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句号
1994-08-24刘新平
刘新平
本刊今年1期刊发了《刺破铁网》一文,报道了发生于江苏省灌云县境内的特大强奸、轮奸案和案件的侦破情况,讴歌了青年检察官汪洪礼不畏权势、刚正不阿的精神气节。文章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事隔半年之后,依然有大量的读者来信寄到本刊。在信中,人们无不急切地讯问对那些违法乱纪的案犯家长究竟作何处理,尤其是对检察官汪洪礼目前的处境深表关注。鉴于众多热心读者悬望之切,今年6月上旬,记者重访灌云。
1、检察官——为何进京?
1993年底,汪洪礼前往省城南京,向有关部门反应灌云大案中所暴露出的各种问题,并向新闻界介绍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有关部门当即表示,要对他反映的问题进行调查。汪洪礼怀着满腔希望回到灌云。
然而,他的境遇未有丝毫改变,且渐渐地株连到他的家人。连云港市纪委曾派人调查汪洪礼所反映的问题,结果却是:问题不是纯属子虚乌有,就是查无实证,难以定论。这结果对于汪洪礼来说,自然大大不妙。而且,更为不妙的是,来人还对他的“经济问题”进行了极为认真的调查。家徒四壁的汪洪礼自可坦然,但心中的憋闷和委屈,外人却很难体味一二。
就因为他的关系,他的妻子甚至连法定该调的工资都没有调成。如果这些可以略去不计的话,那么,最让他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的事实是,他已没有了工作;虽然他的年龄、他的胆识、他的经验和阅历,都正处于工作的黄金时期,而工作对于他,正如水对于鱼,天空之于飞鸟那般重要和不可或缺。几乎所有和他一同办过案子的干警,都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他工作狂般的诸多细节。每到案件审理的关键时刻,他经常都是几天几夜不合眼。即使这样,他的精力和透彻人微的判断力,却并不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我曾看过灌云县政法委员会1991年第五期的《政法工作简报》,上面有一段话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汪洪礼共熬通宵6个,加夜班10次……”后来,在1993年抓捕案犯的那些个紧张的日子里,他又创下了7昼夜睡眠时间加起来只有8个小时的记录。我也开始明白,工作时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对于汪洪礼来说,实在是件一以贯之的寻常之事。故尔,不难想像,剥夺他工作的权利便是对他最为沉重的打击了。
他的性情因此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经常背着双手,就像一只笼中的猎豹,在房间里不停地转着圈子。有时,他会惊恐地感到他已没有了思想,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常常茫然四顾,映入眼帘的只是空空的惨白的四壁。他绝望地闭上眼睛,重又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转圈,内心升腾起巨大的凄凉和悲愁。“我错了吗?可我究竟错在哪里?”他一遍遍地问自己。
他曾经是那么一个体格健硕的汉子,容光焕发,一脸英气,满头乌发骄傲地散发着健康的光泽。而现在,似乎是在一夜间就钻出了许多白发,面容则显得疲惫而憔悴。
当他以这副尊容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便引起了不小的反应。热心人会走上前来,轻轻说几句关心和抚慰的话,心直口快且胆气壮的还会在他肩头拍一下,大声嚷道:“汪大侠,你要坚持住,我们支持你!”而有些人的目光则闪闪烁烁且含蕴无穷,嘲弄,讥讽,蔑视,应有尽有。那潜台词也是明白无误的:你姓汪的不是能告吗?怎么样了?天还是这片天,人还是这些人,停你工作还是照停不误,你能折腾得乾坤倒转吗?有本事,再去告。
就是这目光深深地刺激了汪洪礼,使他重新鼓起了与邪恶、腐败势力一决雌雄的豪气。1994年2月18日,汪洪礼背着一大袋方便面和一包萝卜干,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在北京,检察官汪洪礼向最高人民检察院和中纪委递交了情况反映和举报材料,并增加了陆兆钧(被判死缓的案犯陆虎之父、原灌云县副县长)、徐广宝(被处以极刑的案犯徐万里之父、原灌云县人事局长)利用职权,贪污受贿的内容。材料立刻引起高检和中纪委的高度重视……
2、检察官——谁为你喝彩?
今年3月31日,对于汪洪礼来说是一个值得庆贺并永远牢记的日子。这一天,江苏省纪委和省检察院组成的联合调查组首次开赴灌云。4月1日,在连云港市第一招待所,调查组与汪洪礼见面,倾听了他的情况反映。汪洪礼阴暗如晦的天空中,终于现出了一缕熹微的曙光。
到6月9日,调查组先后四下灌云,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确证了汪洪礼反映的问题是真实无误的,这一结论与市纪委的调查结果,形成了绝妙的极富讽刺意味的鲜明对比。
去年10月,我第一次到灌云就采访了当时的商业局长陈某。在汪洪礼侦破3·14案件时,陈曾电话约请汪到其家中与陆兆钧见面,就是那一次,陆提出要汪将其子陆虎的强奸、轮奸案办成卖淫嫖娼案,当即被汪严辞拒绝。但在市纪委找陈某了解时,陈竟矢口否认,声言自己根本就未约请汪,更未听说陆要汪改案子的事情。而我对其进行采访时,他则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这件事情不好说……灌云的情况很复杂,对有些事情我只能回避。”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二到灌云,我了解到陈某已向调查组和盘托出了那次的事实经过。此时,陈某已调任灌云县物资局长。我再次找到了他,我很想亲耳听听他究竟怎样解释自己当初的言行。
“陆兆钧虽然调离了灌云,但无疑他还有着很大的能量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我没有任何背景,他要整治我,易如反掌。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和将来的处境考虑……省纪委第一次找我了解情况,我没有说。当天晚上,就有人受陆委托给我打电话,说我帮了陆的忙,陆是不会忘记我的好处的。连省纪委找我谈话时我的答复他都了如指掌,可见此人的能量之大,关系之硬。我不得不为自己考虑。”
局长低头看着自己那台正在充电、外表精美的大哥大电话。语气轻松、平静,对此前的隐瞒真情,看不出有丝毫的愧疚和追悔。
也许他确实有着不得不如是的理由,但我,却被彻底地震惊了……我突然想到,是否可以在目前正如火如荼的反腐大潮中再加入一个重要的内容,那就是让每一个党员都重温一下他们入党时的誓言,再让那钢铁般的誓词重新振奋他们的精神,强化他们的意志,铸造出一个真正的不畏权势、坚持真理、大气凛然的布尔什维克之魂!苟如此,即使党内出现几个腐败分子如陆兆钧者流,又有几多可供他们施展伎俩的舞台?
调查组在查实了陆兆钧、徐广宝阻挠侦破3·14大案的违纪、违法的行为之后,又乘胜追击,对他们利用职权贪污受贿的重大经济犯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成果斐然。5月17日,经县检察院批准,昔日威风八面的人事局长徐广宝,被依法逮捕归案。同日下午,陆兆钧及其妻子被依法传唤;6月7日被正式逮捕。8月8日的《连云港日报》在一版显著位置上发布了这一重大新闻。当晚的连云港电视新闻上,又出现了陆兆钧被捕的画面。这位曾经权倾一方的县太爷,在逮捕书上签名时,那只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有一个小插曲不能不提。正当外界纷传陆兆钧被抓之际,5月15日上午,陆兆钧调用云台区检察院的一辆警用轿车,偕妻专程到灌云县机关大院和县委招待所潇洒走了一回。他要证明给人们看,他陆兆钧依然是陆兆钧,前灌云县副县长现云台区委常委,他还拥有着让所有人都为之眼热的权力和威势,他还可以风风光光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并到处享受人们尊崇、敬畏的目光。一个调查组,还有那个姓汪的小人物,又怎能奈何他?
然而,不无滑稽的是,当天下午,得意而归的陆兆钧夫妇,屁股尚未坐热,便被拘传,6月7日又被正式逮捕……知悉内情的人无不击节称庆:看你嚣张到几时!
有感于调查组雷厉风行和卓有成效的工作,5月30日,汪洪礼专程到南京,与搭档女警官赵南萍一起,向省纪委赠送了一面锦旗,上书:现代包公,扶正祛邪。江苏省委副书记曹克明代表省纪委接受了赠旗。
可是,检察官,谁来给你赠旗,谁来为你喝彩呢?
3、检察官——路在何方?
陆、徐被抓,也许有人以为检察官汪洪礼的处境会大大改善,他又会得其所愿的重新走上惩治邪恶的战斗岗位。但这却是善良人的一厢情愿。因为在灌云,某些人依然将汪洪礼视作不安定因素,认为汪的上访和新闻媒介的报道“破坏了灌云县的投资环境”,非要将汪踢出灌云而后快。但最让人寒心的还是一些部门的推诿扯皮,怕担责任。我采访过主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孙灿,当问及对汪洪礼的看法时,孙灿说:“我是1992年底才调来的,案件我不熟悉,对汪洪礼这个人也不太了解。”似乎不了解不熟悉,便是笼盖一切的借口。不了解可以变成了解,不熟悉也可以成为熟悉,关键不就在于踏踏实实的工作本身吗?有多少共产党的干部是在了解一切的基础上走上领导岗位的呢?领袖早就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永远是打不穿的铁板一块。
今年上半年,江苏《服务导报》发表记者任晓军的文章,报道了灌云县燃料公司1993年1~10月份光招待费就高达95万元,并披露,负有重大责任的经理被免职。报道发表不久,该经理却又奇迹般的重新走马上任……1993年9月17日,江苏省高级法院在对3·14案的终裁书上,曾明白无误地公布了在逃犯尤建兵犯下的强奸罪行,但直到今天,尤犯还消消停停地生活在灌云。据可靠人士透露,尤犯并非投案自首,也非重病在身,保外就医,那么,罪犯怎得如此逍遥?……以上发生在灌云境内的咄咄怪事,不知孙灿副书记是否了解。
在县纪委,一位副书记的回答亦与孙灿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兆钧是市管干部,我们县纪委无权查处。而且,有关调查是省市搞的,我们对许多情况都不了解。”——又是一记漂亮的长传球。但问题还是明摆着的:陆是市管干部,那么徐广宝呢?县纪委查了吗?有结果吗?如果没有结果或者根本就没查,则灌云县一片大好的纪检形势从何而来?我手头正有一份打印材料,是纪委一位书记1993年10月5日在全县纪检监察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稿,其中所公布的一组数字无疑是令人欢欣鼓舞的:“……1~9月份,全县纪检监察机关共受理人民来信来访689件次,已办结678件次,办结率98.7%。其中县纪委受理302件次,已办结293件次,办结率97%……与此同时,县纪委信访室还自办信访摸底29件,已结29件,办结率100%……”也许我们不应抹煞掉县纪委的工作业绩,但事实上,他们确确实实遗漏了一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优哉游哉的大鱼。为什么?究竟是胆识所限,还是有意规避,以至视而不见?
去年,在灌云县政协五届一次会议上,33名政协委员向县委提交了一份议案,要求严肃查处3·14案件中有包庇、纵容、弄虚作假行为的案犯家长尤其是党员干部,县委对此作了回复。复函中首先嘉许了政协委员们参政议政的勇气和精神,继而表示,案件已由政法机关查处,如果真有违法乱纪者,相信政法机关会依法处理。许多政协委员对此答复极为不满。政协提案委员会主任夏绍强同志将意见送交县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看完意见说:“毕竟有些委员还是比较满意的。”夏绍强马上回敬说:“毕竟有些委员是极为不满的。”副主任为之语塞。
原政协主席丁大宁同志在看过有关的报道后,曾向县里的一位领导打听过汪洪礼的近况。答曰:“问题解决了;汪洪礼调走了!”丁大宁哈哈大笑:“原来你们就是这么解决问题的。人调走了,难道问题和矛盾也可以一齐调走?”领导低头无语……我第二次到灌云时,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的报栏上,看到丁大宁同志逝世的讣告。在醒目的讣告前我伫立良久,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内心升起一股深深的敬意。
陆兆钧被捕的第二天,我采访了灌云县老县长封铭亮同志。去年9月,3·14案件的主犯刚刚在灌云沂河淌执行枪决之后,封老就找到县人大主任,提出了几点工作意见:表彰、嘉奖有功人员,树立正气,打击邪气;批评、查处有关案犯家长;以此为鉴,教育广大党员干部。但令封老遗憾的是,他的意见,并未引起决策者的高度重视。
几十年前,当封老开始在灌云任职时,一本叫作《灌云大地绘新图》的书正风靡大江南北,那时的灌云,作为淮海平原一枝花,粮食生产和水利建设名动全国,各地前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可曾几何时,灌云落伍了,并最终成为江苏省有数的几个贫困县之一。亲身经历过灌云鼎盛期的封老,对此变化,痛心疾首:“我认为灌云目前的最大问题,一是党风,二是社会治安。表现在法律上就是:有法不依,执法不严,重罪轻判,以罚代法。此等弊端不除,灌云断无腾飞的可能。”
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验证了封老的推断。法纪松弛,宵小猖獗,受害的岂止是平头百姓,就连县里的主要干部也不能幸免。主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孙灿就曾在县城医院门口,被一地痞一脚揣中小腹……
在这样的社会治安条件下,缺少的,极需的,不正是像汪洪礼那样铁面无私、奋不顾身、令不法之徒闻风丧胆的执法先锋吗?为什么有些人偏偏就容不得灌云人民有口皆碑的“汪大侠”呢?
汪洪礼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着落。工资却照发,以至每次领工资时他的心里都极不是滋味。他实在是愧得慌。“我的结局怎么会是这样?我的路到底在哪里?”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自己不能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只能一任万般无奈和满腹的疑虑日复一日地缠绕着他。于是,他又背着手在自家杂乱的小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圈。心里沉重如铁,神情疲惫如一位沧桑老人。不经意间,他的体重急剧下降了10多公斤。他常常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一张纸片了,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走。有时,他倒真的希望能有那么一阵风将他吹送到天上去。那时,也许他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迷惘和深深的惶惑了!
说实话,写下这些文字,我的心情决不轻松。二下灌云的目的,本来是想给所有关心着汪洪礼的读者朋友一个圆满的交代,但我却并未能偿所愿。陆兆钧、徐广宝是被抓起来了,但围绕汪洪礼所发生的一切,要想彻底画上一个句号,无疑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艰难历程。看来,我们只能等待。除此之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