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小桦的行走写作和边缘化选择
2025-03-06李霞
丛小桦小辑
丛小桦,1960年出生于山东省海阳县,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诗作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夜郎村》《蓝火焰的夏天》《分行的现实》等,另有散文、随笔集《散漫的河流》《言说的石头》《行走的村落》等出版。多年来,热衷于在旅行中写作与摄影,2006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中国民间绝景》(北方卷)。现居北京。
丛小桦之于诗坛,在,好像又不在;有,好像又没有;近,好像又很远。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40多年来,他的写作,仿佛成了一个另类的标本:他在行走中写作,他在探险中写作,他在摄影中写作,他在看见中写作,也在爱和酒精中写作。但,他后来最喜欢的写作状态却是——在边缘写作。
有时几年甚至十几年也不见他的消息,似乎就要被朋友们遗忘的时候,他却突然间站在了你的面前,让你大吃一惊。2005年河南文艺出版社一下为丛小桦出了四本书,一本诗集《分行的现实》,三本散文、随笔集。如此隆重地推出一个“新人”,这在河南文艺出版社的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丛小桦热爱旅行,并一度热衷于黄河流域的民俗、民艺调查,在旅行中写作与摄影。他曾行走于天山南北,多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出入云贵高原,足迹遍布大河上下、长城内外:1987年至1988年停薪留职,独自沿万里长城采风;1996、1997和2007年曾三度穿行于西藏;1999年和2002年两赴黄河源头。自印有关黄河流域的摄影诗文集《黄河上游的雪山草原》《黄河中游的黄土高原》《黄河下游的冲积平原》等。2006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中国民间绝景》(北方卷)。而最近的十多年以来,他却逐渐淡出江湖,深居简出,在诗坛几乎默无声息。
这或许与他“边缘化写作”的观念不无关系。
2000年,丛小桦曾有短文论及边缘化写作。这与作者或作品的“过气儿”及被动失宠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他心目中的“边缘化写作”,是写作者自己主动地退出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边缘化,其核心是保持自己写作的独立性、纯粹性和私人性,也就是非主流性。主动远离中心、主场、主流,让自己静下来、淡下来,享受寂寞孤独。当然,这也是一种对个人社会属性所做的减法或清零,对一个曾经喧嚣的灵魂来说,必然是不小的挑战与考验。
丛小桦是少数能知行合一的诗人,如诗意的先锋与生活的先锋的合一,诗歌观念与诗歌创作的合一,出世与入世的合一,激烈与平淡的合一,具象与抽象的合一,感性与理性的合一,高孤精神与平民情怀的合一。当然,这些“合一”有时又是矛盾的、相悖的、撕裂的。多重二元心理构成,形成了丛小桦不平凡的写作现象。思考和生活方式的与众不同,潜移默化中,让他的诗歌写作状态和写作方向与众不同。
从长期来看,丛小桦的诗歌写作无疑是多样化的,但这并没有淹没或冲淡他在某个时期对某种写作手法的专注。比如在不断的出走和行程中逐渐形成的“看见写作”,就是他在相当一个时期坚持的写作风格。这一类的写作实践不仅把后现代、零抒情、冷抒情,还有拒绝抒情、拒绝比喻、让语言自己说话等等,这些被许多先锋诗人奉为写作纲领的洋观念具体化和中国化了,而且从文学的角度来看,“看见写作”还是对自然主义写作、现实主义写作、批判现实主义写作、存在主义写作、现象主义写作、超现实主义写作、纪实写作等的融合与发展。
抛开各种主义和写作方法,丛小桦迄今为止的写作大致可以概括为“行走写作”和“边缘化写作”两大行为状态。所谓行走写作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看见写作”,或如他自己所说的“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的现场式记录;而“边缘化写作”则是他沉潜以后的多种写作方法的尝试与综合,其表现形式相对复杂和多变,但其写作状态却是自我放逐式的、远离中心和主流的边缘化选择。
苍鹰飞在天上
老羊倌蹲在山上
我走在川里
羊群
撒在土坡上
有号子从川口传来
大家都自然而然朝那个声音张望
炊烟从黄土地升起
我们的女人坐在炕上
" " " ——《风景》
这是他早在20世纪80年代沿长城采风,途经黄土高原时的即兴之作,已经隐约显现出了所谓“看见写作”的某种特征:8个镜头,8个特写,8个细节,呈现出了一首耐人寻味的《风景》。这风景,不只是写出来的,也是看见的,是记下来的,也像照相机拍摄下来的。自自然然,原汁原味,是风景里的画,也是风景里的诗。“羊群/撒在土坡上”,独此分成两行,不仅放慢了镜头和节奏,而且突出了羊群,也突出了“撒”,但这“撒”,不是人“撒”的,而是羊群自己“撒”,其实最终是草“撒”的。这么细品下来,越品越有味道了。
丛小桦在20世纪90年代末所写的有关黄河中游的诗,则以纪实和记录的手法,突出亲历感和现场感,可以视作他对其早期“看见写作”的延续和发展。其实,他所实践的“看见写作”与他喜欢上摄影有着重要的瓜葛。摄影的起因、过程和目的都是“看见”。丛小桦在自印的《平民诗歌与摄影——黄河中游的黄土高原》一书的后记中写道:“这个集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献给我的母亲而写作和拍摄的,所以我首先得让她老人家能够看得懂。有关乡村的纪录性图片当然不成问题,诗歌部分我则力求直接、简单和朴素。”
马家岭只有四户人家
常年住着八口人
刘小凤家的五口人
占了村子的大半数
现在刘小凤到西安当保姆去了
家里就剩下了四口人
全村就剩下了七口人
" " " ——《马家岭》
这首诗所表现的不仅仅是看见,其中的某些段落简直就是调查统计报告。城乡二元分裂到了何种程度,几个数字就说清楚了,何等触目惊心。他这个时期的写作,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和受到好评的还有《穷人》《穿寿衣的老人》《一日两餐》等。
丛小桦所追求的现场,把真、实、本、原具体化了。真,不仅能“存”了,能“在”了,而且能生了,能长了。既是现场,就要求诗人必须到场,要到场就需要行走,有时甚至是探险。不然,曾经的丛小桦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出走”。
2004年6月,丛小桦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关于我的摄影与写作》一文中说:“近年来,我写作最多的就是行走手记,它符合我的生活习惯,很容易地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有时一懒,什么也就不去管它了。我是个记忆力很差的人,不写下来的东西,即使是亲身的经历,一过去之后也就交给逝去的时间了,很难从记忆中追回来。所以,我想到了一种简便的方式:用诗来记事,简单明了,省时省力,觉得有了感受,或什么值得一记的事儿,简要地用分行的文字记下来,既可以当日记看,又可以作为诗来读。当然它还是应该言之有物的。我把它叫作‘记录诗歌’,也就是‘记事诗歌’或者‘记录性诗歌’。这种诗不同于搞浪漫的青春诗,也不同于玩辞藻的语言诗,它的亲历性、现场性、客观性和记录性是不可少的,你甚至可以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它的实证性。它所涉及的就是真实时空下的真人真事,是诗的现场,也是生活的现场。”
受行走和摄影的影响而开始的“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的写作,也可能会由于过度注重视觉的呈现而使诗意受到削弱或伤害。其难度也并非他所说的“简要地用分行的文字记下来”那么简单,而是需要注重在平淡中发掘诗意并朴实地加以呈现,这需要具备化繁就简、深入浅出的功夫。
除了看似表面化的“看见写作”,丛小桦还写了不少简短的诗,包括不分行的随笔。这些诗的写作内容虽然看上去并不是直接写行走所见,手法也不是纯客观的记录,但字里行间仍能让我们感到一股行色匆匆之风。
请看这首《大风》:
大风刮得树叶乱叫
大风刮得石头喊冷
大风把夜里的穷人刮成光腚
大风刮来孩子
在大风刮来的春天里
老虎和黑熊谈论爱情
石头房子被谁住着
什么东西正在走出山洞
大风在什么年月的什么时刻
被喊了一声:停
“大风把夜里的穷人刮成光腚”,这情景能看见,但不是眼睛直接看见的,而是诗人通过第三只眼睛看见的。这里的客观是主观形成的,主观的客观化,当然是客观,更是感性、理性与情感融合的产物。这样产生的诗意,往往更深刻,同时也更尖锐。这也是介入式写作、物物写作,当然也是批判现实主义。
鸟在天上飞
鸟在海边飞
鸟在山林之外飞
为打一只鸟
我买下一座山林
——《爱情故事》
这首《爱情故事》只有五行,且没有一个字是直接表达爱情的,一掷千金的豪气背后,是诗人爱鸟及山的行为。如果不是为了爱,又能是什么呢?奇妙的爱屋及乌的新版本。题目中的“故事”,又给我们拓展了想象的空间。
一壶水被烧开
一壶水如何被烧开
一壶水被什么烧开
一壶水开了如何是开
一壶水为什么被烧开如何是烧
一壶水被反复烧开如何反复
一壶水冷冷热热
一壶水越来越少
一壶被反复烧开的水被烧干烧空
一壶水被烧到最后就没了
一壶水到最后已经不是一壶水而是一个空壶
——《一壶水被反复烧开》
这首《一壶水被反复烧开》仿佛在玩绕口令,但是有趣,非常有味,尤其是有禅味。“一壶水冷冷热热”,水成了气,成了无,成了空。气上升,进入空中,成为空的一部分。空原来是这样来的。但“空壶”,是空,也是有,像极了有即无无即有。
我曾用四个字来概括丛小桦的短诗:简,淡,极,了。
简:形式短小,一首十行左右;内容直接单纯,不绕弯子不卖关子,不云遮雾罩,不装神弄鬼。
淡:多用白描语言,看见即说,有感即说,说了即了。看似随心无意,细读却是思想、思考的大成。仿佛佛了,仿佛禅了。
极:表现情绪意识、思想精神的极有极无,极混极茫,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无。让人百思难解,又欲罢不能。
了:不妨以不了了之,正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当然,其诗中也有迷雾和难解的成分,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黑暗——
除了我,
除了我周围已知的部分,
其余全是黑暗。
连我自身也有黑暗。
连我周围已知的部分也有黑暗。
那是另一种黑暗,
是已知的被看见了的黑暗。
远处强大的黑暗不是我能理解的。
已知的身边的黑暗也不是我能解决的。
就连我自身的黑暗部分我也常常无能为力。
我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掘进:
直到被黑暗吞没,
直到化为新的黑暗,
世界的黑暗更加黑暗了。
——《黑暗》
这首《黑暗》真把黑暗写黑了。“那是另一种黑暗,/是已知的被看见了的黑暗。”能看见黑暗,说明了人的洞明。但我陷入了黑暗或者黑暗包围了我,其中又包含了超验,我从我出发,又回到我。“世界的黑暗更加黑暗了”,瞬间的直觉又被感觉淹没了。诗人所说的黑暗似乎并无具体所指,但却留下了思考,进入哲学,或者佛禅?!
我们每天差不多都生活在平平常常之中。在平平常常中写诗,如何写得不平凡,对每个诗人都是考验。读丛小桦的诗,我想到了日常的日常,感觉的感觉。其实,这也就是诗人丛小桦对日常与感觉的印象。终于,他发现了,内心的风景不亚于神秘的大自然,甚至要超过大自然。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加,行走写作、看见写作会越来越力不从心。或许这也正是转机——向内转的机会来了,这就是探索心灵、发掘思想,让自己内在的光芒照射出来。当然,就目前来看,他后期的所谓边缘化写作尚处于遮蔽之中,我们暂时还无法深入和探及,他的新作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一种缺失。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读到的大都是他的“过去式”。但是通过一些零星的信息,我们可以隐约感觉到他的某种变化。据我所知,在他几乎消失于诗坛的这十多年里,他并没有停止过写作,相反,其写作量并不亚于以往,只是没有公开发表作品而已。这说明他并没有离开诗歌,而是在自我流放,践行自己的写作理想——自己把自己边缘化了。是的,他正默默地独自行走在诗坛的边缘。
或许,对于那些处于“边缘化写作”的人,我们往往是难以了解的。由于他们的边缘化选择,犹如隐居一般,其写作状态很难被外界所知,只有他身边极少的人才能有所了解。应该说丛小桦当年的行走和写作是引人瞩目的,可以说那时他正处在追逐主流的狂热之中,大约从2006年之后,他才逐渐趋向理性并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走向成熟和深沉。我猜,他的这种选择和走向,除了一些难以说明的原因之外,个人的懒惰和对现代社会功利性社交的厌倦及恐惧,也是不可排除的另一种因素。
躺在床上,在一种似睡非睡状态下,往往会进入一种虚幻之境,思维也带有梦幻般的跳跃。这时闪现的诗意和诗句往往不是能够从现实生活中诞生的,它呈一种“无根”的状态,所以是抽象的。这是一种智慧的产物,完全摆脱了对现实的描摹。它并不是无根的,它的根是人的精神。它的诞生靠瞬间的感悟和感悟之后的延伸。这是一种无道之道,无理之理。
前不久,看到丛小桦这一段随笔,我隐约感到了他的某种变化,或者他的另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