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负疚的幸运儿
1992-08-24陈增军
陈增军
好友曾开玩笑,说张庆伟有福相。
果然被他言中。还不到30岁,张庆伟就在人才如云的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脱颖而出,成为破格晋升的20多个高级工程师之一。继而,国家教委评选的有突出贡献的硕士学位获得者,他位列其中;中国航天系统评出10位杰出青年,他名居榜首。中国知识分子终生孜孜以求的东西,他似乎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前几天,张庆伟的表妹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中有一句令他感慨万端的话:“幸运女神对你太偏爱了,把一切……失败留给别人,而把成功留给了你……”
他摊开纸给表妹写回信,探讨“幸运”的含义。写来写去都不满意。他能很快计算出火箭运行的轨迹,却很难准确地描述出自己思想运行的轨迹。
张庆伟也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1988年夏天,他研究生刚毕业,在中国运载火箭研究院中的办公椅还没坐热,就赶上了几代航天人梦寐以求的大课题——举世瞩目的“亚洲一号”通信卫星。
1989年初,中国长城工业公司和美国休斯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合同规定,休斯公司负责为香港亚洲卫星公司制造“亚洲一号”卫星,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负责用长征三号火箭把卫星送入指定轨道。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次振奋人心的机会。它意味着中国将开始进入世界商务卫星发射市场,打破西方对这一领地的长期垄断。可是,某些西方人对此感到恼火。美国前副总统奎尔曾在一次国会听证会上宜称,美国卫星由中国火箭打入太空,完全是美国的耻辱。美国某些报刊和政界要人紧密配合,对中国和休斯公司的合作形成巨大阻力。
苍天有眼。在法国阿里亚娜火箭发射失败后,美国的德尔塔火箭也相继夭折,中国的长征火箭却连连奏捷。为了商业利益,休斯公司不得不寻求中国的合作。
休斯公司拥有世界商务卫星市场60%的份额,自然是态度骄人。他们对发射“亚洲一号”提出一个要求,卫星在起旋后再脱离火箭,中方必须在长征三号火箭上附加一个起旋分离系统,否则他们将另谋高就。
研究院顿时笼罩着凝重的气氛,连人们说话都放低了声音。张庆伟也和大家一样,关心着“亚洲一号”的进展。虽然他从事的是地面设备总装,干着被人称作“拧螺丝钉”的工作,像“亚洲一号”这样的课题,眼下还轮不到他这个小字辈的份,但他毕竟是个航天人啊。
论证会上,一阵难耐的沉寂。张庆伟接到领导的通知,也悄悄地坐在后排,聆听专家们的发言,他知道在座的专家们此时虽然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承受着巨大的熬煎。拒绝休斯公司的要求,就等于放弃“亚洲一号”,放弃这次进军世界市场的绝好机会;承诺“起旋分离”的要求,谁能打包票肯定成功?中国以前从未采用过这种发射方式,附加起旋分离系统的最大难点,在于无法进行地面试验。当年美国用此方式发射,屡遭失败。而这一次,中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终于有一位老专家打破沉默。他认为星箭分离时,如果能设法使火箭整体起旋,带动卫星旋转后再分离,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不过,怎样才能满足卫星的入轨精度,还有待进一步论证。
会议室又陷入沉默。坐在后排的张庆伟冒冒失失地放了一炮:“这个可以用计算机先计算一下!”满座的目光都投向他,会场一下子活跃起来。主持会议的徐主任紧逼一步:“你来干行不行?”张庆伟回答很干脆:“我可以试试。”
就这样,几个小时以前还属于航天事业后备部队的张庆伟,一下子闯入了前沿阵地。
正式接受任务后,张庆伟才发现,他面临的是一座难以攻克的堡垒,有几个“火力点”夜以继日地袭扰他:火箭在瞬时的旋转能否满足卫星的旋转速度?超旋分离后能否保证卫星在36000公里的高空对太阳和地球的方位不产生偏差?卫星的运行姿态能不能正常?
张庆伟凭借他在计算机辅助设计方面的扎实功底,很快推导出数学公式,编制好一套程序,在计算机上建立了一系列仿真模型。经过反复运算,1989年4月,星箭起旋方案的报告问世了。
带着打印好的报告,中方协调人员前往美国和休斯公司谈判。不料,休斯公司的代表认为这个方案不能接受,因为卫星在空间运行的姿态误差太大。中方协调人员尚未回国,休斯公司、加拿大泰勒公司和亚洲卫星公司的指责就传到了北京。
外国人的指责还不算,国内一些风言风语又接踵而至。张庆伟整天心事重重,日益憔悴。在这时,他得到了老一辈航天专家的指点和鼓励。他的领导徐主任,开导他做一名科学工作者要豁达大度、经得起压力。我国著名航天专家、长征三号火箭的总设计师谢光选,亲自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听取汇报。紧接着,被人誉为中国航天系统总议题的任新民又带着一批专家来到研究院。在院部的大会议室里,任老总来回踱着步子,请张庆伟在黑板上为他演算。当他把最终结果推导出来,任老总点头了,认可了他的方案。
1989年11月,张庆伟跟随研究院代表团来到美国洛杉矶,和休斯公司做最后的谈判。
谈判伊始,美方技术负责人不等中方解释方案,便抛出一大堆问题,要求中方立即回答,不然就撤回合同。谈判桌前刹时间阴云密布。中国代表团团员们耳语了几句,推出张庆伟回答提问。张庆伟从容不迫地走向话筒前,不客气地指出了美方技术负责人在技术问题上的错误。50多岁的美国博士被中国毛头小伙驳倒了,那位技术负责人脸涨得通红,又把事先准备好的几个方案拿出来,问张庆伟敢不敢当场计算。张庆伟毫不示弱:“只要你提供计算机,我就当场计算。”
张庆伟在长城公司驻洛杉矶办事处的计算机房里整整苦战了一天半,中间只吃了两顿饭。第二天下午,他带着运算结果回到谈判现场。那位技术负责人此时无话可说,却宣称“方案只能是暂时通过”。这一回,连美国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中国代表团刚回国,休斯公司立即打来电话:“中国人的方案获得通过。”
1990年4月7日,在中国西昌发射基地,中央电视台向全世界转播了“亚洲一号”的发射实况。当“起旋分离”成功,卫星姿态正常”的消息传来时,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全都跳了起来,大厅里一片沸腾。
在举国上下为“亚洲一号”欢呼雀跃的时候,当事人之一的张庆伟却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坐一会儿。
几乎在一夜之间,张庆伟变成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成功给他带来喜悦,也带来了惶恐。当研究院把一纸烫金的高级工程师证书交到他手里,他感到很吃惊,随即一种深深的内疚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
他所在的研究院是中国航天系统人才荟萃之地,有近3万名工作人员。由于“文革”的破坏,从1967年到1982年,研究院没有一个大学生来报到。当1982年以后进院的年轻人还不能独立承担科研重担时,各业务部门一直是1965年以前的大学毕业生挑大梁。
如果当年分配到其他部门,这些如今已是50多岁的老大学生可能早就是高工,或者是研究员了。在他们中间,拥有不止一项部以上科研奖的大有人在,他们的能力从来没有被怀疑过。但由于研究院人才密集,他们相当一部分人至今还是普普通通的工程师。
高级职称,是社会对知识分子承认的重要标志之一。研究院的许多老同志,含辛茹苦几十年,对航天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苦苦等待着晋升高工的机会,而研究院却把高工的头衔给了他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张庆伟,怎么能心安理得?是的,他曾有过“亚洲一号”漂亮的一击,可那些老知识分子,谁没有几段辉煌的故事?
他好像偷拿了一件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不敢张扬,不敢炫耀,每天上下班都低着头进进出出。他怕和那些老知识分子四目相视。同室有个老同事因为没评上高工,妻子骂他没本事,她几天闷闷不乐。张庆伟想过去劝几句,又不知怎样开口。他甚至觉得,这位老同事没评上高工也有他张庆伟的一份原因。
领导看出了张庆伟的不安,告诉他院里把高工头衔给年轻人,实在是不得已的考虑。因为“文革”耽误了10几年,造成研究院人才断档。如果不及早培养年轻人,按照资历、年限评高工,那么10年以后,老同志全退光,张庆伟这茬人也轮不上学科带头人的位置。为了中国航天事业的长远发展,老同志只好委屈了。
张庆伟的心依然很沉重。没有这些老同志的帮助,就没有他的今天,是他们在他起初有点不安心航天事业时,给他讲中国老一辈航天人的创业历程,鼓励他干一行,爱一行;是他们积累了无数成功和失败的经验,使他站在他们的肩头上,一跃摘到了胜利的果实;当他在1989那场风波情绪冲动,执意要“上街看一看”以后,又是老同志循循善诱,对他信任如初……他成功了,而这些老同志注定要默默无闻。命运对老同志太残酷了。也许正是他们的不幸,才把张庆伟这一茬年轻人造就成幸运者?
张庆伟在想,我该怎样抚平这种内疚呢?
因为幸运而负疚的人往往能领略人生更多的风光。
1990年4月,继“亚洲一号”发射成功后,我国第一枚大推力捆绑式运载火箭进入最后研制阶段,只待整流罩地面分离试验成功,全箭即可装车运往发射基地。
这枚火箭的整流罩高10米,直径4米,重2吨,是中国最大的整流罩,在世界上也屈指可数。它可以保护卫星穿过大气层时不受高速气流冲刷的破坏,帮助火箭稳定飞行姿态。当火箭冲出大气层之后,整流罩就由程序控制自动打开,分成两半脱离箭体,火箭继续飞行把卫星送入预定轨道。
第一次地面分离试验,航空航天部的部长和国防科工委的负责人亲临现场观看操作。可惜这次试验没有成功。
张庆伟心里很着急。尽管他不是这项试验的主管人员,但还是积极地出主意,想办法。在论证会上,他大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失败的原因可能是金属罩的刚度太小,夹在罩子之间的起爆索力量不够,建议设计人员修改方案。主管人员否定了他的意见,决定小修小补之后,立即进行第二次试验。可是出乎人们的意料,试验又宣告失败,主管人员也病倒了。
这天晚上,张庆伟横竖睡不着。他来到办公室,敲起了计算机的键盘。通过计算机模拟操作,他初步拟出一个新的试验方案。当他拿着打印的方案走出屋门,他又犹豫了。这次试验本不是他的事,假如他承揽过去,他就要承担一份责任。倘若他再次失败,别人会怎么说?不。中国第一枚大推力火箭发射在即,个人的毁誉荣辱又算得了什么,至于什么高工的头衔,统统是身外之物。别人的失败为他的成功做了铺路石,他也应该如此回报!
张庆伟和几位老同志勇敢地主持了第三次试验。这次试验,牵动着全院科技人员的心,航空航天部的部长又一次亲临观战。操作之前,细心的领导又追问了一句:“还有问题吗?”张庆伟自信地说:“没问题。”
点火,分离。“轰隆”一声,整流罩打开了一半,另一半在空中弹了一下,又重重扣在箭体上。
张庆伟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爬上了试验台查看实验数据,搜索着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仿佛现场几百双目光都在炙烤他,张庆伟全身冒出热汗,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失望的人们纷纷离去时,张庆伟突然大叫一声“糟糕!”
失败的原因找到了。整流罩虽是一个刚性壳体,但由于面积太大,当对它施加一定推力,它就会像一个棉花球一样,把推力变成弹力。推力过小时,它只是发生颤动,不会发生位移。假如再增大推力,它一定会被抛出去!
流言包围着张庆伟。他义无返顾,又着手第四次试验。这次试验,关系到火箭能否如期发射,责任重大。按照惯例,每次大型试验都要发放一些通行证,请有关技术人员参加。这一回,通行证不够用了,没有证的人纷纷涌向试验场。守卫大门的武警战士,怎么也挡不住这些平时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试验场里一下挤进上千人。
球迷张庆伟,此时仿佛置身于点球定胜负的决赛之中。试验就要开始,他突然胸口发紧,手脚冰凉。他有气无力地对同事说:“我不敢看了,试验结束后,再打电话叫我吧。”
回到设计部大楼,楼道里空荡荡的,静得出奇。张庆伟躺在办公室里,闭着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似乎还夹杂着笑声。好兆头!他“腾”地站起来,心都要撞出胸膛。这时,电话铃响了,同事们告诉他大功告成。
1990年7月16日,中国第一枚大推力捆绑式运载火箭直射蓝天。西方人惊呼,中国已有能力把载人飞行器送入太空。
1991年10月16日,张庆伟来到人民大会堂,参加中央领导人为科学泰斗钱学森授予荣誉称号的仪式。面对着全国的电视观众,他代表第三代航天人向他仰慕已久的老院长致贺词。会后,有记者请张庆伟谈谈今天出席盛会的感受,他不假思索地说,给他感受最深的是钱老的那句话:“今天我并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