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茬与那一茬
1986-08-20施亮
施亮
金生:
前些日子,我跟你聊起最近一部中篇小说的构思,我想写我妹妹这一茬人和我们这一茬人的差异。
昨天,我无意中看到了某刊物译载的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上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写道:“……一位五十多岁的教授不久前说:‘中国人谈到代沟的时候,大凡是指四十年代革命的一代与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代之间存在的差别。但是现在又出现了一种崭新的代沟。我女儿(她现在正在上大学)这代人自1979年以来看到的只是国家日益繁荣昌盛,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政治斗争。他女儿不属于‘文化革命中迷惘的一代,而是在七十年代末期开始的迅速的改革浪潮中长大成人的中国崭新的一代。如果有哪句话可以用来形容这一代人的话,那便是‘无论什么新鲜事都想试一试。在这方面,新的一代同比他们年长的文化革命时期的一代人(父母、甚至哥哥姐姐)不同,就象毛主席的红卫兵跟他领导的农民游击队有所不同一样。”
看完,我联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回,我和妹妹为了扎拖把,找出一堆破布,我从里边挑拣着,忽然发现一块皱皱巴巴的红卫兵袖章,我把它抹平,望着上边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字样,不禁感概万分,它使我想起了那个愚昧而动乱的年代,挥舞的皮带、砸烂的桌椅、写着各种激烈口号的“红海洋”……
“哥哥”,妹妹不解地问我,“我真闹不明白,你们当时怎么那么狂热?那些大字报呀,大批判呀,有什么吸引人的!你要是在那段时间里攻下两门外语,或者学点什么,那该多好啊!”
我只是无语地苦笑了一下。
记得,1978年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我们去参加考试,看到许多“老三届”、“老五届”及各“茬”的年轻朋友趴在桌子上,艰难地答着一道一道陌生的考题。后来,考榜公布了,我又看见了那一张又一张沮丧的脸(我也是其中一个),我不禁想起了宋代诗人陈简斋的那两句诗:“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是啊,那十年、二十年的“天地无穷事”,哪里能用语言述说得清楚啊!在圣洁口号的欺骗下,那种蒙昧而又幼稚的冲动;农村插队的日子里,思想的痛苦和生活的困窘,这一切,在我们的心灵中留下了多少斑驳的创伤啊!这一切,妹妹她们这一茬人又怎么能够深刻地理解呢?
我妹妹那一茬人虽然也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尾声,但是,他们毕竟是幸运的,在中学正赶上了改革时代的到来,接着就是上大学,接触各种新鲜事物,甚至是出国留学。他们简直让人嫉妒!
我们再看看《巴尔的摩太阳报》对他们的描写吧:“人们可以看见他们骑着闪闪发亮的新摩托车在北京的街道上高速弯曲穿行于车流之中;在武汉的舞厅里,每当干部们放松对他们的舞步的监督时,他们就跳起了摇摆舞和吉特巴舞;在广州的宾馆,他们以两倍于法定汇率的比价换取外币。人们可以看见他们在中国的高等院校学习技术和外语,他们在外国驻华使馆的签证处办理到国外学习的许可证,他们出入商店、餐厅和建筑公司,其中有一些还是他们自己办起来的企业。”
也许这种描写是肤浅的、不全面的,但它的确反映了这一茬人的某些特点。
住在我们隔壁的一位姑娘,也属于我妹妹那一茬,她大学刚毕业,在一个医院里当住院医生,常常到我家来玩。有一回,我爱人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她挥挥手说:“怎么能没有?我有七八个男朋友呢!”我和爱人都惊诧了。过了一会儿,我爱人大概是想劝告她,吞吞吐吐地说:“这,这怕是……有点儿……”她却笑了,爽朗地说:“嗨,我说的男朋友和你理解的不是一码事儿,我们只有交情,没有恋爱关系!”
她和这群男朋友一起跳舞,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玩,还互相帮忙办事情,所以招来了许多议论和流言飞语,可她全不在乎,该怎样还是怎样。有一次,她和那群男朋友一起去野游,相约好了大家都带自己的对象去,一个小伙子却没带自己的对象来。她问起他,小伙子说他讨厌自己的对象,所以不愿意带来。结果,一下子把这姑娘惹火了。她指着那小伙子说:“你这个人太没劲了!搞对象,交就交,吹就吹,干嘛故意吊着人家啊?你不够意思,告诉你,咱们从此断交!”果然,她以后再也不和那小伙子来往了。
她告诉我们,她先后有过好几个对象,可是,都“派司”掉了。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对他们有言在先:以后结婚了,一辈子不要孩子。不签订这个协议,就不结婚。他们一听,就缩回去了,只好‘古得拜!”我们笑着劝她道:“怎么能不要孩子呢,你这样做太不实际了!”她却反驳道:“我这样做符合生产力和现代文明发展的趋势,中国那么贫困,就是因为人口太多,大家都为小家庭忙活。”她举了她哥哥的例子,她哥哥也是“老三届”毕业生,由于前些年没有考上大学,只好现在利用业余时间攻读电大课程,但由于房间小,又有个一岁的孩子吵闹,在家里无法复习功课,只好住到办公室去。“嗨,他当时不要孩子不就成了吗?”她下了这样一个论断。对于她的这个论断,我们不能同意,但也知道无法说服她,便转了个话题。
你还记得咱班同学大杨吧?前些天,我到他家去,发现他家里的气氛很不愉快。他告诉我,家里又闹矛盾了。他小妹妹晚上很少有沾家的时候,他父母对此很不满意。父母询问她干什么去了,她冲口就顶了一句:“我有我的事情,你们管得着吗?”父亲火了,说:“我们是你的家长,当然有责任管你!”她却说:“我由我自己负责,用不着你们负责!”父亲气得大发雷霆:“我把你抚养大了,你不要我们管了,好了,你就滚出这个家吧!”“那更好,我自由了!”说着,他妹妹收拾了行李,当晚就搬到单位去住了。其实,那两天晚上,她去参加一个业余外语补习班,只要向父母解释一句也就行了。
大杨为了调和妹妹与父母之间的矛盾,第二天到他妹妹的单位,劝她搬回去住。他对妹妹说:“你不愿意道歉,我也不勉强你。可你应该先搬回去住,别让爸爸妈妈太伤心了!”妹妹却说:“我才不回去呢,我故意吵这场架,就是为了能从家里搬出来。哪儿有从笼子里飞出去的鸟再飞回去的!”“你为什么一定搬出去住呢?”妹妹说:“非常简单,家庭限制我!什么东西限制我的个性发展,我都不能容忍!”大杨笑了,说:“妹妹,你说这种话是可笑的。人嘛,在社会里总要受到制约,如家庭制约、环境制约等等,要完全摆脱是不能的……”妹妹用讥讽的眼光望着大杨说:“哥哥,你们这一代人的自我意识几乎被磨光了。你们光想着人怎样受社会制约,受环境制约,受家庭制约,你们几乎一点自我选择都没有了……”
大杨对我感叹道:“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的自我意识是少一些。可是,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好象自己对社会、对家庭、对任何人一点儿责任也没有,就是自己对自己负责……”我也深有同感。前一时期,萨特的“自己对自己负责”的存在主义哲学曾在青年人—特别是他们这一茬年轻人中流行。这种现象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这是“现代迷信”破除后,对人生、对信仰、对未来的某种反思,但这又引来了另一个极端,使得一些人完全放弃了社会责任感。他们对社会有诸多不满,大发牢骚,高谈阔论,可是他们却不愿意为改造社会牺牲个人点什么,似乎,他只有向社会索取的权利,而没有为社会服务的义务。我发现我妹妹那一茬人中有不少人笃信“只有我一个人才是绝对的”,这与我们这一茬人的信条迥然不同。
对于这两茬人的差异,上面谈到的也只不过是些零零散散的现象,还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们一起来研究探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