牛率先向山下冲去,牛群紧随其后。无数双牛蹄击打着山坡,如鼓如雷,轰轰然响彻整个天宇,那气势似能将各拉丹东雪山震塌。牛群后面,一股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坡上留一道数十米宽的黄色轨迹,向着远方的西金乌兰湖,蜿蜒而去。他站起身来,用长镜头拍下了这一幅终生难见的壮观场景。

那天晚上,他缩在帐篷里,打开松下短波收音机听新闻。他的心还沉浸在白天的奇遇里,神思悠远、血脉贲张得无以自拔。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美国之音》播音员那干瘪得毫无血色的声音。蓦地,一条电磁波注入他的耳膜,如醍醐贯顶,使他的灵魂瞬间出窍:伊拉克出兵,吞并科威特!他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滚沸起来。他曾如此描绘自己听到这一消息后的真实情状:“我一个猫跳,钻出帐篷,在雪地上连打三个滚,面对雪山,长跪不起。”随后,回到帐篷,缩进羽绒睡袋,打着手电,给新华社草拟了一份洋洋数百言的请战报告,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坚决要求去海湾采访。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或许就蕴蓄在这一天赐良机里。虽然,战火纷飞的现代战场上,等待他的将会是触目惊心的野蛮、残酷、血肉横飞,直至死亡。但他必须尽力为自己争取这一机会。他别无选择——那一天,是1990年的8月3日。可可西里无人区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而在数千公里外的中东,在蕴藏着大量石油资源的海湾,却阴云密布,一场血腥的战争,已然拉开了帷幕。

在北京的摄影记者圈子里,唐师曾有一个著名的外号“唐老鸭”,或简称“鸭子”。因为在乱哄哄的采访现场,他的镜头常被人挡住,他就常常急赤白脸地冲人乱叫唤,状似被人掐住了颈项的鸭子,直到人家让出一条通道为止。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么个绰号。

与他的绰号同样大名鼎鼎的是他的采访作风,他的机智,他的风趣,尤其是他出类拔萃的新闻敏感和无孔不入,常令同行们自叹弗如。因为考察一个新闻摄影记者优劣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否在最合适的时间到达最合适的地点。唐师曾无疑做到了这一点:外交部招待所大火,蒲黄榆火车相撞,故宫宋城倒塌,警方严密封锁的“长城情死”……这些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发生后,他都是捷足先登,率先到达现场。北京市公安局前常务副局长刘镇山在六国饭店火场说过一句被广泛传播的话:“一见唐老鸭,非有大麻烦不可。”倒不是说他有什么特异功能,他旺盛的工作热忱,独特的新闻敏感,加上他一脸灿烂的笑容和对谁都那么一往情深、肝胆相照的实诚劲,为他赢得了从部长、局长到普通百姓的喜爱与友谊,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比其他同行多了一份信息来源。

新华社对这个总是风风火火、以自己出色的工作为“新华”赢得极大声誉的年轻人同样多一份偏爱和关照。郭超人社长亲自批准为他配置了一部移动电话。在新华社的历史上,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而他,也从未让他的“新华”失望过。1989年1月,法国影星阿兰·德隆来北京期间,在北海团城召开新闻发布会。也许阿兰·德隆来北京后得到的笑脸和欢呼太多,这杂种居然给鼻子上脸地拒绝中国记者入场,只让西方记者参加。唐师曾受命前往。但三番五次都被挡了驾。“上面给的指令,没办法。”保安说。他走到门边,向里观望。这时,他看见公安分局一位熟悉的局长的身影。他思谋了一会,有了主意。他不管不顾,大步就往里走,保安伸手去拦,没拦住,就有点急,一把扯住,手上带出点力道。唐师曾大嚷:“你干嘛打人?打人违法!”保安怒吼:“谁打你了?谁允许你进去了?”吵闹声果然惊动了那位分局长。“怎么回事?”分局长走过来问。“局长,他打我!”唐师曾来了精神。分局长一下认出他来:“这不是鸭子吗?告诉我,谁打你了?”唐师曾笑起来:“打一下也没什么,我这人经打。就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外国人来咱北京,搞个新闻发布会却不让咱北京的记者进去,岂不能灭了自家的威风,是不是?”分局长也乐:“我知道今天要是不让你进去,你肯定得闹出点事来,得,我就给你5分钟!”

1989年冬,两名劫机犯被从日本押解回国。事先,警方严密封锁了这一消息,但唐师曾还是得到了信息,只是未被告知准确的到达时间和地点。他从机种是波音747和机上有数百名乘客这一点,分析并判断出载着劫机犯的飞机将在首都机场降落。当天下午他就进入机场候机厅,守株待兔。第二天凌晨3点,他看见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一群干警走进大厅。他立刻端着相机迎了上去,热情洋溢地与副局长搭话。入口处的警卫以为他是与副局长他们一块儿来的,未加阻拦,他轻而易举地就通过了让其他同行切齿怒向、铩羽而归的这道关卡。劫机犯刚在飞机舷梯上出现,便被他拉入镜头……

在中外摄影记者中,他最崇敬、膜拜的是一个为拍照片不惜玩命的名叫罗伯特·卡帕的匈牙利人。这位老兄参加了几乎所有的现代战争,最后在印度支那的热带丛林踩响了地雷。就在他的躯体被自下而上撕成碎片之际,他也没有忘记按下快门,留下了著名的遗作:《卡帕眼中的最后世界》。唐师曾还在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读书时,就熟知了卡帕的一切。从此,那个只活了40岁的卡帕就成了他心中一尊最神圣的偶像。“只有相机才能真实地记录历史。”卡帕的名言成了他的座右铭,并最终促使他在中国政法大学执教国际关系史两年之后,即1987年,进入新华社摄影部,成为一名职业摄影记者。

新闻摄影从此成了他的生命。而死神便常常来叩他的门。1988年去秦岭拍摄野生大熊猫,一次追拍过程中,不小心一脚踏空,从山腰上滚将下来。幸亏一棵百年老松挡住,才把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出来。另一次追拍中,一根几十厘米粗细的木桩连接着一处山崖,他居然飞步跨越。等顺利拍完片子原路返回时,看见那根独木桥,他竟吓得双腿直哆嗦,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多小时前自己是从这里跨过去的。“那时最大的危险就是我根本就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危险。因为我眼里只有熊猫而无其他。”

1989年10月19日凌晨,他从广播里得知山西发生大地震,便急速赶到社里,乘一辆大发面包车赶赴山西雁北,行程千余里。途中,后车箱里用粗铁丝固定的装满汽油的三个大铁桶散倒,粗铁丝断成数截,汽油顺着油桶接口渗漏出来,滴到路上。是一辆军车司机向他们发出危险警报,才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大事故。也幸亏他和司机均不吸烟,否则,他这一辈子真就成不了卡帕了……

历史再次为他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舞台:1990年12月22日,他装束齐整,飞往大战在即的伊拉克。半年多的时间里,他辗转于中东诸国,向新华社传回百余张战地图片,其中大部分刊登在国内外各大报刊上。

而与死神,也就约会频频。仅数次撞车的经历就让他魂飞胆丧。第一次是在以色列耶路撒冷,他租了一辆出租车赶往伊拉克“飞毛腿”爆炸现场,途中与一辆大卡车相撞,出租车右门被撞瘪。然后就是塞浦路斯的那次大难不死。当时他乘坐一辆据说是世界上最抗撞的沃尔沃轿车,在一拐弯处,时速95英里的沃尔沃猛地撞在一辆红色福特的屁股上。他正打盹,忽悠一下就从后座上飞了起来,撞断了前座的靠垫。还有一次是他乘坐的大奔驰撞向一群山羊,弄得大奔抛锚,羊尸一片……有一段时间,他只要一坐进汽车就心惊肉跳。他苦着脸告诉一个朋友,他患了“乘车恐怖症”。

但与拍摄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在巴格达斡旋的照片相比,撞车似乎就是不值一提的事了。1991年1月12日,巴格达机场,几十名记者挤作一团,涌向入口处。叫喊声,怒骂声,此起彼伏。谁都想靠得更前一些,以为自己争得一个最佳的拍摄位置。

德奎利亚尔姗姗来迟。一位西方记者扛着摄像机拼命往前冲,军警则奋力推搡,并佐以老拳。乱哄哄的当口,唐师曾蹭到门边,突然一抬腿跨过铁栏杆,紧跑几步追上德奎利亚尔。背后响起军警们的大声喝叫。他只佯作不知,紧贴着德奎利亚尔一行往里走。他当然知道伊拉克军警中的神射手世界闻名,他更知道背后肯定正有数支枪口在向自己瞄准,但他打定主意愣是不回头。“拉上个联合国秘书长做垫背,死了也值!”——也许真的是投鼠忌器的缘故,军警们才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罢了手。于是,他如愿以偿地占尽先机。他拍摄的那幅德奎利亚尔表情沉郁、疲惫不堪、几近不支的照片,流传甚广。仅香港就有12家大报同时采用,连日本的多家新闻社和报刊社,也不得不采用这张照片。在海湾的日本摄影记者几乎无一例外的因此受到国内总社的严厉申斥。

一个月以后,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希尔顿饭店,唐师曾创造了他摄影史上的一大奇迹:防空警报拉响后,他站在阳台上拍摄了“爱国者”导弹腾空而起、拦截“飞毛腿”的图片。当时,他看见一条火龙直冲夜空,又突然消失。几秒钟后,火龙再现,继而传来两声沉闷的巨响,他能真切地感觉到大地的颤动。强忍住内心巨大的恐惧,他哆哆嗦嗦地按下相机的B门……

不久后,《人民日报》刊登了他的戎装照片:一身迷彩,头戴美式作战钢盔,手持他的宝贝尼康,神态悠然。文字说明中对他在海湾地区的出色工作,大加褒扬。虽然不是战场上的扛枪士兵,他一样成为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也因此,采访完海湾战争后,他又飞往开罗,成为新华社驻中东分社摄影记者。而他的一些外国同行,则远没有他这么幸运:美国《新闻周刊》的加德·格罗斯葬身火海,英国记者巴佐夫特死于绞刑。据说是“不守规矩”的一位苏联记者,是在车轮底下结束他年轻的生命的……一想起这些昔日曾并肩采访过的同行,他的心里便不自禁地涌出一丝怅然。

属于他的舞台无疑在一步步拓展、延伸。

在巴格达,在开罗,他曾数十次为阿拉法特拍照,他觉得自己已经慢慢深入这位巴解领导人的内心世界,他理解了他的苍凉和无奈,也理解了他超人的勇气和高贵的坚韧。而他和阿拉法特的关系,也就由近在咫尺到勾肩搭背,经常惹得周围的西方记者不无妒意地冲阿拉法特大喊:嘿,请朝这边看!

在利比亚,在卡扎菲庄严的帐篷里,他与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革命领袖”一见如故;在非统国家首脑会议上,他一边为前非国大领导人现南非总统曼德拉拍照,一边倾听这位遭际坎坷的老人极富哲理的隽言妙语……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几乎拍遍了中东各国的领导人和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同时,他的身影依然频频出现在那些最危险的地方。

1992年10月上旬,开罗发生强烈地震。他提着相机,转遍大街小巷,拍楼倒屋塌的废墟,拍现场抬出的死难者……拍摄时,他不慎从布满钢筋和瓦砾的废墟上摔了下来。坚硬的头盔保护他的头部免受重创,但右腿髌骨至大腿内侧却被撕开一道长长的血口,疼得他跌坐在地,直以为世界末日将至。疼劲刚过,他又冒着余震的危险,一头钻进分社大楼暗室冲卷……1993年春,国际恐怖分子在金字塔内引爆炸弹,他顶着浓烟抢进塔里。其时,别国记者只在塔外逡巡,因为谁也不敢肯定现场是否还有炸弹。等防爆专家进入现场勘测时,他已驱车回分社冲片了……

他以执著为本,生命作注,为他的“新华”赢得了应有的光荣,并让路透、法新、美联等不可一世的大新闻社黯然失色。当然,他遭到中东地区西方记者的一致嫉恨。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说明了那帮白人崽子对他的仇恨有多么深。

那是一则路透、美联、法新等新闻社同时播发的一条足以断送他前程的电讯:“新华社记者唐师曾驾吉普车自西奈非法闯入加沙地带,以色列南方军区追捕数小时将其拘押。”事实上,只是急于要采访大选在即的以色列,加上边防哨兵的疏漏,才导致了他突破“世界第一陆军”防线、纵深以色列几十公里这一事实,与他本人并无多大关碍。但有一点倒是真的:他确让以色列军队大动了一次干戈。一辆M113装甲车挡住他去路时,7.64毫米机关枪就冷冷地瞄着他的脑壳;而他的大吉普上面,是一架往来盘旋的“眼镜蛇”式武装直升机,携带着数枚“陶”式反坦克导弹。

事情很快得到了澄清,但他实在是太招人恨了,以致过了很久还有一家大报在津津有味地做“大陆记者非法入境”的文章。有趣的是,文章发表那天,他正应邀在特拉维夫明媚的阳光下,为沙米尔拍照!

尾声

“是否会有这样一天:你开始厌烦摄影,并最终扔掉手中的相机?”

“不大可能。因为我现在拍的片子均是一些富有挑战性甚至是很危险的题材,置身于这样的工作环境,我的激情和创造欲望不仅不会消减,反而会得到强化。但我确实期待着像罗伯特·卡帕那样,在临死的一瞬间还能最后一次按下快门。而您所说的‘那一天估计也将与我终生无缘——您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幸福、很惬意的事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北京郭沫若故居门前的柏油路上。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天空深邃,透出一股独特而神秘的意味,一如我身边这位总在渴望着与死神携手共舞的非凡舞者。也许,他死的时候还是两袖清风,一文不明,甚至亦无人为他生前的舞姿喝彩或赞叹。但未来的史学家将从他留下的照片里探寻和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曾经发生的一切——这便是他生命里最辉煌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