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的头发 [外三篇]
2025-03-07张鲜明
我跟着一支文物考古队来到一个山坡上。脚下是一个一个圆形小坑,从高处看去,这一个一个小坑就像是一片一片睡莲的叶子。考古队的人拿着工具站在坑沿上,却不去挖掘。我感到奇怪,就下到坑里去看。坑里长着浓密的草,这些草,有的高,有的低,其中有几棵草长得很像树,它们在茎顶上分出一个一个的杈儿,我知道,它们是想冒充树。这些草有绿色的,也有青铜色的,还有红黄蓝白黑和杂色的。总之,是五颜六色、五彩缤纷。
突然,一个声音说:“草是文物的头发。”
我明白这话的意思:地下的文物其实是活着的,草是它们呼出的气,是它们活着的证据。这是文物在告诉我们,不要挖掘,不要惊扰它们。于是,我对考古队的人说:“不要挖了。要想知道文物的样子,看看这些草就行了。”
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的话,我指着一棵青铜色的草说:“那就是青铜器——如果把这棵草编织起来,就是一件青铜器。”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朝坑里看去。
坑里的草一律低下头,不知道它们是害怕,还是在沉思。这里弥漫着一种伤感的情绪。
一丝不挂的人与无穷无尽的衣裳
走在一栋大楼里。我突然发现,自己从头到脚一丝不挂。
我正在从低的楼层往高的楼层去。大楼里没有一个人。
我这个样子,如果遇见人可咋办?
唉,即使有个裤头也好啊!
突然发现,在楼梯拐角处挂着几件上衣,是中年妇女穿的那种土灰色、带黑花图案的衣裳。我偷偷地拿起一件,拉起两只衣袖将衣裳缠在腰间。我想赶紧找个地方买身衣裳。可是,那件衣裳虽然挡住了我的裆部,我的屁股却露在外面,而且赤裸着上身;再说了,缠在身上的这件遮羞的东西,竟然是一件女人的衣裳,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商店里一定有很多人,人们会怎么看我?特别是,如果被人发现我偷了别人的衣裳,那可怎么办?
我的心里一直熬煎着,想躲没处躲,往前走吧,又怕碰见人。这时候,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双袜子。我如获至宝,赶紧捡起袜子。唉,这是一双破袜子,脚板部位烂了两个洞。我穿上袜子,却又想:光穿这双袜子有什么用?还是不能解决我没穿裤子的问题。
就在我左右为难、彷徨无助的时候,我没穿衣裳的消息已经传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哪个组织开始了募捐,发起了为我捐衣裳的运动。他们捐到的都是旧衣裳。这些衣裳是自动飞过来的,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衣裳均以悬挂的姿势来到我的房间,从天花板一直悬挂到地板,充斥了整个房间,以至于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赤条条地站在房间外头,旧衣裳依然在飞来,它们挤出了房间,像森林里的树木那样向着无尽的空间蔓延开去。看样子,它们是要占领整个世界了……
迷 茫
两山之间有一条河,河水泛着深蓝色的光。这光,似乎大有深意,是一种召唤,甚至是一种勾引。我和一群朋友在河岸上徘徊,看到河水这种表情,尤其是看到清澈宁静的水面上漂浮着绿云似的水绵,就产生了到河水里玩一玩的冲动。当我沿着河岸的陡坡下到河边的时候,这才发现,河水深不可测,感觉有几百米深,黝黑,翻卷着一个一个幽暗的旋涡。这河里,一定藏着蛟龙或其他令人恐惧的东西。我转身欲走,发现从两岸之间的河水中浮现出了一条通道。这通道大约有两米来宽,状若水槽或是浮桥,里面布满鸡蛋那么大的鹅卵石。这通道在水面之下,离水面有两指深,波光粼粼,若隐若现,一般人看不见它,只有我看到了,于是我就沿着这条通道朝着对岸飞跑。通道清浅的水中,漂浮着片片碧绿的青萍。我踩着脚下的鹅卵石,啪啪啪啪地奔跑着,脚下水花四溅,像是乍然盛开的朵朵白花。我的那些朋友列队站在河边,一个个张大嘴巴,以惊恐而又羡慕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受到了鼓舞,我在河中的那个通道上,跑过来,跑过去,跑过来,跑过去。跑着跑着,我来到了一个山村。一院一院夯土房子参差错落地戳在地上,一条石径,歪歪扭扭,上上下下,像绳子一样串连着这些房子。让我吃惊的是,这里的宅院都没有门。我沿着小路走来走去,突然看见在一个院落的墙角处有一道半尺多宽的缝隙。我侧着身,用力挤了进去。
由于用力过猛,我进到院子里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我站稳脚步,定睛细看,发现这院子宽敞得就像是一座王府,一个房间套着一个房间,根本弄不清它有多少间房子、多大面积。在外表如此低调的地方,竟然藏着这么豪华的府邸!我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主人不简单,一定身份高贵且城府极深。
从一个很深很深的屋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人声,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那屋子,躲在一个角落里,想看个究竟。只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珠光宝气地坐在一把黑水晶椅子上,几个男子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躬身站在她的身旁;而她,正好就在北斗七星正中心的位置上。只听得那女人用一种平静却又志得意满的语气说:“那个导弹基地是我们家的,打不打,要看形势的发展。”
天啊,他们在密谋一场战争!
从当时的情形看,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可我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一定会把我当作间谍处死。于是,我屏住呼吸,悄悄退出那房间,一闪身,出了院子。
我这才发现,这院子是在村子的最高处,就建在一个山包上。我沿着层层台阶往下去,远远看见在一座房子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脸,我觉得他可能是一个老男人,就大声地问候了一句:“这位大爷……”话音未落,发现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我尴尬地朝她笑笑,然后向她问路。她并不搭腔,只是神秘地指了指村外。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茫然地望着四周。这时候,我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小伙子,他二十多岁,瘦瘦的,穿着一身黑衣服,看上去是一个时尚青年。我向他问路。当我说出我所来的那条河流的大致方位的时候,他低头想了想,坏笑着说:“那个地方啊,离这儿有两百多公里。”听他这么说,我很生气:记得我往这里来的时候,没走多远啊,顶多也就是两公里,可他怎么就说有两百多公里呢?显然是在捉弄我!
生气归生气,我还是耐着性子没有发火,因为我需要向他问路。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说服这个小伙子,让他给我指路,一边察看四周,试图找回一些有关来路的记忆。可是,通向村外的路像树根一样纵横交错,乱七八糟。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记起了某条路的特征,一转眼,又觉得完全不对。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可以通过手机的百度地图找到出路。一摸口袋,天啊,我没带手机!
我只好向那个小伙子借手机用,想拿他手机的导航系统查一查我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小伙子先是问我:“你的手机呢?”我说:“我的手机……可能是忘到我的朋友那里了。”他接着问我:“你的手机是怎么忘到你朋友那里的?”我十分懊恼,觉得他纯属扯淡,是在故意刁难我,就答非所问地对他说:“我那个朋友是从天上来的。”我这样说,是为了不让他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那个小伙子笑了笑,摇晃着他的手机,对我说:“你所面临的问题,让我的手机感到迷茫。”
既然这个小伙子是如此态度,我就不再求他。我突然想出一个点子:沿着村外的道路一条一条地走下去,最终肯定有一条路是对的;那么,我也就可以找到那条河,找到我的朋友们。但究竟需要走多远——是两公里还是两百公里?这是一个问题。
由于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我只好望着通向村外的条条道路,迷茫地站在那里……
在驿站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闪身,我出现在一个大院子里。
这是驿站。院子很大,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有一些树,还有一个小小的广场。跟我一起的有好几个人,其中有我的哥哥。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转车。
突然,听见院墙外头传来打架的声音。
从那声音判断,是两个男子——似乎有更多的人——在打架。听到棍棒击打在人体上的噼啪声,听到斧头之类的铁器砍断人的筋骨时发出的沉闷的撕裂声。虽然没有看见打架的人,但我知道,其中一人是我哥哥的朋友。他吃了亏,很可能要被对方打死。我听到了他凄惨的喊叫声,那声音令我寒毛倒竖。
哥哥也听到了那个朋友的声音,他要冲上去帮助那人。我一把拽住哥哥,我担心他有去无回。我一边紧紧地拽着哥哥,一边用意念跟他说:“千万不要上去,对方人多,太危险!”
哥哥被我说服了,他停下脚步,伸着脖子朝院墙外张望。
院墙那边,打斗声、呼救声还在传来。
哥哥突然掏出手机,跟某个人打电话。从哥哥的话语中判断,他是打给那个正在挨打的朋友的。哥哥说:“我从弟弟那里知道,你在跟人打架。我想帮你,可是,我正在飞机上,实在是没办法帮你啊!”
我为哥哥的谎话感到难堪,因为他的话实在是漏洞百出:你坐在飞机上,怎么还能打电话?你打电话,说明你不在飞机上。再说了,就隔着一堵墙,如果那人跳过墙来,正好看见我们,那可怎么办?
一紧张,我爬上一棵大树,然后从树上跳到一个巨大的麦秸垛上。麦秸垛大约有五层楼那么高,我上去的时候,它开始摇晃,显得摇摇欲坠。我想从麦秸垛上头下来,可是,突然发现,麦秸垛离树竟然有三米多远,我无法爬到树上去。呃,我刚才是怎么从树上跳到麦秸垛上来的?想不明白。
我在麦秸垛上站着,像站在平衡木上那样,伸展双臂,晃动身子,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这时候,四周的风景在飘移。啊,我突然明白过来:所谓驿站,其实是一辆巨大的客车,它正在朝着某个无名的地方驶去,只是乘客们不知道罢了。
我的哥哥出现在麦秸垛边上,他的身体差不多跟麦秸垛一般高,我骑到哥哥的肩膀上,他把我放到了地面上。
我要回家,而这辆车——驿站——却不是往我家的方向去的。这令我很生气,我要去找驿站的主人理论,要求他给我换辆车。
我朝一座房子走去。到了门口,突然看见门里头是一个墓坑。墓坑里亮着灯,有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正在打架;准确地说,是那个男人在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被打成了一架白骨,却依然在号叫,并与那个男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我们知道,这是驿站的主人在演戏给我看,目的是告诉我:我可不是好惹的!
我要回家。这是不可动摇的意志。我知道,驿站的主人十分凶残,说不定他马上就会过来打我;可是,我豁出去了,我要用自己的意志力与他对抗。我决心战斗到底。
一个黑衣小伙子朝我走来。那人脸上蒙着一块头巾,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他的步履来看,他很年轻。他径直来到我面前,通过意念对我说:“我们可以给你换一辆车,但这辆车也不能直接到你家乡,而是要先到新野,你从那里再转一次车就可以回到你的家乡了。”
既然没有直达车,那么,也只好这样了。
我开始等那辆说好的车。
等来等去,并未看到有新的车辆过来。
一个意念对我说:“这个驿站可以通向任何地方,你只要心里一直想着你要去的地方,它就会把你送过去。”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信。突然,我出现在一个像大型养殖场似的空间里。这是一个黑暗的长方形屋子,里面站满了人。透过窗口的光线,我发现,他们都是成年人,有男有女,这些人也都是乘客。他们正在跳舞,我一进去,他们突然停下了舞步,一排一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这就是我所换乘的那辆车?那么,这些乘客是在干什么呢?
在这些跳舞的人——乘客们——中间,有我一个熟人。我看见,他的两个乳房和裆部各有一个白花花的电源插头,另外几个人也都是这个样子。在这些插头的外头有一些电线,看起来这些电线是刚从插头上拔出来的,此时它们正在晃晃悠悠地飘动。哦,我明白了:这些人,都是智能机器人。
那个熟人,我们很早就认识,没想到他竟然是个机器人!我很是惊奇,于是就盯着他看。他尴尬地笑着,抚摸着自己左侧乳房上的插头对我说:“这些电线是新安装的,正在调试。”他大概是在向我解释他们何以突然停止了舞蹈。
我并不关心这个。我所关心的是,这辆车——这个驿站——能否把我送达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