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家
1994-01-01杨泽民
杨泽民
18岁那年一块红巾蒙头过了门,她才知道了这个家。
当生活之舟的沉重的纤绳硬塞到她手中的时候,她没有推却,没有逃避,虽然她的身子是那么纤细、纤瘦。她坚韧、执着,努力编织着新的希望。而当一切都变得好起来时,她已满头银丝。
她,就是上海卷烟厂的退休职工,今年已67岁的郁珠凤。
劳燕分工
她祖籍宁波,出生在上海。由于家境不好,刚满8岁,就进了一家小卷烟厂当童工。
该是背书包的年龄,为了生活,她却不得不拎起饭盒。从此,上下班两头不见天日。12岁那年,父亲丢下她去世了。艰难的生活使她坚韧而执着,也教会了她忍耐和现实。她少女时的梦幻,只是想能倚着宽厚的胸膛和有力的臂弯,使疲惫的身心得到休憩。
在上海招商局轮船公司船上做事的丈夫果然膀阔臂粗。这一家子,公公早已亡故,婆婆没有工作,5个姑娘、小叔都还未成年。
她有了两个女儿。这给她带来了许多欢乐,也带给她不少烦恼。靠她和她丈夫的收入,要维持这10口之家,真不容易。
1949年5月26日。这一天本该双喜临门的:上海解放、丈夫归家。一大早,她就赶菜市买回许多丈夫和家人爱吃的菜。
谁知却等来这样一纸通知:因战事而暂泊吴淞口外锚地的船只,据悉已被掳往台湾……
台湾在哪里?亲人在哪里?堂上老母,膝下幼女,姑娘、小叔一大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哭干了眼泪,也想通了说:“我不会离开你们,不会丢下这个家!”她的话,安定了这一家人的心。
那年,她才23岁。
生死相依
丈夫不在,断了主要的经济来源。
小卷烟厂的老板逃离,工厂倒闭,她也失业了。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一家老小,要吃要穿,里外全靠她张罗。
拣菜皮、熬稀粥,三顿改作两顿,老的、小的喝粥,姑娘、小叔捞菜,轮到她自己,只有清水光汤。
直到政府接管了烟厂,生产自救,小厂合并,成了上海卷烟厂的正式职工,她,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生活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多的是波折起伏。
1958年,一个小叔刚参加工作不久,就丧生在一次意外的工伤事故中;1959年,才20岁的小姑,又因心脏,死在了送医院的途中;在不到10年时间里,先后有4个姑娘、小叔离开了人世。生前的医药费、死后的丧葬费,全都是她一人想方设法筹措的。
婆婆整天以泪洗面。哭瞎了一只眼睛,哭垮了本来还算硬朗的身体。送医、买药、伺候,婆婆好起来,她却累病了。
1976年,她才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离开窝了多少年的淮海路一条小弄深处的阁楼。
搬迁后的她,一天也没有忘记婆婆。随着时令的变化,老人会有什么需求,她肚里有一本帐。不用老人开口说什么,衣裤鞋袜、小吃零用,早已准备妥贴,无一缺少。逢年过节,便把老人接到家中小住,百般伺奉。
1992年,婆婆又大病了一场。老人自己也有了残灯油尽的感觉。在病榻上,拉着她的手,未语泪纵横:“好媳妇、好‘女儿,我拖了你这些年,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今生今世是还不起了,等到来世,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对我,对我这一家的情义……”她也泣不成声:“妈,别说了,我们是一家人,我这是应该的。”此情此景,使所有在场的邻居等都感动不已。谁都以为,94岁高龄的老太太这回恐怕是难逃过去了,不料,在她的精心料理下,老人竟又奇迹般地好起来。
40年婆媳相依、风雨同舟,40年哪!
情深似海
1989年,她的大女儿从香港来电:父在台北,不久安排来大陆探亲。
接到电报,她,心中打翻了五味瓶。18岁喜结连理,23岁劳燕分飞,40年天水一方,多少相思、多少话语,一直被深深地埋在心底,真见了面,从哪里说起?
她的他来了。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老了。他看她,几乎不敢相认,这就是当年娇小、水灵的爱妻?
当两双手紧紧相握的刹那,老泪模糊了两双眼睛,预先想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后来他告诉她,如何被掳,如何想念亲人,如何被迫断了回来的希望,如何又娶妻,生了三个儿子,如何在妻子病亡后,带大儿子……
她也告诉他许多许多。
可是她没有告诉他:当年曾有多少好心人,甚至还有婆婆和姑娘,劝她改嫁,她怎么也丢不下这个家;当年因为有个在台湾的他,因此被迫放弃了许多原本不难得到的……
他有着太多的内疚,应该属于他的责任,却全由她担着;他也有着许多顾虑,在台娶妻生子,她会怎么想;他甚至还有许多迷惑,听说大陆人穷,而他在台也是工人,没有太多的钱……
她远比他爽朗开通。40年含辛茹苦,实在算不了什么;在外娶妻生子,也是出于无奈,她说她完全理解;她要他不要听信谣传,大陆的生活今非昔比,更不是个个贪财。
她陪他去看望老母。老母对她不绝口地称赞,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泪流不止。
她拿出自己的积蓄,陪同他和家人一块去苏杭揽胜。
他劝她去台湾定居。她劝他到大陆生活。他和她最后约定,他每两年回来一次。
他临走时说,控江路上的她和她小女儿的斗室,给了他许多宾馆中无法得到的温馨。他拿出1000美元要她收下,她没要,说:“情义无价”。
他数次在来信中说,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大海虽然宽阔深邃,但在他的感觉中,远比不上她的胸襟和爱心。
(蒋惕吾、董德旭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