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的希冀
1993-07-15郑逸文马奈
郑逸文 马 奈
郭宏安先生的一篇十四万字的“代译序”和波德莱尔的一百首诗以及马奈、德拉克洛瓦等的插图,构成这部独特的诗集。我喜欢它,是因为它完整而全面地让喜欢波德莱尔的人们在重读他的诗时,了解他的心路和诗国的足迹。
时常,人类因为敬畏生命或是其它的原因而去努力粉饰生存及生存的氛围,并且不息去掩隐生命的痛苦、挣扎、无奈和绝望,于是,世界阳光明媚。当岁月使我们满面皱纹,我们才知道明媚只是瞬间,回忆仅是一种虚幻,可是我们不说尽管我们会在某个时辰老泪纵横。可是以为世界如此明媚的童稚的灵魂却年轻得不堪一击,当碎裂的玻璃划开明媚的心湖,血色使他们颤栗使他们惊恐使他们不知所措,沉沦是一种表象,而死了的是精神。这是“粉饰”一切的罪孽。从这一点上说波德莱尔是坚强的。他易感的心灵过早地感受了罪孽的一切,他心中的阴影来得太早来自他的童年,本该明媚的季节里飘来风雨雷电给人的记忆是铭心的,波德莱尔便从此挥不去他的忧郁和孤独,只是他作出的反应是愤世嫉俗放浪形骸,没有童年的他闯入诗国,他的诗也没有童年。
波德莱尔的激情和才情使他那支笔犀利无比,他粉碎所有的“粉饰”,他揭开笼罩在现代都市上空虚幻的明媚,暴露城市的污俗和人性的堕落。在他的笔尖处,人类灵魂所有的阴暗都无从隐匿,所有的苦痛挣扎绝望也无从回避,挥不去的沉重的忧郁冲破所有虚幻的粉饰喷涌出来,充溢于每个读这些诗句的人的周身,无可排解的人性的悲哀使这忧郁无泪。这样的诗使人无法心安理得地麻木所有的感觉,在酒色中白天黑夜地堆起朵朵笑来,无法无视自我的沉沦而品茗谈说作潇洒状,诗在轻轻划过书的每一页,它是刀锋,调侃着、嘲讽着、喊着吼着又时而温柔地倾诉着让你感觉你灵魂深处的悸动、你的痛楚、你或许早已封存了的挣扎。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波德莱尔不惜撕开自己的灵魂,不惜以心灵流淌的血来为他的诗国奉上一个诗人的真诚。诗人的灵魂在这样的刀锋上辗转,他欲摆脱所有的无奈所有的苦闷所有的绝望,他希望能挣扎出一片绿荫一泓清水一片明媚,有时候他像个淘气淘累了的孩子在作祈求,有时候他又像个斗土声嘶力竭,他粉碎所有的瓷一般的明媚为求一个明媚的永恒。这所求震撼人类的灵魂。
波德莱尔的诗之所以对人类灵魂有着无比的震撼力,是因为诗人的笔锋直逼现代人混沌一片的形上世界。他指的是人的精神。魏尔伦认为:“波德莱尔的深刻的独创性在于强有力地、从本质上表现了现代的人……将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学家们,为了不致片面,应该仔细地、虔诚地阅读这本《恶之花》,它是这个世纪整整一个方面的精粹和极度的浓缩”。这“整整一个方面”,即是波德莱尔那个时代及其以后的岁月里一代或几代知识分子迷惘忧郁的精神世界。
随着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城市成为人们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中心,其发展中病态的一面日益明显。贫富对立强烈、信仰轰毁、物欲横流,巴黎在走向现代文明都市的进程中不可避免地也成了罪恶的渊薮。在波德莱尔眼里,这是文明“痛苦而光荣的装饰”。在这里,“发财”的叫喊声,新贵的铜臭味,政权的平庸猥琐,浪漫派的灰心丧气都使他感到人类的糜烂、堕落、腐朽,他看到人类一些优秀的高贵的品质被亵渎、被唾弃、被蹂躏,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同样地被套上枷锁,同样也被这污俗的城市窒息,同样也被没有阳光的天空撕裂,他不甘。他是忧郁的绝望的但他毕竟是天生的诗人,浪漫主义的气质在他身上根深柢固,既使他看清所有看透所有憎恨所有也厌倦所有,他也不会放弃呐喊,去随波逐流。他写诗,或是为了宣泄,或是为了活下去。他诅咒丑恶,诅咒堕落,他宣泄内心的无奈与苦闷,他叙述他的忧郁,他的希冀,他心中的美。在他的诗国里,每一首都沾着痛楚和忧郁,也都透现出他的挣扎和希冀,波德莱尔让我读出一份挣扎中顽强的希冀 ——在腐朽中去创一份精神的不朽。这种境界使他的诗在忧郁中闪出生机的光晕。那是不朽的理想,不朽的希冀,这希冀使人精疲力竭,这理想让人望眼欲穿,可它们却在波德莱尔的心中永驻,在他的诗中永驻。
对波德莱尔来说,正是那鲜明的浪漫与鲜明的消极忧郁使他成为一个纯粹的诗人,现实与理想,抗争与沉沦,忧郁与愉悦,所有的两极对垒,都沉入诗人的内心,被感应着体味着,它们冲撞着进出火星,涌动着难抑的情感,它使诗人无法缄默,也无法悠悠然,在诗国中,波德莱尔是一座喷涌的火山。波德莱尔是矛盾而固执的,在他身上,所有的气质都是无法改变的,敏锐抑或浪漫的,希冀有多深那么忧郁也就有多重,忧郁有多长而痛苦也有多深,深的痛苦、长的忧郁、还有那不息的希望,那便是波德莱尔!他在“人与海”一诗中这样写道:“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爱恋!/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无尽、/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灵魂,/你的精神是同样痛苦的深渊……(第28页);在“唐·璜下地狱”一诗中他写道:“那直挺挺石头大汉,身穿盔甲,/手执木棒,切开黑色的浪波;/……只望着船迹,其余的皆属不屑。”
一切的腐朽、庸俗、沉沦、堕落都在吞噬着波德莱尔的理想,为让理想和希望不朽,他把它们引向了温馨的自然。激情与对理想的苦苦幢憬使他不甘徘徊于地狱——现实。那些根植于地狱的恶之花他希望它们能引导人类的理想进入大自然,把美的瞬间定格在“比梦幻还光辉”的太阳的西沉间,这样,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这或许是诗人的软弱,也或许正是诗人的坚强。现实的不可理喻,沉沦的不可拯救,灵魂无法解脱的窒息的痛苦都让波德莱尔绝望。他曾用水果刀扎自己企图结束一切,他对一切厌倦至极,但却没有成功,他活了下来。生不可选择,有时候竟连选择一种终结也那么不易,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哀。继续活着去承受所有,那是另一个境界。忧郁的诗人是大自然的,不朽的自然应该可以拯救腐朽的一切。他写自然中像沙滩的风,写海港风帆,写青天丛林,写美,写爱,波德莱尔需要“沉入一片神秘的和谐,在黄昏的时刻与天空、太阳一起进入宁静之中”,忧郁的浪漫弥散,诗人希望能企及一个“精神的碧空”……
然而逃逸,终究是不能的。诗人的一生注定痛苦并且无从选择——“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波德莱尔这样写道,然而他“挣扎了一生,最后仍旧身处泥淖,只留下这么一线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诗人痛苦挣扎于血泪之间,留下这“恶之花”,这不朽的诗行,是诗人的幸运还是不幸?今天的人类读着它们,依然会泛起似曾相似的痛楚与无奈,看芸芸众生,依然有似曾相似的挣扎和希冀,同样希望有一个精神的碧空,同样希望“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恶之花》,[法]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评,马奈等插图,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八月版,1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