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态和发生认识论
1986-07-15陶黎铭
陶黎铭
当机体出血时,为什么会产生凝血现象,它是怎样达到控制和补偿?当水和食物不断丧失时,为什么会产生饮水欲、饥饿欲,人的满足感又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正常人的体温总是在一定的范围内起伏,为什么糖在血液中的浓度总是在一个相当狭窄的区域内摆动?……诸如此类的生物学上的许多问题,在坎农的《躯体的智慧》一书中得到了详细的深入浅出的说明。
这类问题,人们似曾相识,常常作为常识为人熟悉,但熟知并非真知,只有在吸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大量的观察实验,借助分析综合和反复的论证,才能使理论获得科学的形态。这个形态,就是由坎农最终确立的代表其研究成果之精华的稳态理论。
稳态问题,在历史上早就为人接触,但作为生理学的研究也不过是一百年左右。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法国著名生理学家G·贝纳德,从为人忽视的施旺的细胞生理学的研究中得到启发,第一个提出了复杂动物具有二种环境:内环境和外环境。外环境在接触生物体时,不发生生命进程的那些活动,内环境是身体各部分赖以生存的条件,生命的进程只发生在液体状恒定的内环境中。然而,贝纳德关于内环境恒定的概念并没有立即得到人们的重视,直到二十世纪,美国、英国、德国的研究者才开始回到了内环境稳定的概念上来,亨德森专门对贝纳德的工作作了宣传和推广,他根据内外环境的关系来探讨生命的特征。尔后,也就是距贝纳德提出两种环境七十年后,坎农在这一基础上把外环境问题放置一边,从内环境中推导出稳态的概念,提出了人体的稳态理论。
坎农认为,稳态是内环境的稳态,躯体稳定状态的基本条件是内环境的稳态,内环境又称为水环境或液床,它指的是机体的循环液体的总体。它是身体各部分共有的中间媒介,是用以进行物质交换的场所,输送养料清除废物的搬运工,也是体温调节的平衡器。内环境在由极其复杂极不稳定的物质分子组成的机体中,运用自身的平衡装置控制机体,使机体能够应付突然事变,能够抵抗反人体的各种物质力量,从而获得一种早在古希腊就有人称之为“天然治愈力”的东西。
问题不是在于是否承认有这样一种力,而是看从什么样的水平、层次,用什么样的理论来解释它。历史上的巫医和原始宗教就曾经作出过这样那样的说明。坎农站在现代科学的高度,对稳态的机制作了详细论证和理论阐述。他把内环境的稳定看作是调节过程的结果。调节有两种类型:物质的调节和涉及作用过程的调节。简单说来,物质调节是通过贮存来实现的,机体通过贮存来调节临时的、不稳定的供应与恒定的有时是提高了的需求之间的矛盾。贮存或者是充溢式的贮存,把组织内提供的、一时用不了的大量物质渗透到细小的网状结构中去,以备“不测”;或者是隔离式的贮存,把物质较长期地存放在与液体直接隔绝的细胞内部或特殊场所。产生贮存作用的诱因可以归结为机体的诸如口渴、饥饿一类的感觉。物质调节还可以通过溢出的机制,当补偿品的贮存达到极限时,通过某种溢洪道从体内排出,以保证各种物质、各种化学成份按一定比例设定的范围内的恒定。保持内环境稳定的第二种类型是通过精确适应机体需要的方式来增加或减小连续作用的速度,以达到机体的稳定。这主要表现在人体热量调节的机制中。当然,作为稳态作用的整体,还必须包括他的敏感的自动指导器,因为当液体状态发生大的变化时,干扰一开始就能产生校正措施。
上面只是粗线条地描述了坎农稳态理论的轮廓,如果我们从头至尾地阅读他的著作,就会被贯穿在其中的中心思想和杰出论断所吸引,为其中所体现的辩证思想所感叹。
首先,稳态不是停滞。他说,稳态不是表示某种固定不变的事物,表示一种停滞状态,它表示这样一种情况——一种可变的而又保持相对稳定的情况。可变的、轻微的不稳定,是使机体得到真正平衡的必要条件。不管外界环境发生如何激烈的变化,机体可以具有相当完备的稳定状态的作用,不管内环境的各种物质分子具有多么活跃的本性,它总是按照一定的方式排列组合而共处一体。稳态是平衡与不平衡、稳定与不稳定的统一。
但这种统一不是一种恶的循环,因为稳态是开放性的系统结构,它自身有一个历史的发展的过程。在人体和外界进行的自由的交换中,人们认识到,这种结构本身并不是永恒的,它是在活动的磨损和裂解中不断解体并在修复作用中不断重建。从物种发展史看,当地球上一产生生物时,就面临着外界和自身不断干扰和危害的问题,生命体就是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逐渐积累了试用不同装置的各种各样的经验,并随着稳态的增长,刺激更高级的稳态装置诞生,而象两栖类、爬虫类均属冷血动物,不能摆脱寒冷的限制只有在脊椎动物中才逐渐获得机体液床的稳定性,它是进化过程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从个体发生学看,婴儿在出生前,受母亲内环境稳定性的保护,出生后,虽然建立了自己的内环境,但经受不了可能改变内环境的某种压力,只有随着练习和训练的进展,稳态的水平才会不断提高,精细复杂的调节作用,是成人的一个特征,人的生命不完结,稳态这一开放性的结构系统也最终不会关闭。
这就涉及到稳态与生命的关系。稳态是生命的特征,生命体本质上是一种装置,每一种干扰性的影响都可以通过自身激发起代偿性的活动去抵销,或者修复这种障碍,从而达到稳定,他不为周围的常常是有害的强大力量所毁坏、溶解和分解。可以这样说,稳态是生命与死亡的界限,稳态保持就是健康。稳态的最终破坏就是毁灭。稳态的调节装置越精微,越完善,种类越多,那么,这种生命体就越高级。结构完备的生命体,能对付来自内外的危害,执行自身的功能,从而得以继续生存。
坎农的稳态理论似乎到此可以结束了,然而又有一个问题——这不仅是他、也包括我们共同提出的——究竟有没有超出生物学意义上的稳态理论?坎农的预言是,稳态甚至是对社会和工业的认识的进一步深化。
历史证明,坎农的预见是有道理的,从坎农一九三二年发表《躯体的智慧》以来,五十年来,虽然有人认为任何今天所发表的值得付印的有关生理学的文章,都应当对稳态机制作进一步的阐述,但对稳态的研究并没有获得重大进展。使不少人感到意外的是,它在生理学外得到了极大的补偿,它的某些新的术语,如反馈、回路、伺服机构、传递作用、控制等都表明了稳态这一概念不仅为生物学家们采用,而且还适用于那些由工程师、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生态学家以及数学家、哲学家们从事研究的领域。这里我们姑且避开它对维纳控制论影响的思想进程,也避开它在其它学科中的影响,仅仅考察它与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的关系。
可以说,坎农的稳态理论对皮亚杰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的实质性见解,几乎全被皮亚杰所吸取。这首先可以从理论运动的先后顺序中得到证明。皮亚杰早年的兴趣主要是在生物学,他认为生物学和哲学的联姻是通向认识论的捷径,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淡水软体动物的适应变异,其中心议题是适应是建立在有机体与环境相互作用不断平衡的基础之上的。他晚年的《生物学与知识》新著受到了思想界的普遍关注。皮亚杰的生物学思想的线索表明了生物学在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和知识结构中的地位。然而,接受坎农的稳态理论,对皮亚杰来说,还有一个阶段问题。在他早年的著作中,他非常着重社会的作用并以之作为认识发展的媒介。然而在其晚近的著作中,平衡(为了避免人们把稳态误解为停止,皮亚杰常常用平衡的概念代替稳态的概念)便成为他解释心理发展的一个重要过程了。如果我们还记得,坎农第一次使用稳态概念是在一九二六年,使稳态成为理论的是在一九三二年,而一般把皮亚杰的后期限定为一九四○年,我们就不会对皮亚杰后期提出平衡过程感到突然。事实上,皮亚杰是把坎农的稳态理论作为他发生认识论的生理基础,在一九七○年发表的《结构主义》中,他明确提出,“从结构的观点看,长期以来继贝纳德的研究之后运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这就是坎农提出的体内环境恒定的概念,这个概念涉及到机体内部环境的永恒性平衡状态,因而也涉及到内部环境的调整,于是引起整个有机体的自身调节作用。然而,它并不只有生理学上的意义。
发生认识论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形成的,它的根本特点一是它的跨专业性质,连“发生”这个术语也是来自生物学;二是研究各科认识的起源,从最低级的认识开始,并追踪这种认识向以后各个水平发展的情况一直到科学思维。这就是说,认识的成长问题是发生认识论的特有问题。从最一般的意义上讲,它可以归结为主体与客体之间互相平衡的理论。心理的成长就是在社会、物理环境的干扰和有机体需要之间继续不断地求得平衡,以保持其继续的结构系统。发生认识论是敞开的、不断变化的结构系统,既有历史,又有将来。这里,从坎农那里引进的稳态理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什么是平衡?在皮亚杰看来,平衡是关于心理发展的最高理论,一切心理的成长都向着更加复杂和稳定的组织水平前进。平衡蕴含着稳定、补偿和活动三个不同的概念和意义,它通过二种方式予以调节。一种是由客体作用于主体从而使主体的行为与客体适应;一种是同化,它是主体将自身感知运动或概念的格局应用于客体,过滤或改变输入的刺激。调节既可以是低水平的,它适用于整个心理活动的范围;也可以是高水平的,适用于推理运演。这就突出了平衡的重要地位。皮亚杰认为,心理的成长是由成熟(机体的成长)、物理经验(练习和习得经验物理和逻辑数理)、社会经验(社会上的相互作用和传递)三部分组成,它们以一种复杂的方式相互作用,然而单靠他们自身是不能有规则地结合起来促进定向性的发展,在他们背后有一种内部机制,即平衡过程,它具有自我调节的意义。因此,在一切关于认知发展的讨论中,如果不考虑到一个增添的包罗一切的因素——平衡,就不能充分理解成熟和经验的作用。用控制论的观点看,就是主体的一系列的主动补偿作用来反映外部的干扰,而主体以一种既是逆向动作(回路系统或反馈)又是预见性的适应,构成了一个永久性的补偿系统。这就是说,平衡既可调和上述三因素的作用,又使感知运动结构从最初的节奏开始逐渐进展成调节作用,再从调节作用逐渐进展成可逆性的开端,调节作用直接依据于平衡因素。
在认识最初是如何产生的讨论中,至今还存在着类似于是鸡先生出蛋还是蛋先孵出鸡的争论,即主体是否先验地存在着认识客体的范畴或某种结构,或者说这种结构是客体作用于主体的结果。皮亚杰另辟一径,他从平衡概念出发,认为认识起源于主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它发生在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中途,它是一种原始的统一,所以它既是客体又是主体。它通过某种作为主客体活动的中介,进行逐步的双重建构。在这个阶段,主客体之间的平衡还没有建立,它相当于儿童认识的感知运动阶段。它处于一种混沌不清的“非二分主义”的状态中,缺乏对主客体之间的分化。他们从事的吸吮、注视、把握等活动都被看作为身体本身与客体直接联系起来的整体,只有在以后的阶段才通过自由地调节自己的活动来肯定自身的存在,而客体则只是在它顺应或反抗主体在一个连贯的系统中的活动或位置的协调作用时才被建构的。
越过儿童的感知运动阶段,先后而来的有前运演阶段、具体运演阶段、形式推演阶段,这是一个不断地由低级向高级演进的过程,是一种更加精致、复杂、深化的平衡过程而取代相对而言是简单的、粗糙的、外在的平衡过程,是人的认识结构不断重建的过程。这个调节成熟与环境影响相互作用的平衡原理实质上具有辩证性质。具体说来,在认识发展的每一阶段,活动由正反二方面组成,一方面是有机体的结构在反应环境干扰时所发生的变化,一方面是外在的干扰刺激由于有机体结构的反映而发生的变化,这二方面的平衡产生了综合,从而演化出一个新的结构系统,它能担负起这样的重任,把每一个新的干扰同化而不至于引起结构的同化,也不引起刺激的变化,保持了内外系统的同一。这样,平衡理论在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中至少获得如下的意义:1.平衡为认识提供了发展的动力或成长的原理,它支配人们去获得知识,支配着获得知识时所必需的结构。2.发生认识论作为系统,它不是静止的、封闭的而总是变动的、敞开的,它在循环往复的通路中发生作用,并具有趋向于平衡的内在倾向。然而,皮亚杰在多种场合下反复强调,生物学上的稳态理论是发生认识论的出发点和理论基础,理论的解释必须首先具有生物学的意义,因为作为平衡理论的调节作用,毕竟是存在于有机体从染色体组开始的所有各个水平上,它们象交响乐团而不象一群独奏者发挥作用,它是生命的特征。根据有关材料证明,在坎农的稳态理论公诸于世后,皮亚杰仍然吸取了当时生物界证明这一理论的最新材料。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所说的有机体的自我调节给我们提供了从一个水平到另一个水平的无限重建的过程的图景。由此他认为,对认识发生过程的分析,最终就要跟生物的自我调节系统联系起来,但是生物自我调节系统并不是预先就包含着所有那些建构物,而仅仅是这些建构物的起点。
看来我们还得描绘一下发生认识论的结构主义。这不仅是因为有机体的稳态理论为他的结构提供了原型,而且也是因为源于生物学的发生学的方法有力地支持了这一理论。这就使我们即使三言二语地勾勒出发生认识论的结构主义的纲要,也不至于对它的理解感到相当困难。简单说来,结构是有生命力的,它是由具有整体性的若干转化规律组成的有自身调整性质的图式系统。真是由于平衡作用,才能说明结构作为整体成立的现实,说明构成群的潜在的转化规律和阶段间调整的合理性。或者是在结构内部调整自身或者是参与构造新的结构的调节作用,形成了包括子结构母结构的新结构,这就使结构成了连续不断的开放的过程,结构状态与建构过程相统一的过程,这样,结构就不断处于构造与再构造的过程中。所以,皮亚杰的结构主义具有新的特点:结构主义是一种方法而不是一种学说;结构主义必须与发生构造论相结合,使结构具有历史感、现实感,从而在科学领域中与具有辩证性质的构造论紧密相关;结构主义与主体的种种活动相联系,使主体从自发的自我中心现象中摆脱出来,从而更自觉地协调、产生、再造新的结构。这样,皮亚杰高于从索绪尔开始的许多结构主义者,因为他使结构具有更强的历史感、更丰富的辩证意义。他的结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稳态理论的先驱贝纳德有一句名言:“内环境的恒定是自由和独立的生命赖以维持的条件。”海登评价说,“这是由一个生物学家提出的意味深长的格言。”由此,我们又回到了坎农。当坎农把他关于稳态理论的代表作命名为《躯体的智慧》时,是为了告诉人们,只有懂得了躯体的智慧才能控制疾病和痛苦。然而必须进一步:既然坎农以稳态理论早已超出了生物学的意义,那么这个智慧就不只是归属于生物学,它同时应归属于语言学、心理学、哲学乃至于一切科学。
(《躯体的智慧》,〔美〕坎农著,陈步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第一版,0.90元;《结构主义》〔瑞士〕皮亚杰著,倪连生、王琳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第一版,0.6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