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援朝,你不该死
1987-08-24禾川
禾川
1986年7月22日。这也许是一个极普通的日子,这一天又将有许多生命诞生、活着或死去,可对你——张援朝,却意味着其他。因为你把这一天选择为35年生命运动的终点,要向你深爱着的妻子、儿子和这久恋不舍的世界行最后的告别礼。你终于选择了死亡——当亲人们在厕所里发现你时,无情的刀锋已经割断了你柔弱的脉博,唯有鲜血还在无声地流淌。
所有熟悉你的人震惊了!所有不熟悉你的人也震惊了!了解你的人,为你悲愤,为你惋惜;不了解你的人,默默地发问,冥冥地思索:这倒底是为什么?
两年前的那个初春,你从北京某厂调来这个研究所做人事保卫干事。这对你无异于人生的一大转折。
从兰州铁道学院毕业后,你一直从事着在大学所学的,同时又是自己十分着迷的有线通信专业。这次,已取得助理工程师职称的你,本来是抱着争取若干年后出成果的宏图大志来研究所的。说实在的,那些科学发明奖和专利证书,比起人事保卫工作来,对一个青年科技人员的诱惑力简直不知要大多少倍!但你的父亲是曾同金日成将军一起浴血抗战的老“抗联”,在这样的革命家庭里,你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使你不容自己讨价还价便走马上任了。
1985年,所里查出一起经济案件:4000多元现金被贪污,数百斤广柑和1000多斤香肠被私分。3名作案人中,有一位是你的邻居和朋友谢江阳。朋友归朋友,可你们俩的情况却大相径庭。你参军5年,入了党,受过3次嘉奖。上大学后,成绩全优,不论干什么工作总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谢江阳呢?虽说也在部队入了党,但因生活作风问题受到留党察看处分。他不仅不思悔改,来所后反而越发肆无忌惮地与几个女性乱来,如今又在经济方面犯法。你找到谢江阳,诚心实意地劝导,可谢非但丝毫不理会你的一番苦心,反而撕破了脸皮。
今年3月,已经移交检察院的案件即将结案之时,案情突然又有了扩大。原来,这3人利用工作之便,倒卖了几十吨香肠,并骗取国家资金130,000多元。一个以所党委书记为首的12人调查组成立了,你理所当然地成为其中一员。
然而,这之后出现的一系列情况都是你不曾想到的——
案犯公开辱骂你们是克格勃、特务、党卫军,威胁说要置你们于死地;
谢江阳面对面地指着你的鼻子说:“要完咱们一起完,叫你们一个一个地完。”气焰十分嚣张;
无数个匿名电话接连而来,有的劝你不要干了,有的警告你谢江阳6有后台,等等;
谢还到处吹嘘,他父亲一个电话,就能把部里一个高干叫到家里去,以此显示他的神通广大。
面对这一切,你丝毫没有惧怕。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工作,全部证据都拿到手。6月17日,检察院通知调查组,第二天拘留3名案犯,请你们协助。6月18日上午,谢江阳刚一露面,你带着公安、检察人员走到谢的面前,伸手一指:“他就是谢江阳!”手铐应声而响。
就在完成拘留任务8个小时之后,一纸命令送到所里:所党委书记、办案组长调离!
你被这眼前的现实惊呆了!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那调令上分明盖着红红的大印。案犯被拘留说明你们办案办对了,案子办对了,然而党委书记、办案组长却被调离,这种事情无法用三段论来推理。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很清楚。自从查案开始,3名案犯就没老实过一天。一会儿煽动工会委员集体辞职,一会儿写匿名信诬告党委书记;今天散布说案子搞错了,明天又扬言党委书记要调走了。不幸的是,这一切竟被言中了。你和调查组的另外几个同事商量,越发感到问题的严重。最后,你们决定寻求上级党组织的支持,将斗争继续下去。
你和几个同事来到中央国家机关党委,有关领导对你们“撤销调动党委书记,追查有关人和事”的请求给予肯定和支持,并立刻向部委做工作。之后,部里通知研究所,让暂不宣布这一调令,但并没有收回调令,至于追查之事更不见动静。你们焦急万分,但并未放弃希望。你们来到部长家,因部长外出未能相见。你写了一封长信,请秘书转交部长。随后,你们又找到部纪委书记和部机关党委书记,你们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答复。尽管这样,你们没放弃最后的希望,你相信会有人来所主持正义的。你在翘首期待着。
可是,你等来的却是更加冷酷的精神折磨——恐吓电话。从对方打来的电话里传出你妻子的说话声和儿子的哭声。电话里,他们告诉你:“你们的案子搞错了,组织上决定逮捕你,定你诬陷罪。”
你变了,人在一天天消瘦,饭量一天天减小,而烟却越抽越凶。“已经一个多月了,该跑的地方都跑了,又有谁站出来支持我们了呢?看起来还是人家势力大,我们斗不过人家。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查清了大案要案,到头来,却落得人身安全无保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想到此,一切希望之火都化为灰烬,只有一股寒意在袭击着心头。已是夜里11点了,你躺在床上,服下的安眠药片对你毫无作用,记不起这是第几个失眠的夜了。你觉得身心是那样疲倦,象是刚从生杀之战中退下的士兵。你不再抱有什么信心。你觉得自己比唐·吉诃德要惨得多。唐·吉诃德不能胜利是因为他虽奋力拼杀,却不知自己战斗的对象和敌人。你的敌人是清清楚楚的,你的拼杀也够得上尽力和顽强,然而却不能胜利。你是个完完全全的悲剧角色。
那边房间里传来儿子的哭声,你让妻子去哄哄他。就在妻子离去的这一瞬间,你被一个无形然而巨大,可怕却又遏制不住的突如其来的念头死死地笼罩了,它一步步向你逼近,紧紧地缠绕着你,扼住了你的喉咙,使你窒息。你看见了向你洞开的死神之门。
你被它吞噬了……
你成了1986年的范熊熊。
然而,你和范熊熊又不完全一样。这不仅仅因为范熊熊是个弱女,你是条壮汉;范熊熊遵从了大海的召唤,你则崇尚刀锋的犀利。更重要的是,范熊熊死在1981年,而你却死在了1986年,这简直有天壤之别。5年哪!中国发生了多少天惊石破的巨变,党风、民风、社会风气和5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在走向死神之前,范熊熊没有得到组织上的任何支持,她基本上是个失败者,而你——张援朝,却是从一个胜利者的位子上走向死亡的,这才是你的可悲之处,你不是亲眼见到案犯被检察院和公安机关拘留了吗?你不是亲耳听到中央国家机关的领导和有关同志对你们的支持了吗?上级发来的调令不是也暂缓宣布了吗?你实际是被恐吓电话推向了死亡的。和范熊熊相比,你才是真正的悲剧人物呢!
目前,研究所党委书记仍然留在所里任职;部里对有关的人和事正在追查;检察院对3名案犯的侦查工作已全部结束,正准备起诉。应该说,张援朝,你生命最后旅程中所追求的目标,有的已经实现,有的正在实现,你是一个胜利者。但你这个胜利者并没能亲眼见到自己最后的胜利,因此,你同时又是一个失败者。
我们不免会惋惜地呼唤:张援朝,你走得太急了!
张援朝,你不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