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灯
1957-08-16周隆潇
周隆潇
夜里,第三次车间辩论会散了。矿工们互相絮叨着话儿,慢慢地涌出会场,朝家里走去。
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月亮。矿灯房和井架四周,上夜班的工人背着矿灯,来回走着,好像朵朵流萤在空中飞舞。
青年矿工于德山挤在人群中走了出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才会上的情景不断在他脑中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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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山说,‘领导对待工人不一样,为什么回采用又轻便又亮的小头灯,我们掘进用又笨重又不亮的大头灯。依我看,人家回采工人干活儿比咱累,得来回动换,撑子条件也比咱艰苦,就应该使小头灯,这是合情合理的。”跟于德山一班的马立顺站起来激动地说道。
“我反对于德山同志的说法,他说‘仓库里存有小头灯,干吗不发给工人使呢?工人背着大头灯都快要压爬下了,干活也不灵便。在这儿,我要说说,大头灯沉是沉点,大伙儿都能使,并且使了好几年了,为什么你——于德山同志,就不能使了呢?要是都改成使小头灯了,那大头灯就浪费了,大头灯就不是国家的钱了吗?”这是跟于德山最要好的朋友、郭荣的发言。底下,就是自己的师傅刘福坤发言:
“小于子,大伙儿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放在肚子里转游转游,别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我原本不打算多说了,末后一想,还是说点的好。你说,‘前些日子矿长在大会上宣布了,一律改用小头灯,为什么现在不照办了呢?一家之主说的话,还有不算的?……小于子,你这话可说错了,矿长后来不是没说过,说早先对经济条件考虑不仔细,跟大家宣布了,眼下一检查:发现不符合勤俭办企业的精神,这才改了。你就不从全矿想想,我说你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
于德山一边走,一边想,心里不断地斗争着,大伙儿的发言,真是句句打入了他的心窝。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这几次辩论大会上,跟他一个班干活的他的爸爸,一点也没啃声,只是坐在会场的犄角儿,不停地叭哒着烟。
到了家里,他的爸爸——老工人于成旺已经回来了,正躺在里屋的炕上抽烟。他妈正往炕桌上摆饭,瞅见儿子回来了,便呶着嘴道:
“小于子,快吃饭吧。去叫你爹。”
还没等于德山叫,于成旺就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铁青铁青的。
“爸爸,”于德山盛了一碗粥递给他。“您喝吧。”
于成旺刚端起粥,立刻又放下了,下巴颏上的花白胡子不住地乱颤摇。他脱了鞋,爬到炕头儿上,两手哆嗦着打开一个枣红躺柜,拿出了一个洋铁盒子……哦,于德山心里暗暗吃惊,这是他爹一直保存了十几年的东西,从他记事起,一直没有打开过,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哭着嚷着要这个铁盒子玩,他爹怎么他不给,最后还挨了一顿打,为什么这会儿,爹突然……他扭头瞧瞧他妈,他妈正坐在炕角上低头叹气,眼里转着泪花。
“于子,”于成旺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两盏矿灯。“我原本打算等我有朝一日,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时候,才把这件事儿告诉你,但瞅眼下这情景我不得不告诉你了。你过来坐着。”他顿了顿,从盒子里拿出一盏矿灯。矿灯是铜做的,形状好像油壶,上面满
是绿斑。
“咱们车间的辩论会已经开了好几天了。于子,你在会上说的什么话,你自己知道。大家伙对你的批评,句句也不假。于子,你解放后才下井干活儿,你哪儿知道早先走窑的苦处呵。就拿头灯来说吧,这盏灯,是我在日伪时期使的,里面盛的是花生油,用绳子把它绑在脑袋上。还有这块竹板,你瞅,这叫刮汗板,在窑下干活儿时,怕汗淌到眼睛里去,就用它把脑门子上的汗刮掉。……这一盏,”他从盒子里把第二盏矿灯提了出来。这时,他的一双筋脉毕露的手颤抖的特别厉害起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开始从他的双眼里落下。
“于子,……这是你死去的爸爸,留下来的。”
“我……死去了的爸爸!?……”于德山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是的,你的爸爸已经死了。……我不是你的亲爸爸……抗战期间,你爸爸跟我在一个窑下用小筐背煤。那时都是自己买窑灯。你爸爸卖了几件衣服,到小市买了这盏灯,第二天提着它上班,谁知窑掌柜瞅见了,非说是你爸爸偷他的窑灯。你爸爸是直性子,跟他顶了几句。当时就跑出来几个狗腿子,把你爸爸脱光了衣服,吊在粱上毒打了一顿。你爸爸回到家里,就大口大口地吐血,当夜天没亮就死了。当时就只有我一个人在你爸爸身边。你爸爸快咽气儿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我孩子还小……又没娘,就让……让他跟了你吧……这你才跟着我姓于,一直到眼下。为了纪念你爸爸,我把这盏窑灯跟那盏油灯一起保存下来……”说到这里,于成旺把两盏窑灯一字排在炕上,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它。突然,他抬起头:
“于子,你可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呵!现在我们使着国家发给的头灯,又结实又亮,背在身上想干啥就干啥,还嫌这嫌那,挑这挑那的,可不应该呵!我在日伪时期使的这盏点油的灯,那时叫亮子。抗战胜利后,我下窑使的灯,也就是你爸爸留下的这种灯,那时叫窑灯,点的是电石,下窑得提着,干活时把它挂在棚子上,因为是明火,遇见了煤气还要爆炸,……解放了,我们才使上了这种蓄电池的头灯,这就是我们的矿灯,而你,还要说它不好……唉!”于成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只是大睁着两只眼睛,对着炕上并排着的灯发楞。
“爸爸,”于德山猛地趴在于成旺的怀里。“我……我知道:我错了………”
静。窗外响起了悠扬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