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邻
1994-03-31张荣珍
张荣珍
一
25岁的珠珠如梦惊醒,过去的日子真是白活了!
这几年乡下盖新房就像雨后的蘑茹一拱一大片,可呆板的北方就是不如南方活泛,谁也不往盖楼上琢磨,光在房屋样式上折腾。突然,留马营东口,雨后彩虹般出现了一幢美丽眩目的小楼。当然这是指人们的心理感受而言。在具体时间上,盖一幢货真价实的小楼可不像“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那样神速。事实是:一天清晨,人们被汽车嘟嘟声叫醒,砂石木料全运来了,一群人正搭脚手架。电锯呲呲,瓦刀叮当,刺激得小村彻夜难眠。人们瞪眼看着,10天过后,村东口突然出现了一簇悬在半空中的彩灯群。正月十五放焰火般的璀璨、玲珑夺目。人们这才看清,门灯吊灯莲花灯五彩灯都是那幢小楼上的,真成了仙山楼阁。到白天,朦胧的色彩没有了,真实的小楼更显出它的价值。庄稼人仰颏一笔笔算计,钢筋圈梁,砂石水泥,铝合金门窗,水磨石地面……硬是一座金山堆成的呀!什么样的人才配住呢?
珠珠住在这里。她是小楼的女主人。
三天前,贴着大红喜字的小轿车把珠珠从县城拉往留马营。公路越走越窄,临进村竟有三里土道。娇嫩的轿车委屈地呻吟,珠珠忐忑不安了,要把我拉到什么鬼地方哟!轿车停在小楼前。真是柳暗花明。别墅!外国富翁才有的奢侈啊!哪像城里楼房的鸽子笼模样!这一幢楼房全是自己的,连同精致的小院。大门两边各栽一棵槐树,“门前一棵槐财帛自己来”是旧俗,可这是伞形树冠的风景槐。院里有片花圃,蔷薇、大理菊、月季、竞相开放,姹紫嫣红,芬芳袭人。小楼是明快的天蓝色,阳台是纯净的乳白,摆着一盆硕大的盆栽石榴,火红的花使小楼更加喜庆。窗户用缕空纱遮得朦朦胧胧,里面的富丽堂皇任你想象。
这么高级的别墅真是我的?珠珠像突然拾到金元宝的穷人。她一间一间地观看,小心翼翼,步履轻轻,哪儿也不敢触摸。丈夫在洗澡间扑腾得到处是水,又到厨房搅得刀案乱响。她拿起一根葱却不知把剥下的皮往哪搁。“傻瓜,你愿往哪扔往哪扔呗!”可不,这幢小楼都是我的呀!珠珠开始进入主人的角色,重新一间一间地审视。无可挑剔。会客室的沙发茶几盆景字画,卧室的家具床铺门帘窗帘,以及厨房贮藏室洗澡间的大小零碎,都是丈夫厂里的人置办的,可跟她的审美观点那么吻合,摆列也恰到好处。但她还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把家具器皿一件一件擦拭,亮得照见人影。又擦地面,不用墩布,用棉丝。像电影里的日本女人,跪着擦,丈夫好心疼。“你别管,我愿意呀!”每天早上兴致勃勃干两个小时。彻底满意了,就一间一间地品尝,乐满心怀。
当然,她最愿意的还是站在阳台上四处眺望。天蓝色小楼上,火红的石榴花旁,站着一个淡黄衣裙白脸黑发的年轻女子,她自己明白,那是怎样怡人的一幅画。过路人没有不驻足欣赏的。年轻女人都希望这样的殊荣。她愿意被人欣赏,更愿意居高临下观察众人。往东是野外,一望无际生机盎然郁郁葱葱,有玉米也有红高粱。她看过《红高粱》的电影,知道那里头挺浪漫的,眼下就有穿红褂的小妞出出进进,可背着粪筐施肥,她知道这活计并不浪漫,又闷又热高粱叶子像利剑一样割人。大坑边时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又响又脆带水音,几个女人洗衣裳;这家那家,女人们端着泔水喂猪,小猪崽努起长嘴巴亲主人的裤腿,多亏她们都穿深色裤子,脏啦净的看不出。街口一个磨剪子的只看见花白后脑勺,两个小孩倚墙吮手指头……
珠珠继续远眺,好像看见自己的家。到县城的人都赞叹宽阔的大街,豪华的楼房,琳琅满目的橱窗和五光十色的电影院,谁知道还有十八个弯的小胡同和五六家合住的大杂院。珠珠和娘在大杂院里住了两间狭小阴暗的南屋。从外表看这母女俩长相好穿戴也可以。娘清秀素净,光亮的头发梳成辫子,再盘成一个非常精致的圆髻。见熟人只微笑点头,显得文雅又高贵。女儿的穿戴都是娘亲手缝制,她心灵手巧,用各色布料搭配拼凑,缝出又时新又鲜艳大方的衣服,女儿穿在身上自有特殊的神韵。寡母弱女很少与人交往,家里没有亲朋故旧很少有人来串门,有时同院人从门口过,看见当娘的不论是冬夏都双手不闲地织毛衣,颜色常换,花样非常复杂,以为这户人家有钱殷实,殊不知这是母女俩唯一生活来源,为了活命也为了女儿将来出息,母亲有日无夜赶织毛衣,织得腰酸背痛,织得手脚麻木。有时指头破了,缠着胶布还在织。这些,外人看不见,不晓得。当然人们更不晓得,母女俩装衣服用了几十年的那只红漆木箱是没有底的,一领竹皮凉席补丁摞补丁已用三十年还在用。谁又能想象到这母女俩早晚吃饭从没炒过菜,一年到头吃自家腌制的豆瓣酱和咸菜。
珠珠眼窝发了潮:娘啊娘,你知道我现在的家怎么样吗?
珠珠眼前又闪现出她的女伴,她工作的那个旅店。严格说她是吃商品粮但没有正式工作,她在待业,到旅店里临时工作。娘望女成凤,供她上高中,她为娘争气,十分用功,可惜一到考场,使命感压得战战兢兢,会的题全吓跑了,复课两年都名落孙山,在街道旅店当临时工,洗被单冲厕所刷痰盂拖地板……女伴们都没上过高中,自然比她小,整天嬉笑打闹搽粉描眉,迷恋通俗小说,谈起男女之事津津有味。偶尔店里住进个年轻漂亮有钱的小伙,她们就去百般献殷勤,有事没事粘在人家房里不出来;而对那些穿戴不入时、老实巴交的旅客,则爱搭不理,背过脸撇着嘴骂人乡巴佬!当她们得知珠珠订婚的音讯,就好像白日撞见鬼一样,大惊小叫追着问:“珠珠姐,你真要嫁给乡巴佬?你图的什么呀?”
珠珠得意地笑了。鼠目寸光的女伴们哟,哪里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的珠珠已成了新闻人物。地区报纸发了整版通讯,称赞她是新时代有胆有识的女性。一个吃商品粮的县城姑娘自愿选择农民为郎君,开一代新风。她明白,如果她嫁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农民就没有这样的荣耀了,因为她嫁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这才被人作为典范称赞。结婚那天,乡长、书记、妇联主任、团委书记大小头面人物全来了,他们带来丰厚的礼品。只有乡联社主任两手空空最后才到。在婚宴上他宣布,他带来一份最珍贵最实惠的礼物:联社决定聘请珠珠到我们联社办公室当副主任!
这份出人意外的礼物,珠珠特别高兴,非常满意,因为她决不愿当家庭妇女、当花瓶夫人,她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价值。当初决定嫁给这位才华出众的农民企业家时,内心深处确实藏着一丝遗憾,恐怕成为他的附属品。万万没有想到乡联社主任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准确洞察出她的心思,并把职位给安排好了。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婚后三天,丈夫到外地出差,她穿戴朴素赶去上班。乡联社跟乡党委乡政府在一个大院里。大门两边墙上挂了好几个大牌子,出来进去的干部经过她跟前都竭力表现出气宇轩昂的样子,但难免露土腥味儿。珠珠不形于色地得意。乡联社隆重欢迎她,主任把各办公室的人
全吆呼来,一一向她作了介绍,然后才向大家宣布这是新来的办公室珠珠副主任。她就是我们服装厂赵老板的新媳妇。于是大家交头接耳热烈鼓掌。这么一来把珠珠搞得脸红耳热,连句客套话都讲不出来。最后主任单独向她介绍了办公室的概况、工作计划和业务职责。至于她分管什么以后再具体研究。主任说:“工作的时间长着哩,你现在是新婚,先在家里休息休息,有事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电话在会客室悠闲地呆着,谁也不会没趣地打搅新婚的静谧。珠珠对这玩艺挺陌生,公家才有电话,小门小户连个干公事的亲戚也没有,而今自己家里安着电话。她很想给娘打电话倾诉满怀的喜悦。但又想,往哪打?若兴师动众叫娘到邮局接长途,还不把娘吓坏了,以为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自己的幸福自己悄悄品尝吧!
不知不觉又哼起了《十五的月亮》。这几天为什么总哼这支歌?对军人的两地相思她没往心里去,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样圆满。
二
珠珠已是留马营的一个村民了,可她还没和这村的乡亲说过一句话。结婚那天熙熙攘攘,但都是有身份的公家人。报纸上说珠珠是冲泥土的芬芳和质朴的乡亲来的。但乡亲的质朴达到了迂拙,他们没以主人的姿态迎接贵客,倒挤在街旁看热闹。珠珠上了小楼,他们就抬头瞻仰,像看名家演戏。这两天丈夫走了,更没人上楼。珠珠觉得自己成了月中嫦娥,孤寂清冷得难受。
在县城以为乡下人都七大姑八大姨。女伴说,结婚那天磕头还不把膝盖磨破?丈夫却一个亲戚也没有。他爹独根苗,娘是南方人。没亲戚就数邻居近了。
远亲不如近邻。娘从小告诫,并身体力行。娘对人矜持,礼数却周到,和邻居相敬如宾。逢年过节再紧巴也要给熟人送礼,平日有稀罕吃食也分送同院人品尝。临出嫁,娘再三叮咛:树大招风啊,更得好人缘。
珠珠当然实行睦邻政策。小楼东边是村外,南临大街,实际只有两户邻居。西边隔着小胡同和一户并肩而立,北面是一家小院。
在县城狭窄惯了,珠珠对西邻的大院很好奇。是里外两节院,好长。里院五间北屋三间东屋三间西屋,外院两间东屋两间西屋三间南屋,能住多少人?可听不见一点声音。黑乎乎的一片显得阴森,里院有一棵石榴树,却开得如火如荼。
大铁门总是关着。有一次,一个卖香油的停在门口,拿起小锣,像对暗号只敲三下,一个灰衣灰裤的老太太出来了。“纯正的小磨香油啊,给你留的,六姑。”她一下买了三瓶。有一个卖羊肉的停在门口,拿起梆子敲半天,到底把老太太敲出来了。“这样新鲜的羊肉,六姑不会不要吧?”“要要要。我刚才打了个盹。”卖蒜苔蘑菇时令鲜菜的来了,也都停在她家门口叫卖。待六姑出来买完,小贩们骑上车子边跑边吆喝,连停也不停,似乎是专为她家送菜似的。
这更引起珠珠的兴趣的,这天上午,珠珠刚往阳台一站,看见西邻家院里有人,老太太一动不动面对石榴树站着。她又高又瘦又直,穿一身灰不拉叽的衣裳,像棵枯树。立了片刻,老太开始活动,她两只手前前后后甩动起来,动作熟练利落。珠珠看出来了,老太在练甩手功。在县城每天清早退休的老头老太都练,练什么功的都有,越白越胖的练得越认真越复杂。
可这是在乡下。从小楼上看得真,每家的院子是一个格,老太都在喂猪喂鸡喂羊喂兔子,有的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着瓢。这老太却在练功,她是退休职工吧?可不象。
“珠珠——”有人喊。
谁喊我?在这陌生的地方。
“珠珠——来坐会儿吧!”是西邻老太太,她已停下来,仰脸往这瞅呢!
“好好!”珠珠赶紧下楼了。
大铁门钉满铁钉,好沉。门洞里黑古隆冬,好长。院里方砖铺地,但已满是坑坎。珠珠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发出胆怯的声响。各屋的门都锁着,小格棂子窗户上蒙着塑料纸,塑料纸昏黄陈旧,和灰苍苍的砖房非常协调。进二门还是这样,连北屋也是小格棂子窗户蒙塑料纸,只不过塑料纸新一些。整个大院充斥着破落阴暗的气息,如花似锦的石榴树旺盛得真是邪门。
老太太站在石榴树旁边。珠珠这才看清,她并不老。腰杆挺直,头发不见银丝,一口芝麻小牙又白又齐又晶莹,肉皮还不松弛。只是肤色较黑,头发挽成一个生硬的小髻,穿一身少颜没色的衣裳,大远望去就是枯树了。更引人注目的,老太太右耳前面有一个突出的肉撅。这玩艺都是先天带来的,娘家同院一个孩子就有,她妈嫌丑要割掉,奶奶大怒:“胡说!这是拴马桩,将来骑马坐轿,福份全在这儿呢!”
珠珠笑笑,说声“您”又停住了,她不知怎样称呼。
“叫六姑吧!都这样叫。这是我娘家。”
“六姑。”
六姑犀利的目光打量新媳妇。衣服鞋袜崭新时髦,耳朵上一对豆粒大的耳环,是真金的。细皮嫩肉,脸蛋红朴朴。这样的岁数,吃糠咽菜也一朵花呢。她好像随便搭讪着问:“吃啦?”
“吃啦。”
“吃的什么饭?”
珠珠红了脸。自丈夫走后,她每天早晨吃几块饼干凑合。
六姑不露声气笑了:“珠珠,进屋坐吧!”
屋里更加昏暗,墙没有抹白灰,糊的报纸已经熏黄。迎门一张黑乎乎的大方桌,旁边两把椅子。两人对面坐下。此外没什么摆设。左右是两间卧室,一间挂着蓝门帘,一间挂着红门帘。
“六姑,您家几口人?”
“就我和闺女。招了个女婿,五年了。”声越说越低。
怪不得,寡母女度日,艰难着呢!珠珠不由想起娘。这家不过空架子大罢了。
“珠珠,你家几口人?”六姑专注瞅着。
“也是,我和娘。”
“更好。人少清静。”六姑笑了,一口芝麻小牙显得脸色明朗。她站起身。珠珠这才发现,旮旯里有个小炭炉,上面有个砂锅,不知熬的什么。六姑掀开盖儿搅搅,一股又腥又甜的气味冒出来。又盖上盖儿,坐下。
“六姑今年多大岁数了?”
“你猜呢?”六姑抚摸着拴马桩。
实在看不出。她的外貌神情一会给人一个印象,像霓虹灯忽忽闪闪捉摸不定。跟娘比呢,娘今年55。人们都说娘看年轻,可细一瞅,精气神还不如这干巴黑瘦的老太婆。大远看可说她60,细观察可说40多。“六姑,您有50吗?”
“珠珠真会说话。我刚过66大寿啦!”六姑放声大笑了,可手指还是离不开拴马桩,像爱不释手的古玩玉器。
“珠珠,喝点儿。”
还愣着神,六姑已把两个粉瓷碗放在桌上,里面半碗浑乎乎的汤。
“不喝,我没……”
“这不是药,是咸鱼头豆腐汤。补养身子的,有益无害。尝尝。”
珠珠尝了一口,说不出什么味道。六姑津津有味喝着,边说:“珠珠,你没事在家也熬点儿。其实并没什么山珍海味。咸鱼头一个,猪肠四两,豆腐两块,生白菜半斤,干白菜四两。最好用砂锅、炭火。别看不起眼,长久受宜呀!”
喝完闭目养神。过一会儿又说:“多年了我就服四季汤水。这是春天的。到夏天熬火腿冬瓜汤。秋天呢,白菜三宝汤,白菜、密枣、果皮、猪肠……”
六姑合眼慢悠悠说,声音在空旷的大屋子里,像拴在绳上的蜻蜓扑愣。珠珠四顾不知要寻找什么,她发现那个小炭炉十分精致。
“到冬天我什么汤水也不熬了,就炖羊肉。这羊肉可是好东西呀……”
铛!铛!铛!
似有小锣在大门口敲了三声,可六姑立刻刹住话头,急忙走出去。
那大红门帘还很新,门帘腰上绣着拳头大的喜字,珠珠忽然想看看这院里的新房什么模样。
偷偷撩开门帘窥视,屋里虽然有几件家具,但都是老式的,漆成紫红。被摞上也有半人高新被新褥,但都是棉布的,连线绨都没有。作为新房就显得寒酸了。
六姑托块肉进来放在桌上,进卧室拿张10元票子又出去了。
珠珠觉得那块肉有些特别,又粗又大分明是驴身上那东西。买这个干啥?她脸羞得通红。
六姑却不羞,提起来很虔诚地叫珠珠看:“这是驴鞭呀,我闺女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她没病,女婿也没病。好好补养准能生,只不过晚开怀呗!”
用水把驴鞭泡上,又说:“你娘不就你一个闺女吗?准眼巴巴盼着。要不你也给大侄子买个补补。当娘的心呀!”
珠珠羞红脸瞅她一眼,不言语。
“珠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珠珠正想进屋看看,跟着去了。六姑开橱找什么。珠珠打量,黯淡的屋里一样东西最显眼,迎门墙上有一个镜框镶着的挂画。珠珠家里也有一个,奇怪的是跟这个一模一样,都是《八仙寿字》,连镜框都是乌木雕花。听人说,这挂画是珍品,可值钱呢!乍看好似画的,其实是杭州织锦。这《八仙寿字》在杭州织锦里顶有名。画面上,远望是一个苍劲有力的寿字,近看在大寿字中有张果老吕洞宾等八位神仙。从一个角度看,只见人不见字。从另一角度看,只见字不见人。自己家的那幅,左下角有两个血手印,已成黑色。这幅的左下角却夹着一张红纸请柬,不伦不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六姑拿出七八双给小孩绣的老虎鞋,像卖瓦盆的,一个套一个。见珠珠直愣愣瞅着,招呼道;“瞎心的姥姥啊,还没影儿哩,看我给小外孙准备的……”
珠珠没听见。
六姑过去发现珠珠的神色,有些发慌,不由得问:“珠珠,你家几口人?”
“就我和娘。”珠珠眼神发出疑问:怎么又问,我不早说了吗?
六姑赶紧说:“跟俺一样啊,当娘的都是这样。”摆弄着老虎鞋,突然抬起头,目光又犀利了,“你听大侄子说过,为啥要在这儿盖楼吗?”
珠珠摇头。
“这地方空了多年了。地盘小,盖房谁不稀罕大院子?大侄子是有功之臣,全村的屋地基随他挑。好个有心的人哪,就挑这儿,还盖楼。我知道,这是冲着后院来的。这一下呀,把他家压得像驮着石碑的王八,永世不得翻身哟!”说完呱呱笑得疹人。
“啥?后院?咋了六姑?”
六姑不回答,仍然呱呱笑着,笑声像铁球在嗓子眼里咕噜咕噜碰撞。珠珠听了发毛,她知道六姑今天怎么也不会向她兜底,满心狐疑地走了。
三
珠珠照样走到阳台在观察西邻的同时,也在观察后邻。借着小楼统览天下的优势,珠珠惊异地发现,后邻是全村唯一没有一块砖头的房舍。近几年翻盖的新房不必说,全是卧砖到顶。原来的旧房,有的整个院是砖洞,有的正房是砖厢房是坯,顶次的后面砖前面坯,唯有后邻是一色黄土墙,房子又矮小又破旧,作厨房的东厢房连窗户也没有,开着一个大洞。院子很小,却挤着两个又高又大的垛,一个柴禾垛,一个干草垛,巍巍峨峨,又是全村的独一无二。村里做饭的燃料也三六九等,珠珠家安着现代化的煤气灶,一般人都烧煤,后邻家烧柴禾,每顿做饭那风箱像机关枪哒哒骤响,浓烟从大洞里汹涌喷出,很有激战的气氛。
这样的院子里住着什么人?
丈夫出差后第二天,村里人正吃早饭,珠珠在小楼里抹桌擦地,听得院里有沙沙声响。从玻璃窗里望去,一个男人拿扫帚仔细打扫一点也不脏的院子。细高个儿,穿蓝色秋衣,很肥的灰色裤子。看不清面目,动作干净利落,是个年轻人。他是谁?怎么主动给自家干活?他扫完扛着扫帚进了后院。一会儿又担出满满两桶水。先浇门前的槐树,后浇院里的月季,拿着一个崭新的绿色塑料喷壶,一棵一棵往叶子上喷水,非常细心。这村已安了自来水管,珠珠可以从一楼里往外提水,怕费劲接个管子就汩汩流去。这个人绕远担水显然怕打扰珠珠,是丈夫临走安排的吗?
活都干完了,那人担着空桶出去。珠珠上了阳台。那人推开吱扭乱响的大门,一个扎煞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嘶哑着嗓子吼:“狗不理,你个没志气的小子,是吃饱了撑的吗?”
“娘——”声音像哀求,却很强硬。那人惊慌地往阳台上一瞅,急忙进屋,拿出收音机放在窗台上,拧得吱吱乱叫震耳欲聋。只看见老太婆的嘴张张合合,却听不见喊叫什么了。
那男的竟叫狗不理。这院里住着他和他娘。
第一眼见狗不理他娘,珠珠脑子里立刻蹦着一个阴森森的词:骷髅。她从低矮的屋门洞里跌出来,大骨头架子,一身青皮,白头发扎刷着。下身穿一条灰不灰黑不黑的裤子,上身光着膀子,还搭拉着两个空口袋似的乳房。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太婆开始迈步了,那不是走,是一跌一拖,左腿迈出去,右腿在地上拉一截,左胳膊大甩,右胳膊死蛇似地耷拉着,一望便知是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半死半活的躯体使她目标不能专注,视力不能集中,歪头斜眼像瞎驴撞槽。
可这样的一个活骷髅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慢慢珠珠看清了,她终日不过完成两个任务:做两个人的饭,喂两只羊。每顿做饭,先掏灰,一手歪歪斜斜拿个簸箕,腿一跌一拖,往猪圈里倒灰。簸箕起伏跌宕,草木灰,一路走一路撒,满院乌烟瘴气,到目的地簸箕里的草木灰寥寥无几。往返几次端完,就抱柴禾。那不是抱,是用一只胳膊挟,一趟一小把,像兔子叼草。然后舀水。准备就绪,升火做饭。拉风箱稳如泰山,蕴藏的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暄泄出来。吃完饭喂羊,一瓢一瓢端泔水,一把一把运草料,又是艰难的旅程。待收拾完毕,又该做午饭了。
有时儿子干活带着干粮不回家吃午饭,她自己也就不生火,啃块干粮,利用宝贵时间拾柴禾。野外是去不了啦,就在街上拾。拿个破筢子,左手拽着筢子在街上搂,右腿和右胳膊拖拉跟着。街上有什么柴禾?无非树叶鸡毛。砖头绊绊磕磕,不时踩着鸡屡牛粪。她不嫌,起劲搂着,浑身汗湿。正是歇晌的工夫,筢子划在街道上剌拉拉好烦人。临街的人家午觉睡不好,冲出来怒斥:“母狗英,你怎么这样讨人嫌?”
母狗英?正像刚听到狗不理一样,珠珠奇怪,还有叫这名儿的?再听,确实是。这一家呀真不可思议。
这一家似乎从没来过客
人,乡亲也不去串门。一天,母狗英扫完院子扫胡同,扫完胡同扫大街,像是迎接盛典。第二天珠珠一起来,发现母狗英在胡同的大碌碡上坐着,伸长脖子等着谁。狗不理过来了,母狗英嘶哑着嗓子吼:“怎么还不来?你说给他们了吗?兔羔子们!”“怎么没说?一个一个告诉的!这会儿才什么时候,就能来?还不回家呆着去!”狗不理牢骚完,悻悻走了。母狗英仍伸长脖子往村东口望。这时从街里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土头土脑,穿一身崭新的衣裳,袖口领口紧扎着,粗手大脚像夹在盒子里拘谨。骑的车子崭新轱辘上带五彩圈,驮着个小男孩,穿戴像做客,车把上挂一个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娘!”他下车子叫一声。母狗英费力地转过身来,高兴地大叫:“狗尾巴,你来了?我只巴望狗屎狗尿哩。他们近,数你远。他娘的,近的倒不来!家去。小建!”“小建,叫奶奶!”狗尾巴命令儿子。
小东西仰头瞅瞅:“我奶奶在家里。”“这才是真奶奶,根上的奶奶哩!”母狗英并不恼,哈哈笑着进屋去。后来,陆续从东边来了两个男人,都是骑车子挂提包或篮子,带着儿子或闺女,大人孩子穿戴簇新。那一定是狗屎狗尿了,可他们的媳妇都没来。这一天,后邻家从没有过的繁华气派,新自行车闪闪锃亮,穿新衣的人进进出出,孩子们呼喊乱叫爬到干草顶上嬉戏。酒菜香味充斥胡同,男人的划拳声和母狗英的大笑声飘扬在小院上空。这天狗不理没开收音机,是忙得顾不上吗?到傍黑,儿子们走了,母狗英一个一个送到大街上。大声喊叫,以引起乡亲注意。但没人看她。儿子们走完了,她还意犹未尽坐在碌碡上,等候有人问,但人们就是不理茬儿。她遗憾地要回家了,才有人像突然发现了她。“母狗英,呆在这儿干啥?”“送儿子孙子呀!”她迫不及待地卖弄,“儿子孙子都给我过生日来了!”“什么儿子孙子?”“俺狗屎狗尿狗尾巴弟兄仨,还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哪是你的儿子?哪是你的孙子?你狗屎狗尿狗尾巴不是早当倒插门女婿了?立了‘小子无能改门换姓打幡摔瓦送到坟茔的字据?那就是人家的儿子了。没有儿子你哪来的孙子?哈哈!”众人大笑,母狗英灰溜溜跌进家去。
六姑那段阴阴阳阳的话不能对珠珠没有影响,她更加细致地观察后邻。她发现,母狗英一听到村里广播喇叭响纵然在忙活也立即停下来,歪头细听,呆立好久。一天她正在街上搂柴禾,村里广播乡里来人了,喊村长快去。母狗英又驻足倾听,有人逗她:“喊你哩,快到大队去,上边来人要见你。”她什么也不说,回家去,过一会儿,穿个褂子出来了,花白头发也用水抿的熨贴。珠珠想跟去看究竟,但怕村里人疑心,连忙拿个瓶子装去打醋。母狗英果然往村委会走去。这是一个古老的三合院。原先大队部在正房,东厢房是小卖部。现在主仆颠倒本末倒置,小卖部升迁正房,村委会由小卖部兼着。珠珠走进时,果然看见有两个公家模样的人,还跟她打招呼,想必结婚那天见过她。她也装作熟识邀乡干部家里去坐坐,两人说公务在身这次不去了。村长也抽空对她笑笑,又手忙脚乱找茶杯,见小卖部人来人往好心烦,劈头对着母狗英一顿吆喝:“你来干什么?不买东西回家呆着去!”
一天一辆小吉普开进村,喇叭里着急地喊县里来人了,请村长、支书、公安员立即到村委会来。孩子们见小汽车就一窝蜂上去围观,好事的男女也凑去看热闹。母狗英也一摇三摆地赶去。来人中有一位白白胖胖气度不凡的女干部,她盯着母狗英看了会儿,问旁边一个人:“她是谁?”“俺们村的母狗英。”那人嘻嘻哈哈地说。女干部又看看,猛地走过去,惊讶地对着母狗英喊:“对对!你就是穆桂英突击队长!还认识我不?我是县妇联的赵主任呀!”
母狗英只是泪涕四流。
“看看,我们的老英雄老劳模成了什么样子啊!”女干部长叹。
英姿勃发的穆桂英和疹人的活骷髅,两个形象怎么也调和不起来。一时间,珠珠对这老人产生了深深的怜悯。
但不久,怜悯被气愤和厌恶替代了。一天珠珠醒得早,听见后邻家已有响动。她就起来从楼上往下看,母狗英拿个长柄铁勺,一勺一勺从大桶里舀出来,往小楼的后墙上泼着。这是尿?那是尿桶。珠珠这才想起,母狗英从来不往厕所里撒尿!总是大白天撅着屁股哗啦哗啦往大桶里撒。原来为的攒起来往小楼上泼!
实在可恶!
可过一会儿,狗不理又殷勤地来浇花扫地了。
这鬼魔似的娘儿俩!
四
蜜月分离的新妇没有不思念丈夫的。珠珠处于这样陌生的环境中,又眼见些蹊跷的人和事,想问没处问,想说没人说。身居孤零零的小楼中,越发越感到孤单寂寞。她回味着相识仅三个月的丈夫,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他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眼里,这段不拘常规的爱情故事一定颇具浪漫色彩。其实,很平淡。完全是水到渠成。
说来不信,25岁的珠珠在此之前从没搞过对象。如今早恋盛行。十八九岁就媒人牵线或眉目传情,过20大多陈仓暗渡了。有儿女的都想早早占上一个好门头了却心事。珠珠俊俏娴静,自然媒人穿往如梭,也有勇敢的小伙子毛遂自荐。娘稳坐钓鱼船,并再三告诫珠珠,不准自己搞对象。无奈岁月无情,门前冷落媒人稀了,娘还是不改初衷,怕珠珠怨艾,摊底牌说:“结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托生。全靠它改变你的命运哩。”
珠珠早感觉到了,娘表面柔弱淡泊随遇而安,实则刚强好胜心高志大。她暗地节俭却不在人前显露寒酸。考技校可以早就业,她让珠珠上高中考大学。而今,结婚成了改变命运的最后机会。珠珠却信心不足,预感和大学梦一样最终使娘失望。女伴们的样子在眼前摆着哩,找个挣几十块钱的小工人,穿着油污的工作服早出晚归。爱虚荣的找个坐办公室的小白脸,肚子里只沾呷几杯茶水的便宜,低头哈腰有几个能熬成官儿做?拉扯个孩子很快憔悴邋遢,还不如娘这些年长久滋润。当然,如果当上县长的儿媳妇那就改变命运啦!可是如今务实精神渗透各个领域。领导阶层都讲究政治联姻,也有的注重女方的学历才干。一个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哪有攀高枝的机遇?
珠珠上班的环境里也遇不上高级人物。这个小旅店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院里,只有几十个床位,没有沙发电视和电扇,更没有浴室饭厅会客室。有身份的大人物都冲宾馆的高楼大厦去了,只有小小老百姓瞅上这里。小店紧挨车站,交通方便,且服务周到,昼夜值班。夜间下了火车孤苦伶仃,一盏小红灯在门口招唤你停住脚步,进门一盆温水一杯热茶。要赶火车的旅客服务员会准时把你唤醒。门外边是一溜个体小吃摊,卖烧饼大饼烩饼炒饼十几种家常便饭,还有这里的风味小吃鸡汤杂面,物美价廉,迅速及时,很对匆匆行人的心思。
一天,下雨夹雪,珠珠值夜班。店里人很多,搞长途贩运的小贩都隔在这里了,路面滑似玻璃谁也不敢冒那个险。夜里12点
产田,深翻土地像掘井,白天黑夜囚在地里,孩儿见不着娘。春天浇地渠水决了口,水还冰得像刀割,她带头往水里跳,逼着别人也往里跳,连大肚子的也不饶。上边有什么政令顶数她积极,大炼钢铁时把家家的铁锅掀走,把铁门吊起拆下。成食堂了,不让家里留一粒粮食,人们把粮食藏在墙里地下,她拿根铁棍到各家咚咚地敲,恨得人们咬牙根,什么穆桂英,母狗英!就是这个母狗英逼死了你婆婆……”
“我婆婆是怎样一个人?她为啥被逼死?”珠珠第一次开口。
“你婆婆是个知书识礼的南方人,细皮嫩肉的,话不多,见人一笑。你公公从小在外边念书做事,那一年说犯了错误领着媳妇孩子回老家来了。戴着眼镜,又瘦又弱,哪受得了这苦!没两年折腾死了,剩下娘俩。你婆婆眼见摔打得能干这边的活了,又赶上低指标瓜菜代。饿得人们哟,牲口下地吃了玉米粒屙出来,人从粪里捡出来又煮了吃。到地里干活时,生茄子生玉米见什么吃什么,队里耩花生怕人们吃花生仁,泼上尿,人们还吃,又拌666粉,人们把皮搓了还往嘴里填。老人孩子在家里什么吃的也沾不上,下地的想法往回带。母狗英就管搜身,每天下工地头搜一回,到村口还搜一回
“那一回是拔花生,女人们没有不想给孩子带的。住兜里装太显眼,就往衬裤的裤腿下边扎松紧带,往里边装。母狗英一拍裤腿下边呼朗响,就让你掏出来。地头搜一遍,查着的都掏出来了,到村口又搜。你婆婆是个爱面子的人,平日顶规矩,从没在她身上搜出过吃食。可这一回,家里的娃儿6岁了还不知道花生是什么东西,一粒也没尝过。她知道搜得紧,就想了个鲜法儿,在裤衩的两条腿上扎上松紧带,把花生偷偷塞在裤衩里边。到村头,母狗英瞪着眼珠子凶神恶煞似的,人们排着队过关,她两个大巴掌在你婆婆身上又拍又摸,拍到小肚子上觉得有声响,喊:‘里头有货,把裤子脱下来!”你婆婆红着脸往村里跑,她老鹰抓小鸡一样提回来,三下五除二,把你婆婆的裤子连裤衩都扯下来。村口都是人,还有好多男人。你婆婆四下一看,大喊一声往大坑跑去,扑通扎在水里再也没出来……
“要我也会跳到大坑里去的。这个灭绝人性的母狗英啊!
“珠珠别难过,记到心里去。走,咱们出去转转。”
珠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前一个娇小的女人悲愤地向大坑扑去。她什么也没听见。待阳光刺目,才觉出已经随六姑站在阳台上。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机不到,时机一到,一定全报。珠珠,对不对?”六姑高声说,摸着耳边的拴马桩,对着珠珠朝后院一撇嘴。
珠珠扭头一看,母狗英正一跌一拖往屋里挟柴禾。花白的头发,骷髅的身架子,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穆桂英?珠珠猛地想起来,小时候她跟娘上街,看见一个人往胸脯的肉上带毛主席纪念章,铁丝扎得血汩汩地流。那年头,人们都着了魔。发疯地折腾别人,也发疯地折腾自己。还以为是最最革命,可恨也可怜!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珠珠对不对?”六姑高声重复,又呱呱大笑起来。
这怪笑声使珠珠全身起鸡皮疙瘩,她冷冷看着她,一言未发,转身进屋去。
没头没脑的六姑愣了会儿,撇撇嘴快快回自己的家。
六
尽管珠珠当着六姑的面没买她的帐、但不能说六姑关于两家恩怨的诉说对珠珠没有影响。每天一扑明她就醒了,躺在床上屏声静息地等待。她知道自己是捕捉母狗英舀尿泼小楼的声音。那声音虽细微,每一次总是不误时机的入耳。一大早就破坏了好兴致,似乎嗅到精致的房间里散发出腥臊和腌(月赞)。管她呢,不过是母狗英疯狂的发泄罢了,尿碱决不能腐蚀小楼基石的半根毫毛,腥臊也浸透不过厚厚的墙壁。但第二天,又禁不住捕捉。
这天珠珠醒得更早,觉得屋里憋闷得慌,就到阳台上透气。身子贴近墙壁,眼睛禁不住往后院瞥。果然,母狗英如时从屋里出来先到茅房,拿起大勺从大桶里舀起一勺,泼到小楼上。刚弯腿又舀,狗不理从屋里出来,他看见娘的举动,箭一般冲去,要夺大勺。母狗英死活不放,两人争夺激烈,尿液四溅。狗不理气急了,用力一推,母狗英咕咚摔在地上。
“啊——”吓得珠珠大叫一声。
狗不理也吓坏了,“娘,娘。”颤着音地叫了两声,俯下身贴近母狗英的脸,大约没出什么意外,他直起身来平静地注视着。过一会儿,母狗英哼哼。“娘,行不,我扶你起来。”狗不理小心翼翼扶起母狗英,搀着她,一跌一拉进屋去。
过了会儿,又到了狗不理浇花的时间。珠珠从窗户里望着,看狗不理还来不来。她可不敢到阳台上去了,觉得刚才惊叫时狗不理一定发现了她,她怕引起他的难堪。
他又如时来了,浇树、浇花,用喷壶喷。都干完了,他并没走。扁担和水桶扔着,人呆立着。过了会儿,他走上楼梯。不像男人咚咚的脚步声,轻抬轻放,小心翼翼。
在楼道里就住步了:“嫂子,在家吗?”
“在,在,来吧,呃。”珠珠实在难叫出来他的名字。
虽然为邻几天了,珠珠总在注意观察,但后院里很少有狗不理的身影和声音。他总在西屋里猫着。有时见他从西屋里出来戴顶大草帽下地去,回来把锄头一放又匆匆钻到了西屋里,连吃饭也端个大碗到西屋吃。
他慢慢走进屋来。珠珠第一次真正看清他。很年轻,20出头的样子。穿着是庄稼小伙子的打扮,但比较破旧。身架很大,但手细长,脸有些苍白,皮肤不粗糙,牙齿是乡下人少有的洁白。从气质上看,不像母狗英的儿子。
“嫂子,实在抱歉,我娘……我实在不知道。我晚上总看书,睡得晚,也起得晚。今天,凑巧……”
看书?珠珠隐约觉得,西屋夜间的窗户总是昏黄。他家没安电灯,是点着油灯夜读。读什么呢?刊大?函大?莫非后院是藏龙卧虎之地,蛰居着一位卧薪尝胆的有志青年?
心里的迷太多了,但又不好冒昧地直言相问,她对仍然站着的狗不理说:“坐,坐。”倒一杯水放在茶几上,又说:“坐会儿,坐会儿。”
狗不理坐下了,好像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说:“远亲不如近邻,乡下人更重视睦邻关系。作为你的邻居,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家的情况。当然,你也许有所耳闻。在全村,我家是一个反面典型,最穷,最破,最人缘臭。人们把我娘当作母夜叉,当作妖魔煞星,对她的过去咬牙切齿耿耿于怀,对她的觋在幸灾乐祸。而对我,则认为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大懒虫,神经八道的书呆子、败家子、窝囊废……”
他低头默然。过了会儿,抬起头慷慨激昂地开了口:“依我看,我娘是最忠诚的共产党员,最一心为社毫无利己的贫下中农。我们庄的党员有几个像她这样一个心眼跟党走的?我从小听她常念叨:‘党是眼珠子,社是命根子,破坏党和社,当心脑瓜子!这是大跃进诗洋画海时一首街头诗。她记下了,铭刻在心上,真的当成行动的指南,并
以它为座右铭,以此自律和律人。只是形势发展了,时代起了变化,别人都大踏步前进了,我娘还在原地踏步,固守阵地,成了时代的落伍者和绊脚石,身败名裂的下场。你知道她怎样得的半身不遂吗?是气的!那年要搞联产承包分地到户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整天嘟嘟哝哝:‘社是命根子,破坏党和社,当心脑瓜子!她认为分地到户就是破坏社、反对党。于是,她举起那把特号大铁锨,向推行责任制的干部抡去。大队急忙向公社报告,公社正在召开贯彻落实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大会。她冲进会场,大吵大闹,大骂在场的干部搞分田到户是破坏党和社的行为,是复辟资本主义,她这个党员坚决不答应……公社把她关在一间小屋里要她反省。她继续闹接着就把她开除出党。她像困在笼里的野兽红着眼珠子咆哮,不吃不喝不睡闹了五天五夜,得了脑血栓……落得半身不遂。可悲的是,直到现在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一听村里喇叭广播上面来人了,她就激动,她认为上边的领导是支持她的,迟早会来恢复她的工作的。
“依我看,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她入党当了芝麻官。又接二连三给她戴上县劳模省劳模的桂冠,到公社、上县赴省里开会,受到各级领导的接见和表扬,这种殊荣,对于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来说不啻一步登天,哪能不受庞若惊,感恩戴德,没齿不忘?为报恩她心甘情愿当驯服工具,领导说啥她都百分之百拥护,还拼老命去干,得罪了乡亲她也不管。
“如今,村里人都视她为罪魁祸首。其实,她也是受害者,但不纯粹,因为她也参与做了一些伤害人的事。单拿我们家说吧,爹死得早,娘兼了严父的责任,成了全家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管束我们兄弟四人其严厉到了野蛮程度,要求我们的思想行为都跟她一个样。三个哥哥连校门都没进过,从小一个塞一张特号大铁锨,她怎么干,就让孩子们怎么干,吐血也不心疼。轮到我,也许是我要求上学太执拗,也许是天下的爹娘娇小儿,竟破例允许我上学,还念完了高中。这似乎是幸运,但实际上正是我最大的不幸。人生苦恼识字始,白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当官的谁不造福子孙后代?她革命,也革孩子的命。”她带头,也逼着我们起带头。小时候到地里折根玉米秸啃,她见了夺过来没头没脑一顿打。大些了懂得过日子,哥哥们想学木匠泥瓦匠挣点活钱,她不让搞资本主义,光叫抡大铁锨修渠挖沟建大寨田。我们孩子利用早晚和歇晌一点空闲到地里拾麦穗割荒草,也叫她无偿交给队里。她爱社的思想行为是能撼天地泣鬼神,但解决不了我们家的实际,我们家劳力多,挣工分不多,又都能吃,越吃越穷……
“越穷越革命不过是哄人的鬼话。心里头谁不愿意过好日子?狗咬穷的,人敬富的,古今一理。混得前挂狼皮后吊狗皮谁也看不起。最瞧不起我们的要数这西邻一家,多年来她看我娘俩的那种眼神,叫人不寒而栗。她家劳力少,挣的工分也不多,但人家日子过得好,不晓得是会安排还是人家生来就是富贵命?反正在低指标瓜菜代的年月,她家还经常吃白面肉包子。那时俺哥哥还小,小孩哪有不馋的,那老太婆专找人多的地方,拿个肉包子逗引:“狗屎狗尿,打个滚,给肉包子吃!我娘回去把哥哥打得皮开肉绽。那老太婆,听人说,她出嫁到婆家只几年,便跑回娘家盖了这么阔气的一个院落。她男人原先在北京做事,突然得了怪病,回老家来就疯了,整天打自己的嘴巴。盖房上正梁放鞭炮,他跳了村北的苦水井。人们说,是发昧心财愧的……”
果然如此!珠珠脑袋嗡嗡乱响,那幅挂画又在眼前晃悠。
“嫂子——”
“哦,”
“我是说,我娘对富人有一种本能的妒恨,一种偏见。所以,她看见你家的楼就像条件反射,她就往……并不是对你们家有什么仇恨。”
“没什么,我不会放到心里去。”
过一会儿,狗不理又说:“我娘是个要强的人。哪方面她也不愿落在人后头。如今这样了还在死巴挣。就凭她那治家之道还能发了财?别说她,多么能干的庄稼人,光土里刨食也发不了财。要发财,就得会经营,会多种经营,还得有路子,耳聪目明,还要有胆量,不怕吃苦。像我这人,既不懂经营之道又吃不了那个苦,也就甘愿受穷了。人嘛,怎么着不是一辈子?也许我看闲书看得多了消磨了意志。总觉得周围的人挠蹬得怪好笑的。娘争强好胜积极得邪了门,落了个啥?我的同伴们,一个汗珠摔八瓣,不就是为了盖房娶媳妇,娶了媳妇生儿子,熬得骨头碎成渣?有啥劲?人哪……”
他不说了,忧郁的目光显得空洞,茫然往外瞅看。
过了会儿,珠珠突然问:“你哪年高中毕业?”
“前年,你……”狗不理想说什么,又截住了,勉强笑了笑。“嫂子,我回去了。”
他跟我同届。要是我不到这里来,一个小门小户的弱女子,又怎样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她不觉又来到阳台上,看着狗不理进了后院,钻进低矮的西屋。
土苍苍的小院里巍峨的柴禾垛遮天盖日,投下巨大的阴影。
母狗英从北屋里晃悠出来,右手拿一条蓝裤子,一甩一甩,跌拉到院里,坐在板凳上要补衣裳。
右手已不起作用,她用左手把针别在裤子上,低头弯腰纫针,怎么也纫不上,花白头发像一团乱草抖动着。
珠珠心头一热,从小楼上下来,进了后院。
皮鞋跟在黄土地上也发出引人注目的声响,母狗英看见黯淡的院里来了一个这么鲜亮的女人,厉声喊:“你来干啥?”
珠珠走近了叫了声:“大娘——”
这一声大娘就像一瓢滚开的水泼在冰块上顿时融化了她。多少年来村里大人孩子有哪个用正眼看过她?有哪个喊过她一声大娘?都是当面喊她母狗英,背后骂她母狗英!她先是一激凌,然后颤巍巍站起来把板凳让给珠珠。
珠珠含笑说:大娘你坐。继而从她手上拿过裤子,熟练地飞针走线。
母狗英拿起笤帚,仔细打扫通往大门的一条小道,扫了又扫,直扫得院子里有一条发亮的白线。
补完了裤子,珠珠就沿着扫得出奇干净的小道回家。小道很窄,她觉得好像踩在独木桥上。
七
出差七天的丈夫回来了。
他回来得这么无声无息。每天,珠珠期待着电话铃声和汽车喇叭响,或者自行车进院。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有。天黑了,心里空落落的珠珠懒得为自己做饭,惆怅地歪在床上,感觉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一看,竟是丈夫!
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地倚在门框上,高大的躯体像抽去了筋骨。这些天珠珠总想,丈夫一进门她就要扑向那宽厚的胸膛,让有力的胳膊箍得她喘不过气来,粗硬的胡茬扎得她又疼又痒。可这会儿,见他像个远游归来的孩子,憧憬的浪漫不翼而飞,充满心怀的只是爱怜,赶紧走去接过他的大包小包。
“好累了吧?”
“我想洗个澡。”
放好水,掩上门,珠珠收拾丈夫带来的东西。好半天,丈夫不出来。莫非晕澡了?
珠珠担心地去看,丈夫一动不动泡在澡盆里,合着眼,她吓得赶紧过去,问:“咋了?”
“我可到家了,真到家了呀!”丈夫睁开眼,懒懒一笑。
洗完澡,丈夫躺在床上,舒展着四肢,惬意地哼哼两声。珠珠为难地说:“不知道你今儿个回来,肉呀鲜菜呀什么也没有。可做什么饭呢?”
“小米稀饭,豆瓣酱。”
“什么豆瓣酱?”
“在你们家吃的豆瓣酱呀!”丈夫说完又笑了,“也是,娶你的时候没把豆瓣酱罐子一块拉来。珠珠,你会做吗?”
“嗯。”
“赶紧做上,还有腌黄瓜、韭菜花……”
“嘿,吃惯大鱼大肉还瞧得起那个!”
“大鱼大肉是旅店,咸菜稀饭才是家呀!”
他拍拍床铺示意,珠珠过来坐在他身边。丈夫抚摸着珠珠的手,瞅着房顶,像是自言自语:“你一定疑心,我35岁怎么才结婚呢?我想你早就该问了,可你没问。我长得不丑,也不窝囊,从20岁,就有人给我说媳妇,也有大胆的姑娘追我。可我就是不上劲。倒不是嫌这嫌那,心里头晃晃悠悠总也定不下神来。你不知道,我记事以来就没过一天稳定日子。爹娘死了,我像没家的小狗东要一口,西要一口,夜间蜷在草堆里。后来姥爷把我接回南方,他没儿子,要我这外孙当继承人。三间瓦房,前有小溪,后有竹林,如诗似画,可我的心总定不下来,像风筝,我知道,根还在北方。可北方有我的什么呢?姥爷死后,我又出来游荡了。后来办了服装厂,厂子一大爿好像挺有根基的,其实我还是个流浪汉。说实话,有了权有了钱女人还不像成群的蜜蜂追着飞?识文断字的、漂亮风骚的,我都不往心里去。后来遇见了你,特别是那天到了你们家,我突然明白了,心底祈求的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归宿,安谧、宁静,一尘不染的简朴居室,干净松软的粗棉被褥,清淡可口的家常便饭,善解人意文静贤惠的妻子。我的心奔波得太累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愿意……当然,我给你安排的这个家也许太奢华了,可是我真心愿意我喜欢的人生活得舒适一些,我知道你们家实际上是很清贫的。珠珠,你习惯吗?”
“我,挺好。”珠珠觉得自己要哭了。
丈夫把她的手拿到嘴上小心翼翼地亲亲,珠珠发现,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外人决不会想到,这位叱咤风云的企业家会这样多情善感。就是珠珠,过去一直以为丈夫是硬铮铮的男子汉。她发现,自己其实还没有了解丈夫。
吃了饭,丈夫不让开灯,俩人静静躺在松软的床上,不说话。村里还很喧闹,勤奋的庄稼人还有他们晚饭后的活计,喂猪的罗罗声,饮牛的水桶叮当响,牛驴的哞呃,不肯上窝的鸡在树上咯咯乱叫,有个女人在呼唤还未进家的孩子:“二和尚,你死在哪里了——”小屋在喧闹的包围中像风浪里的小船,使珠珠越发感到俩人相依为命。她不觉往丈夫那边凑了凑。丈夫并没有离别重逢的狂欢惊喜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吻她抚摸她,像面对一付珍品。
第二天醒得很早,又起得很晚。丈夫说:“怕厂子里知道,我昨天没在汽车站下车,在村西半路上下车,自己走回来。好在个体户的车,叫哪停在哪停。今天来电话问你就说我没回来……”
“出去这么多天,你不交待一下外边的事……”
“不说它,心烦。今天我好好陪你。你先到邻居家串个门,把我带的点心每家送一盒。新媳妇先拜亲戚,咱没亲戚,拜邻居吧!”
珠珠没言声,面露难色。这些天,两个邻居的星星点点在心里聚成了疙瘩,她早就想等丈夫回来倾囊而诉。丈夫回来了,忧郁又疲惫,她不敢再提一点儿不愉快的事。到天明,母狗英不往小楼上泼尿了,没有可疑的声响惊动丈夫。早晨,狗不理不知怎么也没来浇花浇树,珠珠决定把两个邻居的话头压下不提。
丈夫问:“咋了?是不是这些天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丈夫的关切使珠珠决定不把事情全盘托出,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有人来串门,说西邻的老太婆有些古怪。北邻呢,听说和咱家过去……”
“是说她逼死了我母亲有血海深仇吧?说实话,我和你同一天住进这幢小楼,在此之前,和两家邻居不相识。你想想,我离开这村才七岁,记得啥?回来这两年整天长在厂里。要盖房了,当然叶落归根,村干部陪我选地基,看见这片空场,我问临街向阳的怎没人盖,村干部说都嫌院子小。我说盖两层小楼正合适。有人告诉我在这里盖房邻居如何如何。以前我真不知道母亲自尽的具体情节,一听当然震惊。可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眼见的冤枉事不平事太多了,我怎能把这笔帐记在一个愚昧的农村妇女身上?要没人说,我决不把这事告诉你。你要忘却它,别在心里留下阴影。你来了,你是这座小楼的女主人,她们就是你的长辈,高高兴兴拜见邻居去。”
珠珠笼罩在心头的蛛网开始散开,收拾礼品。丈夫问:“见过后院的小伙子,小名叫狗不理的吗?”
“见过。”珠珠简单地说。不知怎么,她不愿让丈夫知道狗不理浇树浇花的事,也不愿让他知道狗不理还上小楼有一席长谈。
“这是个爱学习爱思考的高中生。我想让他到厂子里当秘书,你顺便告诉一下。”
“噢!”珠珠高兴地答应。
她先去六姑家。一推开沉重的大门,迈进阴暗的长门洞,那块挂画又顽固地闪现在眼前。她竭力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二门,院里没人,她说什么也不愿到屋里去,亲热地高声喊着:“六姑!六姑!”
六姑喜出望外地出来了,看见她带着礼品拜访,受宠若惊,非要拉她进屋去坐坐不可。她说还得到别家去就急急走了出来,连六姑在后面着急地喊什么也没听清。
珠珠带着礼品又拜访后邻。精美的点心盒子在柴禾垛的背景下更显得华丽高贵。珠珠知道带来的喜讯才是真正可贵的礼品,她兴致勃勃推开吱扭乱响的柴门。
母狗英在院里不知忙活什么。西屋里没有一点声响。蛰居的人出去了?
珠珠把点心盒子放下,大声对母狗英说:“大娘,志成回来了,让我告诉大兄弟,叫他到厂子里上班去,当秘书!”
被点心盒子晃花了眼的母狗英还未缓过神来,歪着脑袋问:“秘——书!”
珠珠又大声重复一遍。
“天爷,真是好人,好人哪!”母狗英右胳膊晃动着,想拉珠珠的手,又怕脏了人家,右腿弯曲着,像要跪下,“天爷,好人哪!”
“娘!”西屋里响起愤怒的吼声,狗不理蓬乱着头发冲出来,站在珠珠面前,冷冷地问:“是可怜我们穷人吗?”
“不要误会,”珠珠慌忙解释,“志成说你爱学习爱思考……”
“哼!贱民不配受大厂长提携!”
好心当成驴肝肺!珠珠委曲得满脸通红,猛地转身往外走。
出门走在胡同里,听得后面有脚步声,她站住了,并没回头。
“嫂子,多谢大哥的好意。可是,一个人落在阴暗的枯井里,他已木然地顺应天命了,一个好心人给他放进了梯子,让他爬出枯井,回到充满阳光的世界上。可是这梯子
上满是荆棘,他没出息,怕费劲……”
珠珠回来了,上楼的脚步沉重拖沓。
“你告诉他了?”
“嗯。他……不想去。”
“怎么?”丈夫很意外。
“他说上学得了神经衰弱,不愿再动脑子,干地里活省心。”珠珠说得很流利。
“啊。”丈夫没再说什么。珠珠也不想说什么,小屋气氛很沉闷。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丈夫示意珠珠去接。
“他没回来。”
对方执拗地说了些什么,珠珠为难地用目光询问丈夫。丈夫接过了电话。
“好,我下午去。”
丈夫歪在沙发上,合上眼睛,黯淡的神情使他显得很苍老。珠珠忧虑不安地凑过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丈夫抚摸着她的手,眼睛瞅着外边自嘲地笑了一声,“好一个踌躇满志的农民企业家呀!当初,我确实是靠自己的魄力和能力闯出了天下。平地起高楼,赫赫战果,有目共睹。哪料到桂冠一套上了头,有苦都说不出哇!就说这每年要你更上一层楼,这登天容易么!而如今的事情盘根错节,乡镇企业产品没有过硬的质量站不住,只靠产品有过硬的质量也站不住!挠头的事多着哪!那些掌握了实权的人,你不顺从他,他总能想出法子卡你。这趟出门……唉!”他紧紧闭上眼和嘴。
“怎么?”珠珠害怕了,从丈夫回来她就感觉到有什么。
“啥也没有,啥也没有。”丈夫连声说,又注视着珠珠加重了语气,“我是道德感和责任感都很强的人,否则也不会这样左顾右盼。你放心,我决不会出什么事情。这次在业务经营中有点小麻烦,我会慎重对付的。只是我的心里总有疲惫感,想急流勇退,安安生生过咱们的小日子。哎,收拾做饭吧,下午我上班去。”
“我也上班去。”珠珠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里。
“你呀,去也行,不去也行。本来就是挂名的差使。乡联社全靠服装厂拿利润,他们给你这厂长夫人溜须呢!其实我知道,红眼绿眼看我的大有人在。依我看,珠珠,你要是愿上班,还不如在车间踏缝纫机呢,你的针线活不是挺好吗?”
怎么?还没上班就把办公室副主任辞了,珠珠实在舍不得。
“当然,我只是说说而已,尊重你的自主权。”
八
珠珠结婚20天了,还没回过娘家。
不论城乡,结婚后都有“回门”的礼俗。这是又一次盛典,是对新女婿权势财富和人品的检验。含苞欲放的俏姑娘,只几天的功夫,就变成人家的新媳妇回来了,妩媚娇嫩,光艳照人,矜持而又羞涩地等待众人的评判。爱挑剔的嫂子们,从头到脚审视新女婿的长相,唇枪舌剑开着善意的玩笑,吹毛求疵观察新人的交通用具及礼品。出门的姑娘骄傲地笑了,又跟娘坐在自己住过的小屋里,絮絮叨叨婆家的枝枝叶叶……
珠珠嫁到小楼来,该回门了,她不回。嘴上说,咱新事新办,不按老理;心里说,回娘家能带着小楼让众人观赏评判吗?她想让娘来,让女伴们都来分享倾慕她的一切。但很快,她谁也不让来了。
当然是乐不思蜀啦!每天早晨,当人们赶着牛,背着筐,踢踢踏踏下地时,小楼的女主人,穿着时新,容光焕发,咯噔噔从楼梯上下来,骑着小坤车去上班。单位的人对她相敬如宾,琐事从不烦扰,出头露面的机会无一遗漏推给她,走在街上相识与不相识的都对她微笑点头。下班回家,纱窗帘虽遮着,录音机婉转悠扬的韵律透出了主人的心境,引起多少人望楼兴叹呀!
谁也想不到珠珠好心烦。这心烦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
丈夫感觉出来了,几次问:“你回去看看?”
“不!不!”
“要不,叫娘来?”
“不!不!”
丈夫又出差了,珠珠吃过午饭,无精打采刚想打个盹儿,听得街上女人叽叽喳喳的,还似乎有人喊她。从窗户里一望,她娘来了!有一群脸色酱红腰杆粗壮的乡下女人拥着,娘越发显得文雅高贵大家风度。娘穿一身家常的白衣灰裤,拿个蓝底白花的布书包,像个退休的文职人员。这群人里有没有六姑?珠珠不愿让娘来归根到底是怕这两个冤家碰头。她看见,一条灰影正仓皇钻进铁大门。众人簇拥中的娘一定没看见。
她慌忙迎下去。
“娘,你怎么来了?是志成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想来。”
“怎么来的?坐公共汽车,从路口往这儿走来的?你又不认识……”
“它领我来的!”娘喜孜孜指着小楼,“几里外就看见了,我冲它走啊,走……”
娘好兴奋,红朴朴的脸显得很年轻。她上了楼,急忙擦了一把脸。饭不吃,水不喝,珠珠要她歇会儿更不肯,整幢小楼一间一间地观赏审查。转完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但珠珠从娘的神情上看出,满意极了。“娘,吃点饭吧!”“这一回呀,娘三天不吃饭也不饿!哈哈哈!”娘难得地放地声大笑。娘意犹未尽走上阳台,居高临下俯视着。扫一眼后邻,笑容凝在嘴角。又把眼光落在了西邻。在整个村里,这一座黑苍苍的房舍很惹人注目。新盖的房舍很多,红砖青瓦,窗户锃亮,但显得浮华浅薄没有根基。它虽然残破败落了,但庞大黝然,像犹有遗风的名门望族。与它对面的小楼倒像个暴发户。“这家是什么人?”“一个老婆儿和他的闺女、女婿。”“贫下中农?分地主的房子?”“不是。自己盖的。”“什么人这么大气势?”“他男人原来在外边挺敛钱……”“干啥的?这会儿呢?”“早死了。”“咋死的?”
娘追着问,珠珠后悔不迭,忙仓皇地堵塞话口:“我不知道。刚来,怎打听这么多闲事。”
她确实怕娘知道西邻的根底。娘表面淡淡的守口如瓶,多年来心底咬牙切齿恨那昧良心的盗贼。他断送了娘的一生。如果没有那场横祸,爹好好地在北京上班,娘舒心惬意从容不迫享受着爱的甘泉,她在那样的环境里准成了大学生,这是截然不同层次的生活,那有这多年的含辛茹苦
“哎,那户人家到底是咋回事?”
娘仍然穷追不舍。珠珠越发慌乱,敏感地事意识到娘可能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其实娘只是本能的忌讳,她直觉地感到,这个殷实的大院子横在小楼面前,就像一个城府颇深的老者冷眼讥笑毛头小雏。“我要到她家看看。”“别,别去。”“拜见邻居嘛,怎么?她家是反属?”
珠珠从小没瞒过娘,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她家……恐怕……我爹……”
娘一向细眯的眼瞪大了,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命令她:“好好说!”
珠珠把得到的情况全盘托出。
哈哈哈哈!娘纵情大笑起来,就像有人挠胳肢窝控制不住,直笑得泪涕四流。娘半辈子文静稳重,从没有这样的张狂失态。珠珠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莫非在强烈刺激下娘精神失常了?
好容易住了。娘擦把脸,拢拢头,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微微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呀!珠珠,咱们看看
去!”
“这……”
“你不愿去吗?我自己去!”
珠珠和娘去了,娘脚步匆匆,抢在前面。大铁门紧闭着,推,推不动,里面上了闩。珠珠看看娘,犹豫不定扣响门环。人们正歇晌,铁门环扣在铁门板上惊心动魄:铛!铛!铛!
没人来开。
娘迫不及待推开珠珠,铛铛铛铛,门环像擂鼓愤怒威严。
“来了来了!”院里立刻有了应声,门闩无可奈何慢慢拉开。
铁门开了一条缝,娘不忙着进去,把两扇门推得大开,阳光突然把这一片照得好亮。娘站在六姑对面,从头到脚,像买主审视一头牲口,带刺的目光上下盘剥着。六姑挺直的腰杆佝偻了,低头垂手像被审的囚犯。也许是正午的日头太毒,汗珠从腮帮子滚下来砸在砖地上。好不容易结束了,娘反客为主,带头往院里走。
又像是巡视的大员,娘悠然慢步。六姑像被绳子牵着。珠珠提心吊胆瞅着她俩。进二门。进屋门,又进里间屋。娘盯着那幅挂画呆立半晌,举手揭下那张喜贴。挂画上的一对生死印没有了,挖成了两个黑窟窿,像骷髅的一对深眼窝,瞅得人头发根竖起来。
六姑撑不住了,颓然瘫在炕头上。
娘走过来,坐在对面。出乎意料之外态度异常的和善,真像离别多年的姐妹重逢。拍着六姑的手说:“大嫂子,咱俩今世的缘份未尽哪。老天有眼,让我的闺女做你的邻居来了,可这应了句老话,山不转水转。”
六姑若喜若惊若怕若疑,张着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娘已经站起要走了。
六姑急忙跟上去,她摸不着头脑,似惋惜又似解脱地说了一句:“你回去?”
“我是回去。”娘回头粲然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回去了还回来,要在这里长住。大嫂子,刚才我已说过,咱俩今世的缘份未尽哪!”
娘俩返回小楼。娘一步迈两个台阶。珠珠觉得娘突然变了一个人。多年来娘一直息事宁人与世无争,原来她这么逞强好斗咄咄逼人!她还叫阵安营扎寨与六姑长期对峙,俩人乌眼鸡似的整天你盯我我盯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能安宁?“娘,歇会儿吧!”“不,我赶四点的汽车,回家收拾收拾,再回来!”
“哦!”
“怎么?不愿让娘住你这里?”
珠珠无言答对。见娘拿起书包,忙说:“我送送你。”
“不用。你站在阳台上看着我就行了。”
珠珠明白,娘是要看看女儿站在鹤立鸡群中的小楼上的形象。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装在笼里的被观赏的猴子,心里非常别扭。但还是顺从地站在阳台上,雍容娴静,满面春风。娘走出一段,回头望望她,得意之情溢于形外。珠珠多么盼望这苦刑早日结束啊!可是娘舍不得,她走两步退一步,一丝一丝品尝着。
坑边传来叽叽呱呱的谈笑声。几个女人在洗衣裳。有一个还站起来朝她招手。珠珠真想加入到她们群里,可这会儿不行,娘还在看着她。
而且,掏心里话,她也舍不得离开。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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