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密林与深海
2025-03-07王东岳
前几天读完《冯晏诗选》全书。冯晏的诗歌摒弃了表层话语,深入精神幽暗处的复杂图景,如海浪一般环环不息、绵绵不绝的修辞幻象,慢慢看下去时,常使人感到仿佛置于巨大繁盛、密而幽深的森林之中。
作家盛可以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余华笔下如“月光洒在地上就像撒满了盐”这一类传神的语句,在《冯晏诗选》中,这样深具感染力的原创性语句,如“雀鸣,让每一根树枝都成为一支短笛”(《立春》),“厨房,犹如一枚书签夹在暗处”(《阿赫玛托娃的厨房》),“生活始终是往墙里钉钉子”“道路拥堵犹如浮肿的腿”(《五月逆行》),“冷风在路上对准骨头时吹着口哨”(《窗口》),“暴风雪像树木和山峦/挣脱迷雾时举起的拳头”(《暴风雪》),“逝者和来生像一对相遇的筷子”(《四月的祭奠》),“光线让眼睛时而半闭/像偷窥,或者窃听”(《光线》),可谓俯拾皆是,常会使人暂停阅读,陷入遐思。同为写作者,我深知这些充满想象的力量与准确性的原创话语,是需要长期安于精神的孤寂,持久地沉浸在对个性的深度体验之中,才能获得的。
冯晏的诗歌,长于书写诗人、文学理论家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谈到的意识的“微观知觉”与“微分过程”。其发轫点往往是某个生活场景,以之作为原点,从对知觉的蛛丝马迹的捕捉出发,张开想象的风帆,开始向着对潜意识的挖掘挺进。以《航行百慕大》这组写了轮船上七夜的组诗中的第一首为例,诗中除了“船尾奔跑”“我感到耳鸣,脚步穿过甲板”“尘埃跟来”“一场暴雨划过时空”“一只白鲸弓起脊背,鳞片映出弦月”“一支香烟被浪花熄灭,我辨认星座,任凭头顶、肩膀和心愿/在夜空下移动”“巨浪,向胆怯致歉吧”“清晨我穿过梦境来到餐桌”等几句,是在轮船上现实发生的,或者说主体直接感到的之外,其余的诗句几乎都源自主体潜意识层面的精神活动。有感官,有回忆,有幻想,有沉思,也有对“时间”“思维”等的认识与沉思,但都隐藏在了充满个性的修辞幻象中。这是深藏于生命体验的细微处,或尚未发生的萌芽之处的幽暗波澜,当我们仔细阅读、回味时,就会被它们暧昧、深邃的含义激发,生成联想,并激发出对自身类似体验的回忆。
冯晏善于写篇幅较长的诗,书中除《航行百慕大》外,还收录有《加速空转》《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幻听》《风景里的氢元素》等篇幅较长的组诗。她虽善用短句,像苗霞在书末研讨会发言中说的“喜用散句短句”,但也同样善于使用长句。以笔者的写作经验来看,她对篇幅较长的整首诗的气息、结构、节奏的强把握力,与对单个长句的节奏、语感的强掌控力是分不开的。有时,她会把不同句子混合成新的整句,此处虽不在《冯晏诗选》中,但也为冯晏近作的诗歌《这条街》中的语句。这首诗写傍晚在小巷中开车兜了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这一过程之中的所感。其中如“我在找一个门牌号走进一个夜晚”这句,初看搞不清是“我”走进夜晚,还是门牌号走进的夜晚,因为是把“我在找一个门牌号”与“我(或门牌号)走进一个夜晚”合成了一句,但这样的模糊,恰恰对应着人的真实体验。“我”在巷子里开车兜圈儿,天色渐晚渐暗,要找的门牌号虽然还没找到,但它此刻肯定也和我一样,正被同一个夜色笼罩着,只是还要等待我去发现它,这与人在那一情境当中直觉上的期待、想象是十分一致的。另如“黑卷毛像个小洞口/在一根手牵粗线的末端漂移一会儿”混合而成的句子,实现的也都是与人类知觉的直接图景相吻合的、挖掘人混沌原初的直接感受的功能。学者吴丹凤在书末研讨会中所说的冯晏“将现实空间的重量清除出自我之外”,实现“语言对时空边界的建构与消弭”,正是此理。在冯晏稳健的长句式的节奏风格中,即便有些诗行有着有意的收束、克制,仍像宛若海浪般的长句节奏当中的间歇,造成着鲜明可感的音乐感。
如果说王小妮的许多诗歌如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所说,是对去除群体象征后的日常生活的真实精神图景的书写,在笔者看来,冯晏的诗歌书写的则是对充斥卑琐的日常世界的拣选、反叛与弃绝。面对痛苦、失落等不完美之境,冯晏的处理方式不是对冲式地一头撞向痛苦,撞得头破血流,硬碰硬地与生命的残忍实质决一雌雄,而是在这一残忍实质的大背景下,采取织网编衣、吐丝裹蛹似的将痛苦层层缠绕的方式,对之进行审视,就像飞花绕树的游击作战一般,从各个角度往复触碰、针刺同一个重要主题,有时看似斜刺里绕开,仿佛指向了它物(这正是潜意识的隐喻特征),很快又绕回来了,这样不断地包裹、围绕,就从密林深枝般的各个复杂的角度,形成了层进、深入地观察事物核心的一张大网。她处理巨大的主题,如死亡、灾难时,这一处理方式在譬如《清明祭拜——给祖父祖母及父亲》《阿赫玛托娃的厨房》《加速空转》等诗篇中,有非常鲜明的体现。她以分明可感、可触的隐喻的深林,对严肃主题的沉重语境进行的解读、解构,其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反思——因为换一个角度来想,难道痛苦真的那么沉重吗?难道没有主体自欺的因素在内吗?如果说,直逼痛苦需要勇气,对痛苦毅然的反叛、绝弃同样需要勇气与智慧。当心灵不再被重负压倒,目光便开始真正明澈地照见他物,照见世界,如长风迷雾、密林深海般的修辞图景,向外层层弥散,不断抚摸、融化着各种苦难,铸成了冯晏诗作鲜明可感的风格。
以冯晏《20年以后》这首不在本书中的近作诗歌为例。它从对同学聚会的所感出发,书写时间流逝的残酷性。聚会时杯子“相互碰撞时的音质”不是现实中杯子的音质,而是“体内”杯子的,则能看出是聚会后独自追忆时,对时光的感怀。时间不可逆,会带给人“皱纹”与“瘢痕”,虽然也有珠宝,却是“假设的珠宝”,是虚幻、虚无的。“生活的密码”需要随时记住,才能打开生活,然而实情却相反,它“随时弄丢了记忆”,人因此只能如失声一般,长久地独对生命的荒诞。时间是造成悲剧的根源,它就像难以回避、无法更新的“一块废铁”,“蹲在今夜的窗口内”,一刻不停地窥视着人的生活,造成了无法逆转的巨大影响。这首诗恰是书写苗霞在书末研讨会中提到的“主体的反抗”的,而非出发点是“语言冲动”。冯晏的许多诗歌都在书写感受性主体的反抗,即便被认为是充满修辞幻象的《航行百慕大》这篇,本质上也在书写主体沉浸在浩瀚的自然之中时,对与宇宙连为一体的生命图景的玄想。她对感受性主体的反抗的书写,是以她独有的个性化修辞体系进行的,语言的修辞探索,是对主体的潜意识深挖、拓宽的利器。冯晏自己在书末研讨会结尾时说,“描绘感知和隐痛需要词语的精确和精准,让潜意识说话,让沉默部分绽放礼花,宗教般的虔诚必不可少”。我们必须从感受性主体的角度,才能理解这样的诗作,若仅谈语言与修辞,则忽略了语言的真正价值。正如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所说,“建构不是发生在纯粹的语言领域,而是发生在语言与我们经验世界的关系中”“即使在琐碎的日常经验中,一种感受性主体的存在,他所遭遇的事件与情境,也不能完全还原为语言,不能还原为纯粹的所谓‘语言说话’”。
冯晏的诗歌写作,是以对现代哲学的精深把握作为认识根基的。她曾在一次接受访谈时说:“对创作激发无意识的丰富性,最有效的应该是思想。如果说我的阅读兴趣涉及哲学、社会学、科技等,那就是我认为作为诗人,追求文本当代性的重要部分之一,是来自认知。认知除了涉及科学、社会学、哲学,也涉及语言学。”哲学思想在她诗歌的底部作为动力,推动着诗歌话语的发生,语言既是认知的方法,也是认知本身。她的诗歌写作,是创造语言的过程,是基于经验、认知与思想变化的不断发展的个人修辞学的形成过程。她以不断注入精神的新观念、新认识作为精神气息的底色,来建造感受性主体全新的语言学与修辞学大厦,以哲学带来的新眼光,重新凝视世界、凝视自我,凝视生老病死、凝视时间空间的一切。哲学带来的,是面对事物、世界、自我、语言之时眼光的变化,她不断在个人的诗歌话语之中触摸这些变化,带着变化后的视角,书写崭新的精神图景。她果断地在日常经验与人类文明之间建立联系,在书写个人生命历程的同时,也将时代与文明作为真切可感的个人精神史的一部分,呈现在了诗歌中,实现了象征层面的意义联结。这是关于自我与世界的诗歌话语,是关于爱、美、智慧、文明、历史与未来的诗歌话语。感受性主体作为爱智者的纯挚的赤子之心,深深地印刻在冯晏的修辞学道路中。
比如以书中《今日无事》这首诗为例。它先从喝茶引起叙述,接着,由迷雾般反复煮沸的水、与双耳和鬓角反复摩擦的蒸汽、水雾中逐渐变软的头发、天花板水晶吊灯的光线等等,进入了对时光的嗟叹——“我突然发现悠闲状态已被错过了大半生”,和对所知有涯的感慨——“信息被挡在窗外”;进而,视觉、听觉与想象的视野继续外扩,“风如火车”,打在玻璃窗和窗框上时像穿过隧道的声音。然后,心灵的眼睛看到了长江路东侧乡间小道上,年复一年运麦垛的车子的车辙。接着,引入波拉尼奥的小说《荒野侦探》中对所知有涯的述说。再接着,视野继续外扩,至山顶、缆车、海底、细胞、基因、落叶,直到“又是匆匆忙忙”的秋天,在诗的尾声关闭了整首的述说。再如《边境小城绥芬河》这首诗,它由与友人在湖边闲步起始,进而从叶子的“咀嚼声”、“嗖嗖声”、丛林入口、树影、山峦另一侧、界碑等事物,转而进入了对历史的想象与反思。这样的层层外扩,像一轮轮海浪的冲刷,在她的许多作品中都有风格鲜明的呈现,每一波冲上来的浪花都不相同,但都继承着前一波,图景不间断地堆叠着、演进着,造成了语言上的纹路和声音往复的趋势。在这一趋势里,心灵漫游的叙事功能得以打开,人生阅历与文明演进互为象征,外在漫游与精神之旅并轨、交轨,一起进发,诗歌的结构沿着海浪推进的声效、音效往前行走,像有着一支横向的、大而模糊的宽幅之笔,朝前一刷,生命史的整体印迹就都如被海水带出的贝壳螃蟹、细沙卵石,一体完整地呈现出来了。细密的所知所感、人生悲欢,都如自然的事实一般安静、繁复。小说有百科全书式的写法,诗歌对比于小说的百科全书式,因其艺术形式不同,做法自然是不同。小说是把观察、洞察的过程抽丝剥茧地剖析透彻,或通过隐含在叙述之中的倾向凸显透彻,诗歌却是点到为止、一笔带过的,在某一处言说一下,几乎马上就进入了下一处,不会过多地展开、给出,常是用仅有的一个或几个词,把整个图景包藏进去后,紧接着就切换到了下一图景。因此说来,是有着诗歌特有的简洁的。然而,如果说诗歌也有百科全书式的写法,冯晏无疑是在主动地、觉醒地进行着这样的书写。
阅读冯晏的诗歌,宛如行走在海边,不断触碰着缓缓拍击的海浪,或身处密林深处,反复谛听既辽阔又细微不息的风声,所获得的,是人生至为美好的精神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