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金女
1995-05-09郭传义
郭传义
区上来了个昌助理,在村民大会上,把村长撤了。
河根头也没抬地跑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才英。他说,昌助理是我外婆那个山村的人,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水挖过冬笋捡过毛栗子,算起来还沾一点亲呢!
“他还识得你么?”
河根自豪地点头:“识得,识得。人家还夸你呢!”
“夸我么子?”
“夸你炼金的手艺!”
才英愣了一下,淡淡地笑着:“请他来家坐坐吧!”
才英是远近闻名的金匠,她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绝活。这绝活白纸黑字记在县档案馆的县志上:光绪丙申年的秋天,紫禁城里的老佛爷肝火攻心,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弄得御医们束手无策惊惶失措。幸好一个云游和尚传一奇方,用赣江上游黄狮口金塘岭产的黄金拉成比头发还细的金缕,横一层竖一层,层层不乱织成枕芯。尔后再在枕芯四角缀上白参绿条红槐黑砂各二线。果然见效,老佛爷枕到这个枕头上,一觉困到大天光。
把黄金拉成金缕的那个金匠就是才英的曾祖父。
三十刚出头的才英,一手拉风箱,一手搅坩埚,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打了多少金器,她的脸被炉火烤得红红的,眼也被熏得水汪汪的。丈夫河根不会炼金,只会加炭提水清炉,干完了自己的事,就袖着手站在那儿,看才英拉风箱晃来晃去的身子,甩来甩去的奶子。结婚十来年了,崽俚子都八九岁了,他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当才英把铸成的金器放在甘冽的清泉里淬火时,“轰”的一声响,蒸气呼啸着冲天而起,白雾里的才英飘飘然若隐若现。河根就情不自禁地跑过来,挨着才英的肩站着,样子像欣赏才英的手艺,其实是想和婆娘一起在云雾里飘着。才英心里清楚得很,嘴里却不声,等白气消失尽了,才推他一把。
河根收拾桌椅,才英准备饭菜。听人家说,工作人员爱吃酸菜爆鸡杂,又开胃又下酒,才英特意在这个菜里多加了半勺油。
河根把昌助理请来就去沽酒了。看上去昌助理要比河根福态得多。他一边抽烟一边蹲下去看才英的炼金家什。
“昌助理,你看你兄弟家乱得下不得脚,他也不管,就晓得朝村里跑,什么计划生育,矿产法,森林法,就看他忙,我日日跟他吵!”
“嫂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昌助理站起来笑着。他脸色很黑,笑起来露出的牙花也很黑。才英心想,这人抽烟狠哩。于是笑着又给他重新递上一支烟,说:“我看不惯,又不是上面指派的干部,瞎积极哩!”
“你又错了,选干部自然要选积极肯干的罗!”
“他不是那块料,我看他这辈子也当不了村干部!”
“嫂子,你莫小看河根了!”昌助理又笑了起来。他咳了两声,又蹲下去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炼金炉了。
村长来了也是看炼金炉子,那是他借口查私金,心里是想来沾便宜的。快五十的人了,那双眼比野猫还馋。河根不在家,他就动手动脚。才英不答应,他就说:“让你搬炼金棚哩!村里的简易公路要从那儿过!”
村长一提搬炼金棚,才英就紧张地望着他,护卫前胸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村长,我求你……”
前天,村长又来逼才英,不是有人来,他就得手了。
昌助理怎么也盯着那个炼金炉呢?
“昌助理,眼下冒活干。下回来嫂子给你打个金戒指,送把你婆娘!”
“那不行,送东西收东西都是违法的哩!再说,我们也有了。”昌助理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戒指,抛了两下,又说:“不过,以后有金活请你帮帮忙,你可要赏脸啊!”
才英求之不得:“一句话!”
昌助理很能喝,河根才英两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越喝越畅,几次拍着河根的肩膀:“不错,嗯,不错。”
河根被他拍得浑身燥热。
昌助理喝了很多,脸和牙花仍是黑得不见半点酒意。河根送他,好半天才回来。他关上门,把才英拖到屋里,直直地盯了她一会,掰开她的手,往手心里着力一拍,是一枚金戒指。
看看才英,河根有些结巴:“昌助理……求你……”
才英一屁股坐到地上,脸色蜡黄,额上也渗出了虚汗:“莫哇了。我晓得……要孕金!”
河根拉起才英:“你,你答应么?”
才英咬着嘴唇,憋出一句话来:
“答应,我要你当村长!”
崽俚们都入睡了。在后屋边的炼金棚里,才英点燃了炼金炉,黑色的焦炭填满了空空的炉膛。
十五岁那年的夜里,才英跪在金棚里,面向金炉看父亲传她孕金。爹哇:金塘只有二户人家时金棚就搭在这里了,翻修过几多遍,他不晓得,但这金炉打立起那天,就一直冒动过。金炉的位置就是给慈禧看病的那个和尚奠的。前后左右不能挪动半分。和尚说:天为乾地为坤,乾分元亨,坤承利贞,每夜子时总有一颗罡星直射在这个金炉上,得气享灵,金术才能代代相传。否则,别说孕金,就是打个金戒指也会把老本赔了。
才英向父亲发了愿:“爹,你放心,就是让我死,也要保住金炉的位置!”
孕金,就是用人体流动的血给金淬火。体内之血,集五行,汇阴阳,温热而流,流而不绝。孕金,已经不是“金”的价值,而是集生、道、源、形、神为一体,具有独特的象征和审美意义,其价无比。去年初,县外资局的干部找上门来,说原是本县籍的一位港商愿用一枚天然金刚大钻换孕金戒指。才英笑着摇头:“孕金?失传了。”
爹临死时才给才英做孕金示范。爹是男的,只能“育金”,且成色要比孕金差得多,加上爹生病,育的金是紫色的。爹奄奄一息还在呻吟:“才英啊,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孕金啊,这是要命的哩:”
夜深人静,远处的山林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呼呼声。门前,永远不知疲倦的金塘河欢快地流淌着。才英开门,望了望天,隐隐约约的几颗星像远处黄金管理站的电灯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才英又摸了摸门口的大青石板,干松松的没有一丝潮气。
才英在心里牢牢地记着祖上传下的话:孕金要子夜,下弦,干睛……子夜人静血才纯,下弦月黑血才凝,万里无云血才绝……
炉火跑跳了几下,随着风箱的呼呼声,焦炭即刻遍体通红。昌助理的戒指被夹进坩埚里——它不需熔化,只要红软。眨眼功夫,坩埚里的戒指就变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才英解开外套,又脱去毛衣,只剩贴身的布衬衣了。她用力一扯,雪白和丰满在炉火的照耀下变幻成鲜红、热烈、奔放,每个层次都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她小心翼翼地在胸前涂过药水,扬起闪着银光的砂铲,对着那跳动着的浑厚乳部缓缓地划了下去,砂铲还未提起,鲜血便奔涌而出。
从金棚的瓦板缝里,才英望见一束晶亮的星光直射在炉膛上。她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二句,连河根也没听清楚,就飞快地操起手钳,夹起戒指。戒指在欢快地闪烁着,好像早已料到将要进行的一场脱胎换骨的涅槃。
河根傻傻地站着。才英举起手钳,微闭着双眼,把那枚在夜色中跳跃着的戒指毫不迟疑地塞进刚刚被砂铲划开的口里。
哧——一股白烟喷薄而起。
才英大叫一声:“快来抱紧我!”
爹教她:“金入体,缓降温。但届时疼痛难忍,金物一旦甩脱,落地骤凉,就前功尽弃,唯有让男人胸贴胸地死死楼着……
河根感到自己的胸前灼热难忍。怀里的才英抖动不止。棚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味。才英急促地喘息着,豆大的汗珠如倾如注,浑身一片精湿。
……一切都复归如初了,刚才的一阵骚动连崽们都未惊醒。
才英从血糊成痴的胸前取出戒指。戒指已成耀眼的金红色。仔细观赏,红色原是黄色的一脉,随着光线的变化宛如一条彩虹在金色的母体里浮动飘荡……
不知是欣喜还是心疼,河根呜呜地哭了。
才英痛苦地瞪着他;“哭么子,就你这样鸟男人,当了官也冒出息。快去送把他!”
听着河根远去的脚步声,才英只觉得两眼发黑,依着门框,慢慢地倒下去。
责任编辑张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