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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脚步与中华本色

1992-08-24郑勇

中国青年 1992年3期
关键词:德华养猪农民

郑勇

一个极普通的人,一个极普通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我们这个时代才会造就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他叫但召仁。

1977年,但召仁不无遗憾地离开了学校。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仅差12分未达录取分数线。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回乡,回到江汉平原中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土地贫瘠得只能将人养活,却从来未使人富裕的老河口村。

老河口村,但召仁生于斯长于斯。几十户人家守着370亩地还得吃救济粮,年人均收入不到70元。

谁不想离开这贫瘠的土地?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伢子都巴望着有一天能跳出“农门”,他们怕穷,穷怕了。但召仁回来了,带着一肚子乡亲们听不懂的文化和一脑袋庄稼汉们未曾有过的想法回到了故土。

但召仁的命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他生在个穷地方,命不好:赶上了有口皆碑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命好。1981年老河口村实行了联产承包,但召仁一家包下10亩屙屎不生蛆的冷浸田。

但召仁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不愿变成土地的奴隶,不甘心仅仅依靠大自然的恩赐。但召仁与其祖辈的根本区别在于他有知识,他相信科学的力量。他订阅《湖北科技报》、《农家顾问》等报刊,收听农业技术广播讲座,主动向农业技术人员请教。他根据县、区土壤普查结果,运用所学技术,有针对性地施化肥、积农家肥、种绿肥。冷浸田水位高是影响庄稼产量的重要原因,这年冬天,他带领家人在田中开挖沟渠,降低地下水位。整整一个冬天,他一家人起早贪黑,挖土180多立方米。第二年,他种的10亩冷浸田亩产油菜籽100多公斤,水稻亩产750多公斤,是上一年的4倍。

1982年冬,全村人学着但召仁的样子改造低产田。转年,全村水稻平均亩产达到了750公斤,第一次向国家卖余粮20多万公斤,人均收入一下子上升到200多元。乡亲们笑了,说:“召仁这伢子有文化,是不一样。”

粮食多了,卖粮又难。成堆的粮食换不成钞票,虫蛀鼠盗,乡亲们急得上火。但召仁告诉大家:“粮多可养猪,养猪可换钱。”乡亲们听了直摇头。穷乡僻壤老实本份的庄稼汉们,只知道种粮,每户养猪最多两头,一头交任务,一头杀年猪。规模养猪?没听说过。猪源哪来?猪病怎么治?不怕猪死了蚀本?

但召仁知道乡亲们的心思,决心带个头办个养猪场。1983年,他向岳父借了130元钱,到仙桃向著名的养猪专业户别道谦学习养猪技术。尔后,几次自费到武汉、汉川向专家请教。为养猪,他买了大量专业书籍,读书笔记写了几万字。他东拼西凑地借了6000余元钱,修了10间标准猪舍,买了一台粉碎机。他运用快速养猪法,第二年,他就喂养生猪循环数达40余头,母猪10头,产仔猪近200头,出售肉猪10多头,年收入一下子达6000余元。

但召仁现身说法,传授技术,还把大量仔猪赊给大家。很快,全村养猪由50多头上升到250多头,年户均增加收入1800余元。但召仁脑子灵,消息来得快,胆子也大。1986年春,他从供销社得到一个消息:国家将提高黄麻收购价格。他忙不迭地跑回村,鼓励乡亲种黄麻。老河口村的农民只是摇头:“这没人干过的事,谁敢担保?”但召仁率先种了6亩黄麻,到了年底,黄麻产量高,价格好,每亩创收400多元。第二年,全村一下种了2000亩黄麻。农民们点着钞票说:“召仁这伢子,硬是比不了,学着他干,没错。”

但召仁,这个朴实的农民的后代,凭借着祖辈们不曾有过的文化征服了土地。在这个新时代农民的身上闪烁着时代的光芒,这就是科学精神、经营意识和开拓的胆略。

1989年6月,他又干了一件老河口农民“打死也不敢想的事”——举家搬到高口集,办起了第一家个体饮食餐馆,成了一名集务农、经商于一身的农民个体工商户。在他的带动下,老河口的农民们开始走出土地,跑运输、打零工、做买卖、修电器……

在老河口村人的眼中,但召仁无论如何应该是村里的首富。凭但召仁的精明和胆识,挣钱、发家不是问题。

如今的老河口村,矗立着几座漂亮气派的小楼房。其中没有但召仁的。他一家仍住在一座低矮阴暗的老屋内,几块木板拼成一张饭桌,屋内最高档的用品是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他是个寒酸的富裕户。

但召仁极向往美好的生活,在他的笔记本里,有一张他自己设计的楼房平面图,图的旁边工工整地写着“安乐窝”三个字。许多乡亲的楼房是按他的“安乐窝”设计盖起来的,而他自己的“安乐窝”还停留在纸上。

何德华已盖起了小楼,他说:“没有召仁伢子,我盖个鬼。”他一家人口多,生活困难。1979年冬月的一天,何德华的妻子突然晕倒。但召仁见到了,立即将她扶回家,并对何德华说:“你老婆病重,还不快送医院!”何德华苦着脸说:“我两个拳头攥十个指甲,拿什么给她治病哟!”但召仁转身回屋拿100元钱,往何德华手中一塞:“拿去,先救人。”时隔不久,他听说何德华给妻子治病还缺一大笔钱,又动员妻子将900元“茶钱”和“压箱钱”借给了何德华。

1986年秋。一天上午,但召仁在公路边见何德华正向一个放高利贷的苦苦哀求。他上前一问,原来何德华想养鸭致富,又没本钱,一时着急便想到了借高利贷。但召仁拉起何德华就走,边走边说:“有急用为什么不告诉我?借高利贷你还得起?!”第二天,他把2000元现金送到何德华家里。如今,何德华养了500多只鸭子,这位“鸭司令”一提起但召仁就说:“恩人,他是我家救命的恩人,脱贫的恩人。”

青年农民何普兰,母亲过早去世,一个人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弟妹,生活极其困难。但召仁主动帮他出主意、想办法致富。1987年,但召仁借给他500元,帮他买了台打米机,搞大米加工。第二年春,又借给他1000元,买了台“泰山25”拖拉机跑运输。

据不完全统计,但召仁扶助贫困户50余个,无息借出现金8000多元,他所在的二组25户村民中有15户得到过他的接济和资助。养猪期间,他低价赊销给村民仔猪160头,价值4000余元。1991年初,村里搞农业开发缺少资金,他带头借给村里1000元,并将自己准备盖房的1.5万块青砖献给了集体。

他开饭馆,不仅饭菜份量足,而且价格比当地同行业低20~30%。妻子对此表示不理解,他笑着说:“咱们这个穷地方,来吃饭的都是出门办事的农民兄弟,挣点钱不容易,咱们怎么能多收他们的钱呢?”价钱本来就低,碰上急着吃饭又没带钱的,他还可以赊帐,这几年,仅赊帐就达4000多元。碰上实在拿不出钱的,干脆白吃。

用不着见利忘义,用不着为富不仁,更用不着放高利贷。但召仁只要手紧一紧,早就把“安乐窝”盖起来了。

饭馆对面是个粮站,每年有3个月的时间农民到这里售粮。每到这时,他都要烧茶水免费供农民饮用,每天两大缸,一天不落。大家感谢他,他笑笑说:“应该的。”

1991年夏,特大洪涝灾害后,身为灾民的但召仁却想着重灾区的人民。他步行10几里,把50元钱交到了乡民政的手里。

这就是但召仁的境界。在这个青年农民的身上,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本色被发扬光大了。

谁也不曾想到,深受老河口村民和高口集人民爱戴的的但召仁竟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一个撼人心魄的句号。

1991年9月8日。晚10时许。

但召仁正为最后一位顾客炒最后一盘菜。突然,一声凄厉的喊叫惊动了整个高口集:“召仁哥!救命啊!胡安虎要放火!”

住在饭馆隔壁的胡安虎赌博输了钱,回家被妻子唠叨了几句,盛怒之下,竟提起一桶25公斤的汽油满屋泼洒,准备与妻女同归于尽。

但召仁扔下炒菜锅,一个箭步冲出餐馆。他本可以拉上妻子跑得远远的,这样做,没人会责怪他。但是房前10几米就是存有1000多万公斤稻谷的露天粮库,屋后10多米是一个存有20吨柴油的油库,隔壁是一个存有200公斤烧酒的酒坊,不大的集上,有50多个液化气罐,每个罐的爆炸当量相当于60公斤TNT……

一旦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但召仁冲进胡安虎家。厨房内,液化气罐的阀门也被胡安虎打开了。但召仁首先扑向气罐,三把两把拧上了阀门。隔壁的寝室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他又冲了进去。胡家1岁多的女儿被汽油味熏得拼命哭叫,哭声撕肝裂胆,胡安虎仍在往家具上浇汽油。但召仁边喊:“安虎,不能放火!”边夺下胡安虎手中的油桶甩在一旁,接着抱起孩子冲出屋外。他把胡安虎的女儿交给妻子,转身又冲进了屋。

丧心病狂的胡安虎已抓起火柴,正准备划火。但召仁猛扑上去,打掉了他手中的火柴,并从背后拼命抱住胡安虎把他往外拖。

膀大腰圆的胡安虎猛地把但召仁甩了出去。

屋外的人看见但召仁又扑了上去。他们还看到火光一闪,听到“砰”的一声屋顶被炸飞了,门被气浪关上了。他们清清楚楚听见但召仁喊“快救火!快救火!”

烈焰熊熊。

似乎过了很久,门开了。火光中,但召仁踉踉跪跄地走出来,他的怀中,紧紧抱着胡家的液化气罐。此时,他不仅全身毛发被烧光,浑身皮肤也已开裂、翻卷,胸前和四肢的肌肉已收缩、脱落,手指已不能伸屈,肩胛骨和锁骨已白森森地露了出来,人已被烧得完全走形。他忍受着炼狱般的煎熬,放下胡家的气罐,又和妻子一起把自家的气罐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终于支持不住了,颓然倒下,倒下前他对妻子章兰桂说:“兰桂,我不行了。快让大家把气罐搬走。”

火扑灭了。但召仁被扶着走向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但召仁的鲜血淋淋漓漓地洒了200多米。

潜江市中心医院、沙市医院、荆州地区人民医院。所有但召仁住过的医院,所有参加抢救和护理但召仁的医务人员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的伤势太重了,重得难以想像。

1991年9月15日15时30分,但召仁停止了呼吸。

临死前,他没有豪言壮语,他只对亲属说:“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找政府的麻烦,也不要同胡家扯皮。要按规定结清住院费……”

在但召仁逝世当天,亲属们遵照他的愿望,凑钱结清了近8000元的住院费。

9月16日上午,正在抢收稻谷的农民丢下镰刀涌向高口集。

灵车来了,人们涌了上去。一位叫高凤英的妇女伏在未经油漆的棺材上痛哭失声:“召仁啊,好人,你不该死……”高凤英感激但召仁,但召仁对她有救命之恩。1989年农历五月十三下午,高凤英和丈夫江前明在正值汛期的高小河中放鸭时不慎落水,夫妇二人被湍急的河水越冲越远。河岸上百来号人只是喊,没人敢去救。但召仁赶来了,他没喊,没顾上脱衣服,纵身入水,把两人救了上来。

老河口村农民何德洪泣不成声。但召仁对他有救子之恩。1983年3月的一个中午,何德洪12岁的儿子何普宪在鱼塘边玩耍,一不留神掉进塘里。但召仁正在造猪舍,听到呼救径直从几米高的脚手架上跳了下来。他跳进鱼塘,两次潜入水底才把何普宪托出水面。上岸后,又为何普宪做人工呼吸,直至把他救活……

灵车走不动了。原来准备在乡里举行的追悼会只好改在高口集举行。

农民放下了农活,商贩收起了摊位。没有人组织,老河口村的人来了,高口集的人来了,附近农场的人也来了。

人群,黑压压的一片,数不清。花圈里三层外三层,也数不清。

追悼会开完了,灵车向火葬场行进。按照传统礼仪,人们敲起了锣鼓。骤然间100万头鞭炮在高口集上空炸响。

淳厚的农民用他们认为最隆重的方式祭奠但召仁的英灵,一个31岁的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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