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世界级难题
1992-08-24刘朱婴
刘朱婴
公元1991年8月,在经历漫长而艰难的研究论证之后,以邹家华为主任的国务院三峡工程审查委员会通过了三峡工程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根据这个报告,三峡工程将逐步淹没川、鄂两省19个县市的部分地区,规划最终需要搬迁安置的人口达113万多人。
三峡工程将移民百万,这已不是新闻。还在工程上马与否的论争年代,有人便为这众多移民是否会引起社会震荡、国家能否承担100多个亿的巨额安置费用等问题而忧心仲仲。建国40多年来,我国建坝86000余座,淹没耕地3000万亩,移民1000多万人。这些移民以放弃世代居住的家园为代价,换取了所建工程所具有的防洪、发电、灌溉、航运等巨大效益,为国民经济的全局利益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当中只有1/3安置较好,以至30多年后,移民上访事件仍是地方政府甚为疾首的问题。
三峡百万移民如何安置?西方记者称之为“一道难解的世界级难题”。1991年,外国记者就此再度发起采访攻势。4月18日,法、德、荷、美等国9家新闻机构联合采访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魏廷铮,问题涉及移民的各个方面。12月,美国《华盛顿邮报》记者访问四川丰都县,惊叹仅这座小城的移民安置便相当于迁移美国达拉斯的全部人口,认为移民百万是一项极为困难的决定。
三峡移民是三峡工程能否顺利兴建的一个重要制约因素,这样巨大的搬迁安置任务不仅在我国,在世界建库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国务院三峡地区经济开发办公室主任李伯宁认为,三峡移民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尽管有许多困难,也有许多有利的条件。最有利的条件,是党中央的高度重视,不仅研究制定了变一次性赔偿为开发性移民的方针,而且从1985年开始每年都拨出2000万元进行开发性移民试点。这是我国建库史上从未有过的得力措施。只要地方政府和库区群众积极配合,万众一心共同努力,百万移民这道难题就能够在社会主义的中国解决。
李伯宁主任不是吹牛。就在1991年底,一批从三峡库区采访归来的海外记者兴奋地透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库区干部群众的素质和基础这么好。香港电视台蔡贞亭女士说:“我真正感受到了三峡工程早上快上是库区移民的共同愿望。”
面对移民百万这道世界级难题,库区移民尤其是年轻人究竟以什么感动了记者,他们在想什么干什么呢?我采撷了一组小故事。
●周总理,炎芬不会忘记您
在宽阔平稳的西陵峡江面上,有一个绿影婆娑、金果满枝的船形小岛—中堡岛,年轻的胡炎芬就诞生在这座不足1平方公里的绿色小岛上。
1958年3月1日,是炎芬出世的第三日,按照当地习俗,奶奶请来亲友为她办“喜三”。小炎芬躺在妈妈的怀抱里,红扑扑的笑脸迎来一个又一个贺喜的客人。大队党总支书记也来了,他一是来道喜,二是来告诉奶奶:今天有中央领导要到岛上来。
少时,两位陌生的客人走进屋门,其中一位穿皮鞋的听说主人正在为刚问世的婴儿做喜,高兴地表示想看看婴儿。他一只脚刚刚迈进里屋的门,就被小炎芬的奶奶劝住了,奶奶说:“穿皮鞋的先生哟,不好进去,否则会撞奶的。”那位客人笑了,马上抽回脚,并与其他人一样随出2元钱,他对奶奶说:“这是给您的孙女买奶吃的,希望你们好好养大她,让她上学读书,成为国家的人才。”这位客人浓眉善目,和蔼亲切,给奶奶留下深刻印象。事后,党总支书记才告诉奶奶:“你知道刚才来看你家女伢的领导是哪个?是国家总理呀,是周总理来你屋里啦!”
炎芬从懂事那天起,就听奶奶讲周总理来贺喜的故事,这个故事一直伴她念完了小学和高中。开始,她并不十分清楚周总理来中堡岛做么事,后来才明白。宜昌县志上载:“1958年3月1日,周恩来在三斗坪视察三峡大坝坝址中堡岛。上岛时,适逢姓胡的农户打喜,即送人民币二元以示恭贺……”
1979年,因大坝建设需要,炎芬一家要迁出中堡岛了。她真舍不得走啊,别看岛子不大,那满岛的翠竹、成荫的桔林,毕竟伴她度过了美好的21年,都说这是个“神岛”“金岛”呢。特别是舍不得离开生养她的那座小屋,那是周总理来看过她的地方啊。可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为了实现周总理的遗愿,她还是随着全家人搬走了。临走那天,她心里一酸,流下了眷恋的泪水。
13年后的今天,她们家又要作第二次搬迁了,还是为了给三峡大坝腾地方。家里有400多棵柑桔树,一年可换回5000多元的收入;还有那菜园,那宅地,都是一家老小好不容易侍弄出来的。一个农民,一辈子不就这么点东西吗?真矛盾啊,一头是家园良田,一头是国家重要工程,舍谁保谁,不是一晚上就能决定的。可到最后,还是想开了,搬吧!哪怕往山上搬也愿意,谁不晓得“家”和“国”的含义呢?
也许,若干年后,当中堡岛、当三斗坪托起那彩虹般的大坝主体时,胡炎芬,还有当地许许多多青年已经步入中年,青春的倩影早已消失,但他们留下的故事不会消失,大坝不会忘记他们。同样,炎芬也永远忘不了周总理……
●折磨人的祖坟地哟
夕阳西下,暮云合璧,江面上飘起一层淡淡的薄雾。寒风中,一位老人伫立江边,身边是他28岁的儿子。老人心情沉重,表情复杂,在儿子的搀扶下已经默默站立了很长时间。
他们村在淹没线以下,要搬迁到几公里远的高山上。那一天,老人对儿子说:“要讲舍家为国,我哪样都舍得,就是舍不得那块祖坟地,那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埋了我们张家几代老祖宗呐!要走你们走,我死也要和祖宗葬在一起。”儿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说:“刚刚开完动员会,您老也表了态,么样又反悔呢?”老人光火了:“养了你这么个不孝伢!听着,你如果是我们张家的后代,就等把我葬了再走!”不管儿子怎样劝说,倔犟的老人仍不改口,“战争”逐步升级,儿子一睹气,摔掉手中的家什出了门。
他们来到江边一片孤凸的坟地,这里就是他老子所说的张家人崇尚的风水宝地。早在一年以前,多病的父亲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掘好了墓穴,刻好了自己和老伴的石碑。嘱咐子女将来把他们老两口合葬在这块祖坟地里。睹物生情,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哟,他扑通跪在祖坟前,声泪俱下:“祖宗们,不是我作晚辈的不孝,等大水淹上来,我有一百个孝心也保不住这块地呀!恕我无能,要把你们迁走了……”
他找到镇领导。领导告诉他,政府已经考虑到移民迁坟可能出现的思想问题和实际困难,制定了相应的补偿政策,希望他将此连同镇领导的关心一并转告老人家。
几天过去了,老人几乎每天都要去坟地看看,然后便伫立江连,在料峭的寒风中叹息到天黑。而儿子也已几天茶饭不思,每天干完活,都要去高山上寻找合适的造坟地点,然后赶回江边陪伴父亲。儿子的一片诚心终于打动了老人。这一天,全家人一起来到祖坟地,简短的的跪拜礼仪后,老人用颤抖的手铲起第一锹土,然后将铁锹交给儿子。儿子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舒心的笑纹……
●可惜了我的宝贝镜子
晨曦初露,古老的归州镇苏醒了,合着江涛拍岸的节奏和江上行船的汽笛声,“晓辉发屋”的女主人又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她叫杨晓辉,今年25岁,别瞧年龄不大,开发屋的历史已有5年了。如今,镇上爱美的伢都晓得杨晓辉,她技术好,人也漂亮,发屋生意挺火,旺时一天挣个百把块钱那是“小菜”。谈起归州镇全城搬迁的事,她说:要走可不容易,那些设备,都靠咬着牙攒钱买回来的。就说那面镜子吧,坐船运来的,你猜几多钱?一百三!别的我可以扛着走,但是镶镜子的那扇墙我没法子挖走。唉!可惜了我的宝贝镜子。我们个体户,要在一个地方站住脚可不易,我干了5年,和镇上的人都混熟了,有了感情,有了基础,生意刚刚好做一点。如果换个新地方,从头开始做,难着呢!
当然,10多年的改革在这一代青年心田上萌生的嫩芽已把旧的观念外壳戳出了洞眼,透进时代的光束来。晓辉并不像父辈们那般守旧不化,她也向往更好的环境与生活。她说,听人说大坝建起后,迁过去的归州镇将会成为一个现代化的旅游新城。如果去的地方比现在更好,对她的事业有发展,她愿意走。再租房子接着干,开一个更有气派更具魅力的新发廊是她心底里的愿望。因此,她希望大坝快点建起来。到那时,大坝旁边的新城里会出现一个更漂亮更能干的杨晓辉。
●上高山开爿新天地
石垭村位于海拔1300多米高的大山深处,属水田坝乡,离秭归县城有10多公里的崎岖山路。29岁的王启宝便是在那样一个山旮旯里做成了一个绿色的梦。
在秭归县的数万移民中,远迁的毕竟只是一少部分,大部分人需就地后靠,被安置到本县海拔180米以上的高山上。届时,这些人靠什么生活?党和政府在考虑。王启宝也在思索,承包荒山办茶场林场?自然环境恶劣行不通。经过比较和选择,他盯住了庭院这块天地。
他承包了十几亩山地,从浙江引进了一批优质桃树品种,经过栽培试验获得成功。随后,他又从全国各地引进苹果、梨子、李子、杏子、葡萄等6大类20个品系的落叶果树品种,经过百折不挠的努力,全部试种成功,莽莽大山深处飘出了瓜果的芳香。
这一切让记者写出来很乏味,可让王启宝谈出来,能让人听得想掉泪。他说:“在庭院果树开发研究过程中,我连家里的老本都赔了进去,父亲气得不和我说话了,母亲不给我做饭洗衣,还天天吵骂,日日嘀咕。我只好憋着劲,一人下田干活,自己回家做饭。后来,我搞成功了,家里才阴天转多云。为了解决资金问题,我在生活上克勤克俭,3年来,全家除了吃盐、点灯等基本生活开支外,没有添置其他东西。我原来好烟酒,那是穷得我没法,借烟酒消愁。后来也不得不戒掉了。我常劝家里人,为了创业要艰苦一点,进城穿差点,只不过被人看不顺眼,但绝对不会被人撵回家来……”
启宝图什么?不是想让自个家的人均收入翻几番,他的目的十分明确:为库区建设服务,让“家家鲜花盛开,户户水果飘香”。1991年,他的庭院水果产量达到2000公斤,为库区准备了3万株优质苗木。
有的青年想借三峡工程上马、县城外迁重建的机会摆脱穷山村,女伢往山下嫁,男伢到江边入赘,为移进新城打基础。而启宝却以自家庭院的苗木为基础,组织起56名青年成立了“石垭村庭院经济开发研究会”和研究所,计划3年内,先达到全村家家有庭院经济、开发面积150亩的目标,让这片穷山区逐渐富裕起来。
想国家所想,率先探索重建家园的路子,为库区移民的深层次开发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这,便是一名普通青年实实在在的奉献。还有什么比这片深情更值得敬佩呢?
●妈妈,请给儿子一点面子
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专家傅秀堂说:“我们无法不承认,移民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由于它关系到库区千百万人民的生产和生活,其重要性并不比大坝工程逊色!”
移民工作决不是查户口、拆房子、迁坟地、给现金了事,它还要做大量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环境的变迁,生活方式的转换,水土不服,心理不适应,旧的平衡打破了,新的秩序还未形成,这一切所导致的心理上的震荡与失衡对移民来说都是前所未遇的挑战。即使是自认为思维方式与生活观念同上一代反差较大的青年,也绝不会毫无痛苦地顺利过关。
有个儿子,他的母亲年逾70,祖祖辈辈住在巴东江边,看惯了巴东的山,喝惯了长江的水,1988年又住进耗资几万元的新房。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劝说母亲搬迁,儿子觉得比上刀山还难。
第一次,母亲回答儿子:“水淹不到我屋里!我活了70年,没见屋里进过水!我不走!”儿子哭笑不得。
第二次,母亲又说:“这房屋才修新,本钱还没住回来呢,我能走吗?”儿子无言以对。
第三次,儿子急了,迸出一句大白话:“妈,您听政府的没有错,共产党不会害老百姓!”
第四次,儿子几乎哀求:“妈,您不看别的,就看您儿子在县委机关工作这点上,给儿子一点面子吧!否则,儿子再怎么去做别人的工作呢?”
母亲点头了,没再说什么。可儿子忽然悲从中来,他了解母亲,他知道通情达理的母亲此时正承受着心理上的感情震荡。想像母亲内心的失落与痛苦,他感到很内疚。
一位土家族的婆婆,丈夫在抗美援朝中牺牲了,儿子又在中越边境上为国捐躯,这样一位共和国的功勋老人,听说要建大坝,二话没说,搬走了。而在场的青年干部,却突然觉得对不住老人,这样的老人,即便说个“不”字,也是可以的呀!
四川万县的青年农民陈华林,早在1986年就因三峡工程成为移民。一晃5年过去了,如今,虽然他已经成为万县市化妆品厂的业务骨干,车间副主任,在事业上取得了令人羡慕的成就,可作为移民,他也尝到了因有关政策的不完善所造成的苦楚与委屈。但他未埋怨过政府。他知道,一项工作不可能没有疏漏,政策的完善与落实有一个过程,他体谅国家的难处,苦楚与委屈往肚里咽。他耐心等待着,希望作为移民也能与其他人一样心情舒畅地生活与工作。
库区人的心,多么复杂啊!他们忍受着失落的痛苦,服从大局利益,作出了自我牺牲,给了政府面子。这样的人民是我们事业的基石,是我们民族的支撑。我们能不为他们所感动吗?
淹没一批古迹与城市,不啻没掉一段历史,同时又等于创造出新的历史。
“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沧海桑田,本是千万年间的事,但在长江三峡只是瞬息间。
朋友们,到那一天,当你们泛舟湖中,饱览大坝工程之巍峨宏伟、湖光山色之绮丽灿烂,并为之流连忘返时,请别忘了,在你们的船下,曾经栖息过那样一群人,他们把无尽的乡情,把无限的眷恋留在了那里;别忘了他们为国家作出的牺牲与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