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西瓜的外星人 [六章]
2025-03-07第广龙
丢 羊
夜里听见动静,羊倌连忙提着马灯,开开门,
出来查看。
近来不知哪里过来了偷羊贼,似乎有些手段,每回等羊倌来到外面,偷羊贼已经得手,不见了人影。
羊圈里的羊,少两只,少三只,总之是对不上数字,总之是越来越少。
羊圈里的羊,原来三十来只,如今只剩下十五只了。
羊倌先看羊圈里的羊少了没有。都在。挤成一堆,不出声,那只花脸羊还抖了抖身子。
羊倌一阵轻松。
原来,是敲门声。开开门一看,是个老汉。
老汉说赶夜路累了,能不能进来歇歇脚。
炕沿上坐下,给老汉倒上罐罐茶,还拿来了烧洋芋。吃着喝着,羊倌说起了偷羊贼的事情。语气里有些歉疚的意思,但没有挑明。
羊倌把老汉当成偷羊贼了。
老汉不在意,还感谢羊倌的收留。
老汉说,今晚上,偷羊贼要来,就在后半夜。
羊倌紧张起来,又疑惑地问老汉怎么知道的。
老汉说,闻味道闻出来的。
羊倌说你本事大。老汉说就是鼻子灵,三四里外,娃娃满月办酒席,夫妻吵架,河道涨水,都闻得出来。
那怎么防备呢?
老汉说不打紧,他有办法。保证一只羊都丢不了。
就和羊倌把墙角一个废弃了的磨盘,厕所旁一口缺了角的水缸,还有一块背篼大的料姜石,挪到了羊圈跟前。
后半夜,偷羊贼果然来了。
羊倌和老汉都听见了几声羊叫。
赶忙出去,数了数羊,跟睡梦里一样,一只不少。
羊圈跟前的磨盘,水缸,料姜石,却一一不见了。
那几个偷羊贼,还是用钩子钩住羊嘴,一使劲儿,背着羊就跑。一路紧走慢走,步子越来越沉,脊背上的羊,也像是增加了分量。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个僻背处,把羊从身上卸下来歇息。可是,活生生的羊,眼看着成了磨盘、水缸和料姜石。
这都是借宿的老汉变的。
据传这个老汉年轻时拜师父学过魔术、硬气功,会大变活人和胸口砸碎石。
那几个偷羊贼,自知遇到了高人,连夜离开此地,再也没有出现。
羊倌的羊,安全了。
杜梨树
在山里,杜梨树不多见了。那种腰身粗壮的杜梨树,就连树桩,也被挖出来当柴火了。
有的杜梨树更古老,据说山里还没有人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杜梨树,有了神性,受到香火祭拜,树枝上缠了一条一条红布。
这样的杜梨树,也消失了。
只有一棵杜梨树留下了,不过,在熊熊的火焰里才会出现。
山里曾经遍布杜梨树,而且,有人家居住的地方,杜梨树更多,不乏树龄上百年的杜梨树。
杜梨树的果实,黄豆那么大,一嘟噜一嘟噜的,到了深秋,连着几场霜冻,又遇到一个大晴天,杜梨果的外皮由青色变成褐色,也不再生硬,里面是一腔酸甜的汁液。
我常常拿一个草帽,装满杜梨果,从这座山丘走到那个山洼,走一路吃一路,满身都是杜梨果的味道,惹得山喜鹊跟着我嘎嘎叫。山喜鹊也爱吃杜梨果。
自外面人来到山里,从相中第一棵杜梨树开始,山里的杜梨树越来越少。被拦腰锯断的,被整个儿拉走的。山里人开始后悔的时候,杜梨树已经剩不下几棵了。
没有了杜梨树,山里显得更空落,更冷清了。
火焰里的杜梨树,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呢?人们都愿意相信,有这么一棵杜梨树,也害怕斧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以这样的方式被人们看见。
怎么才能见到火焰里的杜梨树呢?
那是在黄昏。夕阳西下,由于山势起伏,又都
带了弹性,看上去一跳一跳的。而且,从这个山峦
的缺口跌下去了,由于山分了层次,再远处还有缺口,夕阳降落的过程,就变得漫长了。
就烘托出了一棵巨大的杜梨树。
虽然被灿烂的云霞围拢,树身依然是黑色的,就像燃烧炉膛里,温度最高的时候,最中心反而不是赤白,是隐现的炭色。
我试图走到杜梨树跟前,却没能成功。伸出手都能触碰到了,杜梨树会移动一样,又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不甘心,继续接近杜梨树。
和之前一样,杜梨树看似离我很近,实则离我很远。
山村皮影戏
来到关山村,入夜,四下都黑实了。用手摸,那黑,都能触碰到,那是固体的黑,结实的黑,这黑挡住在跟前,人要过过不去。
秦岭深处的关山村,一到夜晚,就被黑压住,就安静下来了。
这一夜,有一个地方亮着灯,是村委会旁的篮球场。
篮球场上搭起了台子,在表演皮影戏。
山里的夜晚,不光黑,还冷。仲夏时节,人在外面,手麻脚麻,走动着还能缓和,站着站不住。
还是吸引了十几个人,裹着棉衣,守在布幔围成的戏台子下面,看着皮子的兵马跑动,皮子的才子和佳人难舍难分。
下雨了。雨不大,在灯光照耀下,雨丝上下游走。
不过更冷了。
过去,难得看一场皮影。只要有演出,再冷,也是人挤人,个个张大嘴,眼睛盯着布帐子上的文戏武戏,看得入迷,看得过瘾。
有了电视,有了手机,即便在大山深处,喜欢看皮影戏的人,也越来越少。
有人离开了。
一个,两个,三个,本来就人少,差不多走光了。
就剩下一个瘸子拄着拐在看,可能是走动不便,难得安稳下来,愿意多待一阵。可是,他也禁不住雨淋,还是一瘸一拐地走了。
皮影戏还在演。
这是规矩,开场的戏,哪怕是皮影戏,即便一个看戏的人都没有,也要演完。
那一夜,我在关山村,看一阵看戏的人,看一阵演戏的人。看戏的人走光了,我不好意思离开,就继续坚持着。演戏的是三个人,在布帐子后面,一个弹打乐器,一个倒换皮影,一个扯嗓子唱。
地上有了积水,反射着灯光,灯光在水里弹跳。我的裤脚湿透了,脖颈上流着水的蚯蚓。我慢慢往边上移动着,看着不像要走,其实是为了拉开距离,为了走得隐蔽一些。
我走出去很远,回头看,篮球场上的灯光还亮着。
灯光湿漉漉的,还亮着。
满天满地的黑,亮着的灯,像是把这黑,挖矿一样给挖开了。
出 殃
西北一些地方,人死后埋葬了,阴阳会算出一个日子,算出一个日子里的一个时辰,会发生一种现象,名曰出殃。
这个时间段,家里人是不能乱动的,必须静静地坐在炕上,等待出殃。阴阳说,只有炕上才是安全的,才会在出殃时确保平安无事。
出殃,就是死去的人,肉体不在了,生活过的房间里,日复一日,留下的痕迹,都累积着,增长着,人活着的时候,相互似乎达成了默契,不会有什么动作,人一旦死了,这些痕迹失去了依靠和供体,会在随后某个特定时间,突然离家而去,再也不见踪迹。而且,不同的人,出殃的时辰也是不同的。
这个特定时间,都在人走后不几天,常人无法知晓,唯有阴阳,能通达两界,才能准确掐算。
所谓殃,自然是看不见的,似乎更像一股气流。有见识的人说,殃经过树木,半边树梢都枯死了,可见是有杀伤力的。如果和人相遇,那也会带来伤害。怎么个伤害呢?具体没有说,反正很可怕,很严重。
对于这个说法,人们都相信,都相信阴阳。
生而为人,有生必有死,死是一个大事件。人
死后如何对待,形成了一套仪式化的东西,而且,由于地域不同,文化差异,还附加了诸多要求,都在经办白事的时候具体呈现出来,传承下来了。
出殃大约也算其中的一种。由于具有一定的私密性,没有经历过的人,大多不知道,或者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有没有人想过,至亲的人都离开人世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举动,那也是牵挂和不舍,又怎么会伤害家人呢?也许,生死两茫茫,阴阳只是以这种方式让活着的人有所畏惧,从而防止活着的人过分悲伤而乱了生活吧。
武林高手
天下练武的人,都练成了,都达到了武功的最高境界。
不论和谁交流,也不用动手,就是背口诀,就是分不出高下。
都有了,就寻常了。练武的人觉得没意思,就
愿意当一个啥都不会的人。就是不想要一身的功夫了,就是把一身的功夫,当作累赘了。
这功夫,主要是内力,是一种有形又无形的能量。说起来厉害,却不能用来种粮食,也难以在心上人那里加分。
确实是这样,再好的东西,多了,到处都是了,就没有啥价值了。
有一个起了个头儿,把功力传输给了另一个。就不用再隐居,不用再闭关,重要的,也不用遵守武林的那些条条框框了。
就下山开荒种地去了。
其他练武的人纷纷效仿,也打算把功力给另一个转移。
放到以往,平白无故的,谁会把功力传给别人啊。除非这个人老了,或者,找到了合适的继承人,能把自己这一门发扬光大。
当一样东西到处都在白送,通常,人们接受赠予的热情就衰退了。谁要是说,来快坐下,背对着我,我给你传功,听到的人立马就拒绝了。
不过,由于科技发达,有一项新发明,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就是,不论离多远,只要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就能把功力传给对方。就像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发短信一样。
问题是,你能念叨别人名字传功,别人也能念叨你名字传功,这功力刚传到一个人身上,转眼间,又转移回来了。
功力传来传去,像是踢皮球。真是乱呀。未经人同意传功,还是无效的,还耽误时间,还影响武林团结。
于是,在大伙推举的武林盟主的主持下,召开了武林大会,武林规则第一条,就是禁止外传功力。
武林安定下来了。
不过是暂时的。
自古以来,就没有一直消停、不闹腾事情的武林。
月 亮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月亮的别称,据说有一百五十多个。
再多的名字,也属于月亮。
我在写作中,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写到月亮。
我不愿意照搬那些别人用过的词语,那些现成的比喻,我想不一样,想出新。
大多作者和我有一样想法。我看到有一个把月亮形容为鼠标,自己是地上移动的一个点儿,就很有现代感。
在一个害病的夜晚,我曾经把天上的月亮想象成发炎的扁桃体,也觉得挺独特的。
还在野外走路时,把月亮称为狗粪,这个不雅观。
最有诗意的一个,是一位诗人在一首诗里,写一个骑驴过沙丘的老汉,手里举着“月亮的手鼓”,我特别喜欢。
只要月亮在天上,只要有人写作,就一定会写到月亮,也一定会产生更多的命名。
不过,这些称谓,多数是一次性的。也就是
说,一个人用过了,其他人就会回避,不愿意重复。
我以后写月亮,希望能再多几个不一样的想法。不过,这很难。因为这不单单是一个想法那么简单。
虽然只是一种指称,但我觉得,这也体现着诗人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