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晗和《碧血录》
1980-07-15王宏志
王宏志
最近,看到吴晗同志在一九三三年读过的一本书:《碧血录》。那时候吴晗同志正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专心攻明史。年青的吴晗富有正义感,喜爱明史中象海瑞、于谦这样一些敢于同奸党斗争的杰出人物。对明朝后期的东林党人,他也很崇敬,认为东林党人是些“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但其时的吴晗是个穷学生,生活费靠“工读”来维持,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来买书。有一天,吴晗去游厂甸,偶然在旧书摊上看到一部《碧血录》,价钱很便宜,就买了下来。读完之后,他便在《碧血录》末端的白页上,写了买得此书的经过:“在厂甸巡礼,凡帙巨者,虽翻阅不忍释,顾终不敢一置问。偶于海王村侧一小摊得此书,价才三角,大喜,持归。”这段话反映了一个穷学生酷爱古籍的心情。吴晗十分珍爱这本书。他不仅在书后题了字;而且,从北平到昆明,从昆明又回到北平,以至解放后,三十多年来,这本书都一直伴随着他。吴晗为什么这样珍爱《碧血录》呢?《碧血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碧血录》一书的书首《题辞》中写道:“碧血一编,纪明天启时死阉祸诸忠也。”又说:“碧血纪死忠也,其同事而生者不具载。”也就是说,这本书记载了明朝天启年间,东林党的一些著名人物被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冤杀的史实。书中收集了死者的就逮诗、狱中的血书、绝笔、自谱、自叙,以及当时人记述这一惨祸的经过等等。读之令人悲愤交加,难以忘怀。
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发生在明朝后期,一直延续到明亡以后的南明小朝廷。明朝后期,以皇帝、宦官、王公勋戚、权臣为代表的大地主集团,异常腐朽反动。万历时,神宗深居宫中,吸食鸦片,纵情声色。他在位四十八年,倒有三十年不上朝,一切大权委之于权臣、勋戚和宦官。以皇帝为首的大地主集团的无休止掠夺,不但使农民、手工业者无法生活下去,而且也侵犯了中小地主和商人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罢官废吏”、中小地主、一部分地主知识分子和商人,看到明朝统治覆亡在即,就极力想维护本身的利益,改良政治,缓和社会矛盾,挽救危局。这些人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同以皇帝、宦官、权贵为首的大地主集团展开斗争。但是,他们由于政治上受排斥,多不当政;只好利用集会讲学的方式,来“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抨击当权派,宣传他们的主张。万历三十二年(一六○四年)十月,被明政府革职的吏部郎中顾宪成等人,在顾的家乡无锡的东林书院,召集东林大会讲学,还制定《东林会约》: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东林党就以此得名。东林党的著名人物大都有功名,有学问,为人也比较正派,在地方上声望很高。他们倡导读书,关心国事。顾宪成曾写过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表明了东林党人的抱负。他们每一讲学,“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明史·顾宪成传》)不但在地方上,而且在中央,也有一些官员和他们往来,支持他们的政见。东林党的政见,最主要的是政治上反对宦官、权臣专权,要求向广大地主阶级开放政权;经济上反对矿监、税监的公开掠夺,反对王公、勋戚无限地掠夺土地。
天启初年,东林党人一度当政,控制了军、政、监察大权。但由于他们一味排斥异己,包括排斥了一些较为正派的官吏,这些人仅在某些问题上与东林党看法不一致。这样就使东林党在朝廷上处于孤立地位。在东林党内部,又以乡里为界,分为许多小组织,互不团结。所以,东林党人并没有利用执政的时机,去实现自己的政见。反而给宦官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以机会,把东林党排斥的官吏,拉在自己门下,增加了阉党的势力。魏忠贤终于夺取了朝政,进而掀起党狱,大肆屠戮东林党人。
魏忠贤一伙的手段极为毒辣,东林党的领袖和知名人物如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黄尊素、缪昌期、李应升等,都被逮至京师。就连与东林党没有什么关系的原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只因同情东林党人的被陷害,而又与东林党人魏大中有姻亲,也被逮捕。他们在京师狱中,每日遭到严刑毒打,一个个遍体鳞伤,腐肉生蛆,折磨至死。其中,尤以杨涟死得最惨。但他们在狱中大都刚毅不屈,视死如归。《碧血录》中留下了这悲壮的一页页:
杨涟在狱中的《绝笔》上写道:“但愿国家疆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愿所甘心。……而痴愚念头,到死不改。”
顾大章入狱后作一联云:“故作风涛翻世态,常留日月照人心。”他还在《狱中杂记》里,表达了自己以同阉党斗争而死于狱中为光荣的心情:“予以不祥死,犹胜死牖下而无闻者。”
缪昌期听到自己将被捕的消息,“了无怖恋”,“浩然往矣”。
李应升在狱中的《就逮诗·别友人》中慷慨陈词说:“有客冲冠歌楚词,不将儿女泪沾裳”。
这些东林党人视死如归的精神,正是中华民族在邪恶势力面前傲然不屈的正气。这种正气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它不仅为当世人所敬佩,也为后世人所赞颂。吴晗珍爱《碧血录》,正是珍爱中华民族的这股浩然正气。
当然,东林党反对阉党的斗争仍然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但是,由于东林党所反对的是明代历史上最黑暗、最反动、最邪恶的势力,所以,他们的斗争是为人民所同情和支持的。《碧血录》中,这种记载很多。魏大中被捕,“士民号恸者几万人。”李应升被捕,“常州郡城士民聚观者亦数万。方开读时,有发垂肩者十人,各挟短棍植呼:‘入宪署杀魏忠贤校慰。士民号呼从之。诸尉踉跄走,越墙脱履,甚狼狈。”其中一个卖甘蔗的少年,向着捕人的校尉大喝一声:“我极恨矣,杀却江南许多好人!”举起削甘蔗的刀砍去,砍下校尉臂上的一块肉,扔给狗吃了。周顺昌在苏州被捕时,聚集了几万市民。一些读书人上前要求以民情上闻,校尉以东厂之命,举起枪械要打那些读书人。群情激愤,一拥而上,以颜佩韦为首的五人,向校尉打去。一个校尉当场被击杀,其余负重伤。后来,颜佩韦等五人怕连累那些读书人,自动到官府投案,并向官府的大人豪迈地说:“你们陷害周顺昌至死,官大人小;我们为周顺昌事死,百姓小人大。”五人被处决时,个个大义凛然,面不改色。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人民为反抗封建专制统治,流血牺牲,汇合成无边的血海。这五位壮士的碧血,正是这血海中的一滴。吴晗珍爱《碧血录》,也正是珍爱人民不畏强暴,敢于斗争,以至流血牺牲的英雄气概。
吴晗读《碧血录》的时代,正是“九一八”、“一二八”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中国的时代,正是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对外妥协投降,对内坚持反共反人民的时代。那时候,在学校里,进步学生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而象吴晗这种专心攻读的正直学生,也开始关心国事、坐立不安了。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他在给小学时代的老师杨志冰的一封信里说,“平中此来,受内外种种堪为痛苦之恶现象所困,凡事都无生气。”五日之后,他又在一封信中说,我“有一疑难问题,数月来亘亘于胸,未能解决,盼望先生指示一个出路!”什么难题呢?吴晗说:“处在现今的时局中,党国领袖卖国,政府卖国,封疆大吏卖国,每日看报所能得到的最初是‘镇静!镇静!次之是‘政府已有最后准备,下最大决心,请信任,信任!现在是:‘一切你们所要的都答应,只要不拆我们的台就感谢不尽,无条件的屈服,屈服!翻开任何朝代的史来看,找不出这样一个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看着人家大批出卖你的父母兄弟,听着若干千万同胞的被屠杀的哭声,成天所见到的消息又只是‘屈服、‘退让,假如自己还是个人,胸腔中还有一滴热血在着的话,这痛苦如何能忍受?”“过去四个月,无时无刻不被这种苦痛所蹂躏,最初的克制方法,是把自己深藏在图书馆中,但是一出了馆门,就仍被袭击,后来专写文章,冀图避免此项思虑,但是仍不成功……。”国难民困萦绕着吴晗。就在这种痛苦的环境里,他读了《碧血录》,更加加深了对祖国前途的担忧。明末统治的腐朽、黑暗,一批忧国忧民的东林志士惨遭杀害。与明末相比,现实的中国的灾难更为深重了。于是,他提起笔来,在《碧血录》的底页,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读完此书,胸中不知是甜是辣,因想及自己将来如何死,若死在床上则未免太笨拙,最好是自己作一主意,想一洒脱干净死法,活得不耐烦,便撒手告别,岂不快哉!
一九三三年二月甘日辰伯”
这段话表明,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东林志士的碧血,浇灌了吴晗的心。这颗正直的心,变得更加刚强。他不愿再过安安逸逸的生活,而愿有所作为,愿象东林死难志士那样,为献身事业而死。当然,其时的吴晗,深受“读书救国”的思想影响,虽对现实极度不满,可又并不知道自己应当献身于什么事业,思想上充满着矛盾和痛苦。出路何在?他说不清,他的那位老师也绝不可能把他引上正确的救国道路。但是,不论是“读书救国”也好,醉心于钻研明史也好,都压抑不了他的那颗正直和爱国的心。
抗日战争期间,吴晗在昆明西南联大教书,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影响下,终于找到了他所应当献身的事业。新中国成立以后,吴晗更以无限的热忱、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倾注到社会主义事业上,勤奋战斗了十多年。
然而,吴晗竟没有想到会遭遇到“四人帮”一伙惨绝人寰的迫害,蒙受着比三百多年以前的东林党人更甚的奇冤。吴晗同志发扬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实现了自己三十年前的意愿:他没有安逸地“死在床上”,而是用他沸腾的碧血,写下了新时代的《碧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