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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和意志的应力分析

1986-08-20王友琴

中国青年 1986年5期

王友琴

应力:物体受到外力作用时,内部产生的对抗的力。

——录自《现代汉语辞典》

我不情愿写这篇文章,因为觉得对一个人的赞美反而可能给这个人带来麻烦,更何况我是她的姐姐。但就在我向约稿的编辑解释这些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我们可能受习俗的束缚有多么深。甚至,这种束缚还不仅体现在以上两点顾虑之中。即使是姐妹,感情很深的姐妹,我们之间那种深入、透彻的谈话也不很多。也许,含蓄是我们民族的特点,我们不习惯直截地长篇大论地向别人剖析自我、交流感情。含蓄可能提供更深远的想象,但也可能使我们忽略或埋没了人们头脑中很有价值的思想。想到这点,我耽心的已不是自己可能有炫耀亲友之嫌或写出些溢美之辞,恰恰相反,我对妹妹的一切总看得很普通,很自然,熟视无睹,可能错失了很多深层的东西。

她的现状也许真有些与众不同:一年多前,她获得了工科博士学位,成为国内培养的最早一批的、工学的、女性的、最年轻的博士学位获得者之一。她关于海洋工程结构的应力分析及实验研究,专家们认为是“具有理论和实用价值的创造性研究,具备国际先进水平”。她得过科技论文奖。她的论文多次在国际权威性杂志上发表。美国的著名教授写信给这位“密斯王”,请她成为美国机械工程学会的会员及学术杂志的审稿人。尽管她是女的—不少人认为女性是不可能在工程科学上有多少成就的;尽管她是“知青”出身—“知青”其实都没上过多少学,如今搞科研的最为稀少,这类“不利条件”,常能把成绩反衬得更加显著。

然而,就因为这些,需要我来写她?我想,我和她,过去和现在,都不以为应该用成绩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人格、道德、意志……

如今,“知青”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但是,有过1,600万这样的人呵。她属于其中的“老初一”,下乡时刚刚14岁半(她在小学里跳过级)。热带、山区、营养不良、疾病,使她曾站在收橡胶乳的磅秤上怎么都打不起70斤的秤砣,瘦得走路象树叶飘。另外,父亲被打成了“反革命”,9年后才平反。在用家庭出身决定一个青年命运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是可想而知的。

这是一个现代“灰姑娘”的故事吗?这样的理解未免过于简单或庸俗。改变了生活的并不只是水晶鞋的出现。环境是重要的,但如果不能坚持自己精神的独立和顽强的追求,一个人在顺境也会一事无成;才能和天赋也是重要的,但如果缺乏道德感和价值判断力,也做不出有益的事情。

她从那所建立在圆明园废墟上的著名的北京101中学,来到云南边疆一个叫“蚂蝗堡”的地方。蚂蝗叮,野蜂蛰,没有菜吃,盐水下饭……可是更深重地侵蚀着“知青”灵魂的,是别的一些东西。分配,把没门路的、家庭“有问题”的分到远、苦、待遇低的地方;上调,有后门的、有“关系”的先走。种种僵化、不公正和虚伪,是“老三届”知青踏入社会便遇上的。这会使青年鄙弃道德理想、科学精神和诚实的劳动,凭借投机取巧或先天条件获取好处,这甚至可能使受害者也仅仅抱怨自己的吃亏而在思想上却接受这些原则,并在行动中以之反施于社会和他人。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出现了道德、意志诸方面的“应力集中”现象,就象她后来研究的海洋平台结构接头处在风浪中发生的“应力集中”现象一样。

我和她,还有6个女知青住在一起。房子是队里盖的马棚,只有顶,没有墙。因为我们来住,就用竹篱笆围了起来,放了8张竹瓦床,两两相依。初到时,看书写字,就搬个小板凳放在床前。没多久,床底下蹬出了两个坑。有人联想起小学里的课文—马克思的足迹。当然,大英博物馆的地面一定是比较硬的,要很久很久才能擦出印痕来,不象我们床下的黄土,松松的。还有一次,地震了,8个人都醒了,躺在床上讨论“出不出去?”结论是既然已经不震了,就接着睡吧。我们不跑,是因为太困?还是因为年轻人对人生灾难缺乏体验而盲目乐观?还是因为麻木得对生命都漠不关心?我再也回想不清楚。

然而,有些心灵中发生过的似乎不强、然而很深的震动,是难以忘怀的。比如,有一天,一位马棚同屋收到了北京的家信。她看完了,告诉我们,周总理接见某部两派头头,说,你们知道吗,昨天美国人上月球了。据说几乎全世界都播送了实况转播,但我们都没有收音机,几个月后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不能不想这样的问题。空担着一个“知识青年”的虚名儿,多数人却只懂得一元一次方程式,更不要说极左路线把很多原来已经能做的事也弄得做不成了。种种希望和理想,似乎就象射进竹篱墙的阳光,碎成了星星点点,聚不起来了。

她似乎很少浪费时间,除了劳动,就是钻研些什么,时间安排得比现在大学里一个用功的学生还紧。当然,不是为了上月球,也不是为了想进大学,而是希望让科学在生活中起些作用。她不过是个苗圃工,却读完了农大的好几种课本,如《橡胶栽培学》之类。她苦读过医书,在自己身上练会了针灸,治好过几个病人,我甚至还见她用缝衣针和顶针给人缝过伤口,居然也没出什么问题。她动手建小气象站,自己动手做百页箱,双手打了6个大血泡,立风向杆,养蚂蝗,半夜起来记录温度湿度……然而,这已经不是华佗和祖冲之的时代。这些事不可能再有进一步的发展,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全作了无用功。为了学习专业知识,她同时也学习基础知识,于是,居然也从一元一次方程学到了微积分,从A、B、C学到了阅读英文书籍,从“老初一”提高到了大学水平。

热得喘不过气来的中午,树林里有人在算命,手拿一柄叶片对生的蕨类植物,念念有词,是算能不能回城。有的女知青在聊天,说要回城,首先得靠“伟大的父亲”,其次可靠“伟大的丈夫”。她听见了,依然做她的事。大概是1973年吧,恢复了一批科技期刊,她到邮局订了所有能订的期刊,用掉了我们一个月的收入。衣服却是补了又补的,鞋子也缝了又缝。我不知道她是否因未曾有过轻松活泼的少女时代而遗憾,但是我想,这种对科学的热忱和钻研科学的顽强意志,过去和现在,都是她的有力的人生支柱之一。专注于科学,专注于诚实的、有益的工作,使人有更多的勇气战胜懈怠、软弱和虚荣心。

当她报考上海交大研究生的时候,连我们刚平反的父母也表示怀疑。他们也不乏道理。如果她能考上,似乎证明了全日制学校教育并非必要,因为她先前只上过5年小学和不到一年的初中。她考上了。她的年长的同学说她“坐了飞机”。

可是,我知道,那跑道有多么漫长,多么崎岖。

有的学者用一组多层的同心圆来表示人的系统模式。那时候,对她来说,外围层次变了:家庭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个人的身分也发生了变化。但内里的她却还是她,不仅还是那些朴素的、不入时的衣着,而且还是那种勤勉尽力的态度,甚至比以前更甚。境遇的改变对那些内心富于道德感和责任心的人来说,反倒成为一种更大的精神负担。如果过去没做什么是因为条件不许可,那么现在就不存在原谅自己的可能的借口。自由越多,责任越重。她一方面学习知识,一方面开始自己的创造性的工作。年年有寒暑假,5年里她却只回过一次半家。说“半次”,是因为到家几天又回学校工作去了。她的同屋跟我说:“你妹妹真不得了,天天工作,不分春夏秋冬,不管寒假暑假,不管星期六星期天……”

她的脚大,据说鞋不好买,入学前买的两双布鞋,穿来穿去,张开嘴了,还死穿着。我听说了,从北京寄了鞋去,包裹一到,同学就把她的旧鞋塞进了水房里的垂直垃圾道。据说她的一件老棉袄,也是破得让人丢进了垃圾箱,逼她上街买了新的。但她不是苦行僧,也不是书蛀虫。她有时也读文学书籍,我听她谈过一些很有意思的感想。我的一位研究经济的朋友认为她对经济问题有很深刻的认识。她也会裁剪、缝纫、打毛衣。科学家并不就得是不闻世事的书呆子,但也不象某些作品中表现的那样个个天赋惊人,服装精致,在高雅的谈笑中便作出发明创造来。科学需要人付出艰巨的劳动。

有一年暑假,我到上海,跟她一起去过计算机房。在终端室里,荧光屏上不断闪动的那些淡绿色的数字令人赞叹、令人愉快。但是实在太热了,温度计的水银柱牢牢钉在34℃上,地上铺的胶皮散发着带糊味的臭胶气息。她一连工作了5小时才出来。因为她苦惯了?还是因为她意志坚强?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切出自她自己的选择。她可以生活得轻松一点,逛逛商店,吃点零食,打扮打扮,没有人来限制她。“工作着是美丽的”,她有她自己的审美标准。应该说,对一个人来说,得到这种选择的自由,是一种幸运;而在诸种可能性中,作出需要自己付出更多劳动、对人类更有益的选择,是令人钦佩的。

她的老师曾称赞她的研究工作走的是“野路子”。这显然跟她中学、大学的课程都是自修的有关。但是,要真正开辟一条“野路子”,并非易事。得使劲去想,使劲去做,得全神贯注,得竭尽心力。据说她的一个重要设想,是苦苦想了一个星期才想出来的。同学见她坐在两层床上昼夜不安,说,你小心得神经病啊!但她终于想了出来。我和别的一些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我们置身于琐碎、肤浅的生活活动中时,会感到烦燥或不安,内心渴望着专注于某一事物或某一目标的状态。但是,专注很苦,精神和意志可能承受不了高强度的思考活动,可能承受不了对某一问题不断深入的探索钻研。可是,我们常常不自觉地躲避专注,而宁可让一些零碎的、自己也认为意义不大的杂事来消磨生命。当我想起她从马棚生活到现在的这一段经历,我会感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可能都含着丰富的、未被发挥的潜能,可是,需要倾尽心力的工作,需要专注,专注会象强有力的水泵,使我们的潜能被提升出来。

她研究的是工程科学。也许,别的学科更单纯些,更清高些,也较容易通过个人的努力获得成就,或者也有较多机会出国。她自己选择了工科。经历了8年农村生活后,她很想做一些实在有用的事情,并不想进象牙之塔。她希望能克服中国传统文人重清谈、轻技艺、不善合作的传统。她给我写过很长的信,谈到现代知识分子的良心和责任,人格和态度。然而,她却好象还不肯费心去买鞋。一双塑料凉鞋穿了好多年,又破又旧,终于有一天在公共汽车上断了最后的、关键的一条带,鞋再也附不上脚。于是,只好紧盯着路边,当汽车停在一家鞋店附近时,跳了下来。居然就买到了一双又好看又合脚的凉鞋。也许,本来就不难买。她告诉我这件事,非常高兴的样子,好象这倒是这些年来最值得她高兴的。她觉得她很幸运。

也许,她从来没碰上这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幸运事?

我欣赏她的这种幽默感。但是,我更喜欢她的那种理想主义的生活态度。这种经过考验的、由坚强的意志保卫着的理想主义是特别值得珍重的。她做得还太少,她应该做得更多。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期待着出现象爱因斯坦、居里夫人这样的心智两全的科学家,为什么不作这样的努力呢?我不懂“离岸力学”,也不懂“半解析变分解法”和“激光散斑”实验,但是,当我在生活中感到软弱的时候,我会想到她。我想我是理解她的,喜欢她的,但是,当着她的面,我却从来没有表达过我的这种心情。只有现在,面对纸笔,我才说出了我的种种感想。也因为谈的是感想,我忘了新闻通讯的一些基本要素。我忘了介绍,我的妹妹叫王友棋,现在上海交通大学工作,职称好象是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