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全国人大代表的浮沉
1987-08-24笑冬
笑冬
1985年12月,湖北安陆县爆出了一条重大新闻:28岁的青年农民黄汉涛被罢免了六届全国人大代表的资格,理由是倒卖汽车和钢材。《湖北日报》迅速作出反应。罢免的第二天便在头版显要位置刊发了一千多字的消息。
记者获悉这个消息已是事发七八个月之后,安陆县城虽已不再沸沸扬扬,但余波仍未平息。记者发现这进里面还有更多的故事,于是一鼓作气调查了下去。
一封公开的挑战书引出一个创记录的结果。是义举是进步同时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黄汉涛是怎么当上全国人大代表的呢?说起这件事,原木梓公社的党委秘书李绵楚同志感慨不已。1981年,应城县的杨小运因第一个向国家交售万斤粮而蜚声全国,一时间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应城离安陆很近,那边的热流不断向这边涌来。李绵楚坐不住了。他把黄汉涛与杨小运作了个比较,发现两个人的条件十分接近,于是再三鼓动黄汉涛在报纸上公开和杨小运挑战。黄汉涛被说动了,可母亲急得直掉眼泪:“你刚吃上饱饭就想倒霉呀。你这是不想养我了,想进监狱是不?”枪打出头鸟的古训使她不愿意让儿子冒尖露富。不过黄汉涛毕竟年轻敢干,他没有理会母亲的眼泪。几天之后,一封《比一比谁的责任田种得好,赛一赛谁对国家的贡献大》的挑战书,霍然出现在地区的《孝感报》上。当时,黄汉涛满脑子想的只是怎么超过杨小运,别丢了丑,而未料到这封挑战书使他一举成名,直至登上全国人大代表的政治舞台。
1982年这一年,黄汉涛干得很漂亮,他盯住杨小运穷追不舍,到年底各项指标全面突破。几家报纸一直跟踪报道,后来,《人民日报》以“比翼齐飞”的醒目标题使黄汉涛在全国有了知名度。
省农会代表,省劳动模范,一个个头衔落在黄汉涛身上。1983年,他又一跃两级直接被省里提名为全国人大代表的候选人。得知这个消息后,黄汉涛一家便天天守在收音机旁等候选举的结果。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播音员清晰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安陆县城的激动也不亚于黄汉涛,因为黄汉涛开创了安陆的记录,是本县解放以来唯一的全国人大代表。这在西方就是“国会议员”呀,更何况这个“议员”是“民”不是“官”呢!
无疑,在农村这场伟大的改革中,黄汉涛是新生产力的代表人物。县、地、省领导对黄汉涛的大力扶持是促进改革的义举。从“狠批资本主义”到推选带头致富的人享有国家立法的提案表决权,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是,尽管如此,记者仍然认为悲剧的种子从那时起就埋下了。
人大代表≠模范典型≠政治荣誉≠特殊
照顾,但在生活中不等号变成了等号。
自从黄汉涛当上人大代表后,村里说他这不好那不好的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倒一点不苛求他有没有参政能力,但却认为人大代表至少该是个模范典型。事实上,黄汉涛的先进性是说他在当时代表了新的生产力,并不是说他就完全具备了人们所要求的那种思想品德境界。1983年的黄汉涛和1981年的黄汉涛没有什么两样,可人们要求他的标准却升了好几级。
黄汉涛家的劳力多、畜力足,村里人请求帮助,比如借头牛什么的,他有时很慷慨,有时就没答应。于是被拒绝的人愤愤然:当个代表有什么可神气的!后来有人评论这件事时说:“你是人大代表,借牛给人家九十九次,可有一次没借,人家就不说你好。”
黄汉涛买了一辆东风140汽车跑运输,一天能挣一百元上下。村乡干部急着外出开会想借用一下,有时黄汉涛支支吾吾不愿意。于是把干部们也惹恼了:一个人大代表,就知道算计钱!
黄汉涛有着双重身分:个体农民和全国人大代表。尽管他在北京可以堂堂皇皇地进出人民大会堂,和各界名流共商国家大事,但回到农村,他只不过是一个农民,他还是得想着广开财路、发家致富,为实际利益精心算计。在不生儿子不罢休、叫喊负担重不情愿交提留的现实环境中,他也没有比别人做得更好。
黄汉涛当了人大代表后,县里各级领导仍然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如果说过去的支持是对改革的促进,是义举,而现在则含有了对“特殊公民”的“特殊照顾”。人们过多地把人大代表看成了一种政治荣誉,那么,对一个为本县获得荣誉的人照顾照顾便理所当然了。1984年的时候,农民们为卖粮难发愁,而黄汉涛的粮食可以直接拉到县城出卖。农民们苦于买不到化肥,黄汉涛则有办法搞到。别人盖房子只能买市价钢材,他却能直接到省里要平价指标(指标到手时他房子已盖好,于是以市价卖出,获利两千余元。此事被定性为倒卖钢材)。这毫无疑问会使他和群众产生隔阂。公平地说,在当人大代表期间,黄汉涛也为村里人做了一些好事,但有些做法不过是把“特殊公民”的含义稍稍扩大了一些,招来的仍是不满和怨恨。一次他带本村人去搞化肥,十多辆自行车满载而归,一字排开,呼拉拉地从县城驶过。结果人们说:“耍什么威风!”“什么影响!”
人们对他也有过分苛求的地方。他家盖新房时,黄汉涛正在北京开会。他父亲把划定的地基硬是往外多移了一米,还口出狂言:“我儿子是人大代表,要告到北京告去!”事后有人对记者说:“主要是他父亲太癫狂了,他自己还比较谦虚。”可在当时,谁能这么心平气和呢?一股脑儿地把帐全算在了黄汉涛头上。黄汉涛的“群众基础”没打好,是他最终被罢免代表资格的重要因素之一。在关键时刻几乎没有人替他说好话,无疑坚定了有关部门的决心。然而落到这步田地,仅仅是黄汉涛一个人的责任吗?
行使参政权利反使心头蒙上阴影。
面对漏洞百出的调查材料,人大代表难有法律保障。
在黄汉涛的人大代表生涯中,除了例行的举手表决外,他真正行使自己的参政权利只有一次。而这仅有的一次,还使他心头蒙上阴影。
那是1984年5月,黄汉涛赴京参加六届人大二次会议。启程之前,村里农民请黄汉涛在会上反映一下他们的苦衷。这几年安陆县粮食成倍增长,卖粮难成了大问题。为了缓解矛盾,县委作了一个“藏粮于民”的决议,鼓励农民自办酒坊、粉坊等“四坊”,使粮食就地转化。可在具体执行中,一些基层干部不区分情况,按户搞数字摊派,强迫命令。这自然激起了农民的反感。黄汉涛抱着理当为农民说话的想法反映了这些意见。他先是肯定了“藏粮于民”不失为一个办法,然后才说“搞得不好会带来一些问题”,会“挫伤农民种粮的积极性”。《经济日报》在头版刊登了黄汉涛的发言。当黄汉涛拿到这张报纸时,他并不感到高兴,而是心头一沉。另一个农民代表则一语道破:“你闯祸了!”
报上的这条消息惊动了上下各级。北京的一个电话打到省粮食厅,省粮食厅又一个电话打到县粮食局,县粮食局立刻组成调查组奔赴乡里。一个人大代表的意见得到如此重视,这比因哪一个领导同志说了话才雷厉风行更可喜可贺。遗憾的是,一个领导不会为批评了他的下属而担惊受怕,可一个人大代表却会因得罪了他的上级而惴惴不安。黄汉涛回到安陆后,暗中打听县里对此事的议论,最轻的指责是说他“丢了家乡的丑”,这使他心情更加沉重。别看他在北京可以和任何一个身居高位的领导人一样行使着自己的表决权。然而一回到家乡,他便失去了参与和监督政府事务的任何权利,他只不过是大大小小的“官”们手下的一名百姓,包括他能当上人大代表,能受到“特殊照顾”,不也都是领导扶植和给予的吗?
这以后不久,黄汉涛便卷入了一场倒卖汽车事件,使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黄汉涛至今不同意是他倒卖了汽车的结论。他说:“死到临头我也不能承认。”在被罢免之后他仍持这种态度,引起记者注意。于是记者要求看阅有关倒卖汽车的所有调查材料。当然记者知道,上级为此案派调查组前前后后调查了三四次,应该说调查工作相当严密可靠。退一万步讲,就算黄汉涛确有冤情,当事人证词俱在,又怎么能说得清?再者,黄汉涛的被罢免是省人大常委会十八次会议,以50多名常委举手表决通过的一项决议,并已报全国人大常委会备案。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记者不能轻易提出疑义。
然而完全出人意料的是,调查材料漏洞百出,逻辑混乱;当事人的证词前后矛盾,以至记者难以置信调查报告就是根据这些材料产生的。
确定黄汉涛是否倒卖了汽车,有两个关键问题。第一,黄汉涛有没有参与商量倒卖汽车的事。对于这一点,黄汉涛说:他从北京弄了一辆汽车指标,给了县变电站,商订条件是对方借给他20,000元钱。后来汽车被倒卖是背着他干的,他完全不清楚。而牵线人(县变电站长)和倒卖经手人虽然都说是三人同时在场时谈的倒卖汽车,但对具体商量的情况说法完全不同,相互矛盾。记者认为,三个主要当事人三种说法,此事无法认定。第二,黄汉涛拿没拿倒卖汽车的收入10,500元。关于这一点的情况是:汽车出手之后,变电站长派人多次到经手人单位,讨价还价,甚至弄假发票,才把10,500元转到了变电站帐上。但变电站长说:这仅仅是应黄的要求,替黄代存的,他自己分文未取。为了解释这个不合逻辑的举动,他又说:这是因为黄汉涛答应再给他弄一辆汽车指标,而他则不必按最早商订的那样借给黄汉涛20,000元钱了。但在何时何地如何与黄汉涛达成的这个新协议,这位站长却说不出来。变电站长还说:黄汉涛曾多次到他这里来取那10,500元,因黄没有再给他弄到汽车指标,所以他迟迟不肯付。可不久,变电站长匆匆汇给黄汉涛20,000元钱,并说当时已向黄汉涛讲明内含10,500元汽车收入。而黄汉涛则始终认为这就是最早商订的借给他的钱。记者问变电站长:“当时黄汉涛并没有给你搞到新的汽车指标,你为什么又肯付钱了,而且还多出9,500元?”对此,变电站长无法自圆其说。至于具体环节上的漏洞还有很多,这里不一一列举。记者有理由认为:以这些材料来认定黄汉涛倒卖汽车,证据不足。
记者不禁要问:是调查组对这些漏洞视而不见呢,还是真的看不出来?为什么法律规定了人大代表有申诉的权利,而黄汉涛却在关键的时刻挥泪而别呢?
事情发展到这里,黄汉涛的悲剧又抹上了一层更浓重的色彩。
记者了解到,对此案的定性和处理始终存在着不同意见。第一次调查时,调查组的一位同志就发现问题很多,他向坚持认定黄汉涛倒卖汽车的领导一一指出了这些漏洞,对方“无言以答”。遗憾的是第二次调查时,调查组就没有了这个同志。记者曾问:执笔写调查报告的同志是否看过全部调查材料?得到的回答是:看什么看,让你怎么写就怎么写,完全被牵着鼻子走。至于黄汉涛,的确是他自己表示不在十八次会议上申诉的。然而黄汉涛告诉记者:他提出过想申诉,但是有人用强硬的口气对他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一定要申诉也行那我们就奉陪到底!”就算黄汉涛有胆量不理睬这再清楚不过的暗示,然而在整个调查过程中,从未向他出示过当事人的证词,也不同意他提出的三方当场对质的请求,他连漏洞在哪里都不清楚,又怎么能够当着50多位常委的面有力地为自己辩护?
一个普通人尚可以企望律师的帮助和执法人的公平判决,然而一个立法提案人——全国人大代表,面对漏洞百出的调查材料,面对法律给予的申诉保障,却只有扼腕空叹。悲剧到这里画了一个沉重的句号和一个硕大的问号。在这问号之中,我们不是应该有更多的思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