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1959-08-16单超
单超
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日的天气特别晴朗,当太阳爬上东山的时候,拉萨市的市民、机关、部队,却一反往常的情况,市民不是准备打开店门作生意,机关、部队的同志们不是上早操,布达拉宫、大小昭寺里的诵经声,已经被叛匪轰隆的炮声所掩没。人们在防御工事里焦急万分:怎么还不还击呢?有人拍了拍后脑瓜说,你看看我的后脑瓜吧!一定长了好几根白发啦!
部队终于还炮了。但哪里像是打仗呢,解放军的炮声一响,市民和机关、部队的同志们,立刻欢呼起来,那种极度兴奋的情景,简直象是在一个隆重的典礼会上,响起了礼炮的轰鸣。大家都很清楚,只要解放军的大炮一发言,就会把西藏上层反动集团黑暗统治的宝座击个粉碎。
事实不正是这样吗?没出两天多的时间,反动分子们在外国干涉者的帮助下,蓄谋多年一手造成的大规模武装叛乱,已经在拉萨烟消云散了。
长长的俘虏群里,主张当面点头微笑,背后使用枪刀的“老爷”们,还在无耻地狞笑。这时,在看热闹的市民中,走出一位高个子的老妈妈,她走到“老爷”们面前指着其中一个的鼻子说:“你还有脸笑啊,再笑你也不敢呲牙裂嘴了,没想到奴隶们,三等九级的下贱人,也能指着你的脸吐口水吧!呸!好臭!”
老妈妈骂了一阵,显然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来,急忙抓住一个正在登记俘虏名字的干部说:“求你一定帮我找到我那唯一的儿子吧,他是大前天才叫叛乱分子抓去的,因为他不愿意去,额头上还挨了一刀,现在伤疤还不会好的;他也是高高的个子,圆脸大眼睛,穿一件补着补钉的氆氇外衫,名字叫平措。”
在军区大院里,老妈妈终于找到了儿子。年青的平措正在用劲地抓粘粑面,酥油茶上的油花飘了厚厚的一层,是因为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酥油茶吧!他一口就喝下去大半碗。平措又倒上满满的一碗:“阿妈,现在还哭什么,我被解放军解放啦,感觉到好像到了亲人家里,你不信喝碗茶看,你在贵族老爷家受了几十年的苦,喝过这样浓的酥油茶吗?”老妈妈喝了一大口,脸上泪水还没干,就笑出声来了。儿子这一句话,勾起她多少辛酸的回忆呵!
十九年前,央金嫁到丈夫家,虽然生活十分贫困,总算有了个温暖的家。在央金怀着平措的那年。丈夫给依西老爷家支差去了,被老爷派到藏北去给牧场送信,叫牧场搞来大批的酥油和牛肉,准备老爷升官发财时大宴宾朋。央金的丈夫,是在贸困中活过来的,他无力用自己干瘦的双腿,走遍藏北的高山大河,不久就病死在山沟沟里。
依西老爷久等不见有人送东西来,硬说央金的丈夫逃亡了,一定得把央金处死。经过亲友们的哀求,依西老爷答应叫央金到他家充当常年的无偿的奴隶,并且言明生下孩子后,必须送给别人,或者扔到野外去。
央金大着肚子,在依西老爷家干着繁重的家务活,从背水烧火作饭,到扫地打酥油茶;从擦地板,到捻羊毛线;从给老爷太太小姐们倒尿壶,到给他们端上早点的甜茶,她哪一样能不干呀?
央金在生平措的那天,管家对着正在腹疼如绞的她,狠狠地踢了一脚:“贱骨头,只许你在墙角下生,不准到房于附近去,不要把佛爷染脏了。”
按照老爷家的规矩,奴隶们生下孩子不到三天,就得去干活。在这三天以内,央金必须抱着婴儿去,找头送给人家。央金满城满街地跑了两天,终于找到一家小卖铺,两位老人答应收留平措作为义子。由于央金干活细心,得到太太们的欣尝。有一天,太太怀抱小狮子狗,把央金唤到面前说:“央金,我有心提拔你,叫你专门侍候我,我房子里的地板,是要用酥油
(奶油)一天擦三遍的,你必须把地板擦的像镜子一样,要是有一点尘土,我就在你身上拧下一块肉。”
从那以后,央金每天清晨,在太太还没有睁开眼前,就先用大块棉布沾满酥油,四肢爬在软氆氇势上,一声不响地把地板擦一遍,假若惊醒了太太的美梦,立刻就是一顿皮鞭。
然后,央金把鲜牛奶甜茶,炖在火罐上,准备好加尔各答制造的、英国公司出品的高级蛋糕。太太把脑袋在海绵枕头上摇几下以后,睁眼看了看玻璃纱窗上透进来的阳光,喊了一句:“央金,侍候起床。”
央金扶着太太,推开五光十色的织锦缎鸭绒被子,太太坐起来了,央金连忙把蛋糕双手捧到她面前,太太用纤纤细手捏下一小块,放在涂满口红的厚咀唇里,把其余的一大半,扔给枕头旁边正在伸懒腰的小狮子狗。太太一面支起胳臂叫央金穿上绸衣,一面问道:“老爷出去了没有?”
“老爷刚才带上女佣人出去了!”
“这个老骚货,既然他到处沾风惹草,我为什么不会更多地拉扯些野男人,快,侍候我吃过饭后,我要出门………。”
平措一岁多的时候,病的很厉害,加上缺乏营养,小腿细得象两根干柴。他的义父母也知道,假若有点好东西喂喂,孩子的病就会去掉一半。他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把平措病重的消息告诉了央金。
央金手拿擦地板的布,含泪凝视着面前的一大盆酥油:狠心的财主们啊,你们用酥油擦地板,喂狗,而我病着的孩子却在嚼霉青稞。央金刚想伸手去挖酥油,但极度恐怯的心情,不由得使她用眼偷偷扫射了一下房门外排列着的各式各样的刑具,那锋利的“砍手”(奴隶偷东西后砍手的用刀具)威严的挂在那儿,她战抖了;但小平措那可怜的深陷的眼睛,又出现在面前。央金横了横心,把牙一咬,用手使劲挖下一块酥油,往怀里一塞……。
管家发现央金畏畏缩缩地往外走,立刻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那里去!”央金早已战li不已了。管家搜出了那一小疙瘩酥油。那一次,虽然因为佣人的求情没砍去双手,但他的右手被截去了两个指头。
平措长大后,义父母相继去世,母子仍然过着半月见一次面的日子。见面时,在老爷的大门旁,管家派人监视,说是怕偷去什么东西。当母子还没把话说完的时候,就必须含泪分别——规定的见面的时间过了。
央金不由得抬起那只缺指的右手,摸了摸胳膊上条条伤疤,热泪象泉涌似地从脸上滚下来,她完全沉浸在辛酸的往事中了,以致儿子生龙活虎般吃饭的情景,她都象没有看到一样。
忽然,旁边传来了惊喜的声音:“要劳动就业啦!解放军要发放东西,给穷人安家立业啦!快去登记!”无数的穷苦人,一边走,一边就在街头狂欢地舞蹈起来。
央金从忆境中惊醒过来,她呆呆地看了一下欢舞的群众,问平措说:“孩子,咱母子能住在一起了吗?”
“阿妈,你怎么啦,你还不相信吗?”平措大口咽下了酥油茶:“我在叛乱分子的工事里就听说解放军要给穷人安家立业了。咱们的房子还不会给坏的呢!”
正在这时,刚才登记俘虏的那个干部,笑着走到央金母子面前,央金仍然耽心地问:“官长,你叫我们母子团圆吗?你们不会把我儿子枪毙吧!”
“阿妈!”平措扯了央金一下衣角:“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叫叛乱分子吓昏还没醒过来吧!”
那位干部还没来得及回答,央金又说:“我还到老爷家当佣人不!我欠依西老爷家的债怎么办!”
平措拉住阿妈大声说:“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他像个夹尾巴狗一样,不是窜到印度去了吗?他去找帝国主义去啦,你想还债今生也找不到他啦!”
央金庄严地坐下来,两手一合就隆重地念起经文来。
平措向登记的干部说:“阿妈在念祈祷经,祈祷神灵保护你们永远安宁!”
“阿妈,”登记俘虏的干部叫的十分亲切:“你带着儿子回去吧,明天一早到大昭寺门口登记,领吃的穿的,然后就有工作干;这是给你们的东西。”
央金睁大两眼看了看酥油块、糌粑口袋和白馒头,闪出惊疑的目光。停了一会,忽然抓住那个干部大哭一声:“活菩萨,我盼望多年的活菩萨!”
那位干部摸出手绢来,替央金擦干了泪水,扶她起来说:“平措,把阿妈带回家休息去吧!要是你们那个小屋已经被叛匪捣碎了的话,今天就住在依西老爷家家钢丝床上……。”
央金抬起头来,在喧闹的人群当中,看了看庄严的布达拉宫,这金光四射的宝顶,变得是多么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