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泪的季节
1994-08-24孙云晓
编前:北京市一所重点中学的办公室里有位家长忧虑地向老师诉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越来越不好管?那天我问我女儿,报上经常登少女出走的事,你怎么看?您猜她对我怎么说?‘我就是没她们勇敢,不然,早就走了,班上的同学都佩服她们哩。我害怕,不定哪一天,这孩子脑瓜一热当真走了,怎么办?”类似这位家长的担心我听到过许多。当我把世人对出走少女的种种议论、揣度讲给青春派作家孙云晓时,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给我讲了他亲身经历的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穿一双拖鞋,她仓皇逃上——
北去的列车
盛夏某日,我正在家写东西,忽然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说外地一少女离家出走投奔我来了。纵然再忙再急,人家避难似地扑来,我岂能怠慢?于是,我在电话里详细讲明乘车路线,请她到我家来谈。这里姑且称她A姑娘。
不大一会儿,门铃响了,一位红脸高个的健壮女孩站在门前。她十六七岁的样子,红T恤,花短裙,背个破旧的黄书包。让我惊讶的是,她脚上竟穿着一双拖鞋!
坐定后,我边请她吃西瓜,边不解地问:“你怎么穿着拖鞋就跑到北京来了?”
“我一心想逃,出了家门才发现还穿着拖鞋,又怕回去换,被家人扣住,所以,就穿着拖鞋上了火车。”她嘟嘟嚷嚷地解释着。
谈起出走原因,她支支吾吾,反复提问、开导后才大概讲明。原来,A姑娘17岁,是山西某市的高二学生,还是班里的团支部委员。她对同桌的男生挺有好感,甚至崇拜。遗憾的是,那位男生对她不在意,却对别的女孩颇为热情。A姑娘为此暗暗伤心。谁知,这个节骨眼上,老师在班会上提醒同学,不要过早谈恋爱。A姑娘闻言心惊肉跳,以为老师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无巧不成书,回家后,父母又叮嘱她不要与男生来往过密。A姑娘听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大祸临头。她在焦虑与恐惧中苦熬了几天,实在无法承受那种压力,终于逃离家庭。
问明情况,我松了一口气。问:“怎么就认定老师说的是你?你没做亏心事呀,怕鬼叫门做什么?退一步讲,就算你和那男生谈恋爱了,老师的提醒也是善意的,注意些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年轻人都有个成熟的过程嘛!”听了我的分析,A姑娘渐渐平静下来,精神也放松了。
看看天近黄昏,我帮他联系了一处招待所住下,并劝她早点回家,以免父母和老师着急。可A姑娘也有她的狡猾:“我马上回去,肯定挨揍。既来之则安之,玩几天再回家。这样他们只会心疼我,不可能再打我、骂我了。”
如今,A姑娘早已返回家中,度过了她的危机期。
第二个故事:从内蒙古到北京城,她玩起——
捉迷藏游戏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来稿,一位陌生少女走了进来,说是“找孙云晓老师”。我忙站起来,问她从哪里来,找我有什么事。一问不要紧,她的回答让办公室的人都愣住了。
为了不给她找麻烦,这里隐去其姓名,称她B姑娘。
B姑娘是位职业高中毕业生,从内蒙古偏僻的地方来到北京,说这次来是拜我为师,学习文学创作。她还说她爱唱流行歌曲,曾在当地歌厅唱歌打工;她在学校竞选过学生会主席,并获得成功;父母为她在当地找了个工作,她不喜欢,决定闯北京城;她父母都是工人,也同意她出来试试等。我决定要对这位头脑发热的中学生泼点冷水,让她冷静下来,认清自己的处境。于是,我们有如下对话:
孙:你带了多少钱?
B:200多。
孙:招待所的住宿费一天多少钱?
B:12块。
孙:这就是说,加上吃饭等开支,你带的钱只能维持一个多星期,对吗?返程路费怎么办?
B:……
孙:你热爱文学,想跟我学习写作,是好事。但对你来说,眼下第一位的是生存,不是文学!写作不是几天就能学来的,你坐吃山空,靠谁供养?再说,你怎么不替我们想想,事先不打个招呼猛然闯来,我们工作繁忙,又怎么可能天天教你写作?
B:……
我想了一下,送她几本杂志,让她回招待所休息,写一篇自己的中学生活,第二天交我。经过劝说,B姑娘同意先找个工作干着。我请她唱支歌听听,她唱了《蓝天白云跟我来》,水平一般,进不了北京的歌厅。我建议她放弃去歌厅谋生的计划,并答应帮她找个事做。
送走B姑娘,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帮她联系工作。找了几处都没成,还算幸运,一家公司的经理很快答应聘用她。
第二天早晨,B姑娘来了,交给我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我耐着性子为她分析了这篇没有写完、错别字很多的稿子。我告诉她,若想搞创作,必须深刻体验生活,能悟出别人悟不出的东西才行。然后,我又带着她去见了那位经理。
在我看来,我已尽了心力,下边的事只能靠B姑娘自己的努力。万万没想到,还不到中午,B姑娘已经不辞而别,再无消息。
大约半个多月后,一个自称B姑娘爷爷的老人找到了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说是来寻他的孙女。原来B姑娘以我的名义给家里发了电报,谎称我们中心为她安排了工作。单位领导责怪我擅自发电报,可我又何曾发过这份电报?我将真实情况告诉了单位领导和那位老人。老人不信,竟以为我们把他的孙女藏了起来。也难怪,这是老人寻找孙女的唯一线索。老人发疯似地找了3天,毫无结果,拖着一身疲惫,无奈地返回了。
过了一段时间,事情又起新波澜。B姑娘原来所在的中学党支部给我们单位领导发来公函,查询B姑娘之事。随后B姑娘的母亲又给我来信,说已收到女儿的信,得知她上午在我们单位打字,下午跟我学写作。读完这封信,我顿时觉得脑子大了一圈,天呐!B姑娘莫非是个骗子?
我当即给B姑娘的母亲回了信,揭穿了那个谎言。B姑娘曾留给家里一个神秘的地址,我建议两地公安部门联手调查。果然,内蒙方面来了人,有B姑娘的母亲、老师和一位公安人员。不巧,那期间我去了中国的北极村—漠河。归来后听说,B姑娘依然没有找到。她去了哪?是吉?是凶?此事像一道阴影浓浓地罩在我心上。
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忽然接到B姑娘的电话。原来她一直在北京,先干保姆,又去个体餐馆打工,如今在一家小工厂。知道她平安无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我还是不能容忍她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行为,严厉地批评了她。这时我才知道,B姑娘对家人两次进京找她的事竟毫无所知。她给我打电话,是想向我承认错误。她还在电话里对我倾诉了心中的苦恼,她是那样地想写作,又是那样地忙于生存等等。我发现,折腾了好几个月,她还是没有理解当初我告诉她“先生存后文学”的道理。我劝她还是先学着踏踏实实地生活,体验人生,这是文学的基础,并督促她马上给家里写信,承认错误。
她答应了我。
第三个故事:面对出走少女的父亲,我却无法说出——
她为什么出走
去年3月下旬,我迁入了新居。因新居尚未通邮,地址不详,难于寻找,一时与许多朋友断了联系。然而,有一天,河北农村一位出走少女的父亲居然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这是一位中年男子,大学毕业,现为县城一家工厂的工程师,这在农村也算个人物了。此刻,他坐在我家客厅里,满头大汗,魂不守舍。原来他女儿(暂且称c姑娘)出走十多天没有消息。
我问,“你怎么想到找我?”他叹口气,“女儿走后,我和她妈都急病了,翻箱倒柜查出女儿的一本日记,那上面写着,她把所有的日记都寄给了您。我赶紧跑邮局查,查到了您的地址。我想,女儿既然能把日记送您,出走时是否也会扑着您来?她来过吗?”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只记得C姑娘那包日记,却不记得她来过北京。
“她最近写信给您了吗?”这一问倒提醒了我,在我近期收到的一千多封信中,说不定会有c姑娘的信,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线索。
我骑上自行车,带着C姑娘的父亲赶到单位查信。我从床底下拖出盛信的几个大纸箱,让C姑娘的父亲辨认有无女儿的字迹。几千封信一一辨认了,结果大失所望。
C姑娘的父亲快哭出来了:“这孩子太老实,又没带几个钱,出来怎么生活,说不定已经被人骗走了!也许不在人世了……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我总是不信这是真的!”
望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我想起了C姑娘的日记,那本日记我曾认真读过,我猛然明白了C姑娘出走的原因,虽然她并没有在日记里写出来。
随着一天天长大,C姑娘对父亲的品行越发不满,深感家庭关系的虚伪和压抑,她痛苦、焦虑甚至经常有种窒息的感觉,不愿回家。我想,她一定是为呼吸新鲜氧气才出走的。
可我又怎么能把这些讲给她的父亲呢?我只好劝他放宽心,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出去闯闯也许是好事。
果然,C姑娘在离家出走50天之后,历经千难万险,返回家中。她父亲马上来信告诉我,并对我说,从此她女儿再也不会出走了。可是我却隐隐感到,C姑娘出走的危机并没有消除……
这三个真实的故事是否已经向我们作出了一些提示?是否已经向我们展示出少女纯洁而简单的情感和行为?当她们来到了花季,来到了一个多泪的季节时,她们的家长和老师,以及我们这个社会,应该给她们什么?告诉她们什么?将什么样的行为示范给她们?而她们自己又该怎样面对自己,面对社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