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代表我的心
1986-11-01荒野
荒 野
1979年十八岁的我,正处于楞头榜脑的年龄,却遇到了楞头楞脑的事。事先毫无准备,亦没有征兆,就象两片带电的云,忽然碰到一起,即刻便发出夺目的闪电。我和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堕入到那神奇的境界中去。
这年春夏之交,我突然患病住院。团里的小车载着我风驰电掣地直驶Y医院。输氧、挂瓶、打针,迷朦中,我依稀觉得医生护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用力挣开双眼,惊异地发现:一个婷婷玉立的形象站立在床前。十八岁少年的这颗带着无数幻想的心怔住了。站在我面前的她,犹如一株修长俊美、枝叶婆娑的小白桦树。她有一张见棱见角的小方嘴儿,嘴角深深地窝进去,嘴唇好象熟透的葡萄一样鲜嫩透亮。遗憾的是,这张小嘴老是紧闭着,难得吐出一两句话。病中的我,多么希望她能对我说些什么。我想,从这张小嘴吐出来的话一定是十分柔美动听的。但是让我失望的是,她送给我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冷冰冰、硬板板:“把军装脱下来,换上病号服。”我乜了她一眼:“我不换!”“换下,这是纪律!”哼!黄毛丫头,敢教训我!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你算老几?给我滚!”我的失控,招来了三号病房病友蔑视的目光。看样子,他们都护着她。我更火了,正待发作,突然一眼瞥见她泪水盈满了眼眶,即刻就要哗啦啦地滚落下来。我害怕起来,赶紧将被子蒙在头上。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后悔了,我诅咒自己,害怕她再也不理睬我了。
她却依然如故,款款而来,步子轻盈、平稳而富有节奏。她平静地履行着她的义务,一天三次送药,三次送饭,早晚两次给我量体温……
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似乎比以前更热情了些,我多高兴啊!有一天,她给我量完体温,顺手抓起我枕边的《中国文学史》(这是部队给我捎来的),偷偷瞟了我一眼,脸上第一次绽开了笑容。这旁人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笑,在我心间荡起了阵阵涟漪,使我久久沉浸在这笑的回味之中。
这以后,她天天都要从我这里借走一本书,她也带来一些书跟我交换(我记得有《牛虻》、《大饭店》、《航空港》),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书,埋怨战友们给我捎来的书太少了,深怕不够她借。不久以后,我惊奇地发现,在我眉批的文字底下出现了一些用尖尖的铅笔写下的蝇头小楷,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有肯定,有不同意见,也有新的见解,简直成了我眉批的眉批。这一发现,使我欣喜若狂——她与我一样:钟爱文学。
我多么害怕自己的病突然好了,那不留情面的矮个子主任会打发我出院。想不到主任对我说:“你的病还没完全好,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安心呆着吧,不要长时间地看书。”,但我却没有遵照他的叮嘱去做,我更勤奋地读书。在她面前,我不能成为“银样镴枪头”,我发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专心,理解力是这样的强,写作是这样的得心应手。不几天,一篇小说和一首诗作便脱手了。我捧着诗稿递给她。她非常认真地看完后,十分坦诚地对我说:“这首诗,很有激情,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亲身感受,写出了战士的汗水、歌声和情怀。”她执意要替我投邮。(托她的手气,这首题为《我在工地施工》的小诗居然印成了铅字,在军报副刊上发表了)。但对我的那篇小说,她却不赞同:“我以为写小说你还把握不准,你应该多观察、分析丰富多彩的生活,多了解人的情感和需要。”她递给我一本书:“你读过屠格涅夫的《初恋》吗?挺有意思的,真象生活中刚刚发生的事情,细节太真实了……”她走后,我立即抱起这本书,一口气读下去,仿佛读着她给我的信……
我可以到院子里散步了。我兴高彩烈地和她走在一起,这是Y医院的林荫小道。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有点傻气,一个傻小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懵了,一屁股墩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可怜巴巴道:“还傻呀!”她挨着我坐下,转过头来看着我:“不傻不傻!”她忍住笑:“真的,你不傻,我看你对文学有足够的兴趣和才能,应该集中精力攻下去……”
“就怕学了没用。”我说。
“怎么会没用?”她认真起来,“社会需要学问,就象土地需要雨水。真的,你又那么聪明,那么……独特!”
“还不是因为有了你。”我象含着一口烫嘴的开水,不得不尽快吐出来。顿时,我们沉默了。她的肩轻轻触动着我的背,我感觉到她身上的一缕温馨气息。我终于鼓足勇气,猛地转过身,抓住她的双手:“我还会进步吗?会使你满意吗?”我胀红了脸。
“会的,你会比我强……”她两眼发亮,两腮红喷喷的,象两朵燃烧的晚霞。
忽然,她默默地移开去。我痴痴地望着她,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忧伤。
“怎么啦!”我不安地问。
她勉强地笑了笑:“你太小了,还只有这么高!祝贺您,18岁生日!你不能长快点吗?”她突然激动地喊起来,眼中闪着泪花:“哪怕你现在二十岁也好啊!”
我愤怒极了:“我怎么不能长快点,我个子虽然矮了点,但我的灵魂可以和你一样成熟,你不信吗?我一定做到!”她破涕为笑:“我相信你,努力吧……”
我把她的话镂刻在心坎上:我一定要以不懈的努力,让她为曾说我长不大而羞愧。带着这强烈的信念,我回到了部队。我们频繁地书信往来,互相勉励。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我一本接一本地啃书本:《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人间喜剧》、《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死魂灵》、《红与黑》、《论语》、《诗经》、《呐喊》、《离骚》……我不知不觉地把视野扩展到作家们妙笔所触及的各个领域。我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长成大人了,成熟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年秋天,我被宣布退伍了。
这一去,就是五年。这是怎样的五年啊!这五年中,我是在疯狂地思恋和不知白昼的笔耕中度过的,我在一张张稿纸上写下我的思考、写新闻、写通讯、写报告文学、写情书,用我的心写我爱着的一切。五年了,我没送过她一件礼物,可每每一篇东西印成铅字,我就会迫不急待地连同情书一起寄到她手中,它们代表我的心。她把我的习作当成了珍贵的礼物,我自己没有剪贴,她却用一本装帧非常精美的相册,将我的习作剪贴成册。在扉页上以我的一首小诗为题写上“月亮代表我的心”一行隽永的钢笔字。每一次,她都给我写来热情洋溢的回信,字里行间,充满了信任、希冀和鼓励。她的每一次来信,都在我们爱的天平上加添了一个砝码,我为之陶醉,我感到爱人和被人爱着的幸福。我深深意识到:她爱的不是家庭、地位、仪表、金钱。因为这一切我都不具备,她爱一颗怦怦跳动着的进取心!
我们互相勉励,互相提高,度过了分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终于走到一起来了。然而,让我啼笑皆非的是:临到登记之日,我才从户口本上发现,当年她把战友在病历卡上写错的出生年月当成真的,我冤枉地当了五年弟弟。这长达五年之久的历史“冤案”,终于得到平反昭雪——我比她大,仅大一天!
她笑了:“你永远是弟弟,长不大的弟弟。”
(摘自《福建青年》1985年第7期)
插图:许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