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G中质数的甜度副本》小词典 [选章]
2025-03-06梦亦非
诗 行
人类既有的诗,都是一行一行地组成一个文本。如果我们不这样建行呢?如果时间与历史不是线性地发展,那么,线性诗歌的意义又何在?虽然我们并不会把诗歌视为历史的镜像,虽然诗歌的确总是成为历史的镜像,哪怕自以为是历史的镜像。在本诗中,我用两个以上的部分构成一行诗,第一部分:主行;第二部分:复行(主行上面的英文部分);第三部分:弹幕(主行下面的话外音)。在主行之中,又使用了不同的字号,小字号可以被忽略,小字号也可以被加进来阅读。但并不是每一行皆如此,有些诗行只有两部分,有些诗行有三部分,有些诗行有四个以上的部分。这样一来,仅仅一行诗就构成了它自身的阻碍,构成多声部的复调,是最小单位的众声喧哗,有时构成对话,有时则不。而这些部分的布置亦无规律可言,它们处于漂浮状态。一句诗即是一个语言事故的现场,即是最小型的不妥调、不和谐。
奇观文本
奇观文本也叫景观文本,传统文本作为一个路径,通向文本后面的目的与意义,文本自身可以被忽略,而奇观文本则不同,文本本身即是目的与意义,文本不通往自身之外的目的,目的也不是提供文本之外的意义,虽然它必定会指向自身之外的意义异域,在误读的语境中。因此,文本本身得到足够的重视与建设,作为路径的文本,博尔赫斯、卡夫卡的小说作为典型,而作为奇观文本,庞德的《诗章》与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作为典型。按照居伊·德波的理论,人类早已进入景观社会,也即鲍德里亚的拟像社会。这两位西马的思想家,对之持以批判态度。而对身处其中的景观社会或曰消费社会,我并不认为很糟糕,恰恰相反,它是一个人造天堂,是最适合人类的历史阶段。这个阶段,社会自身即是目的,它不愿意成为通向历史目的的路径,它并不认为历史有目的可言,消费即享受,景观即真相。因为它是非历史目的论的,它不提供太多存在主义式的意义可供挖掘、分析、言说,它的浅层化、透明化、复制化、同质化,让“意义控”的学者们深为失望。而于我而言,这恰恰是最好的社会,所以,对应于奇观社会,真正“现实主义”的写作就是“奇观文本”的描绘。奇观文本本质上恰恰是最平淡无奇的现实主义文本,而那些传统写法的文本,尤其是现实主义文本,在景观社会中成为最不现实的浪漫主义式的、童话式的文本,因为它们深藏并相信着结构/结晶,相信着历史的叙事学。作为对意义深深迷恋的传统文本的反叛,奇观文本在成为自身的时候也就冒犯了传统文本阴影之下的读者。
负抒情
负抒情不是传统抒情,不是冷抒情,甚至不是反抒情。传统型的抒情构成伟大的抒情诗传统,也构成伟大的史诗传统,但那是农业时代的辉煌,不属于拟像社会。冷抒情属于现代主义文学范畴,而反抒情属于后现代文学范畴,当然,它们互相之间并非那么泾渭分明,而是互相交叠。这些抒情方式都假设或实有一个抒情的客体对象,抒情发自一个言说的主体,只是抒情的态度与目的有所区别,但都属于“抒情的意识形态”。而负抒情则不是这样,它并非源自某个主体,也不针对某个特定客体,它是语言自身在情绪、情感上的耗散,它不但不能增加抒情的增长,反而耗掉了情绪与情感,以及潜在的情绪与情感。但一个负抒情的文本却并非冰冷的文本,相反,它是力量四射、花团锦簇的奇观文本,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镜像,是残碎的语言泡沫,没有温度,没有触感,因为文学特有的温度与情绪已被抽空。负抒情是抒情诗歌的噩梦。
价值:力量,多
元价值的下面包括一系列的次价值,在“新”这个元价值下面包含两个次价值:力量,多。
力量、多成为崇拜、抵达最高价值“新”的途径,因此,两者成为次一级的价值。力量意味着力量的高度,处于价值坐标的纵轴;多意味着数量的扩张,处于价值坐标的横轴。
力量的下面有第三级价值:权力、金钱、暴力、话语权。这一级的价值是古老而残暴的,植于人以及人造物的劣根性之中,它们既是价值也是方法、路径,通过它们而抵达/获得力量。
多的下面也有第三级价值:复制、传染。复制与传染是让事物增多的方式,复制是镜像的增殖,传染是让不同事物的同质化。两者是手段、路径,但同时也被价值化,当一个事物在价值体系中不能被复制,或者不是来源于复制,它就不能形成价值中的一部分,不能通往更高的价值阶层。在价值体系中,如果某物不能被传染,或者不能成为传染源,它也就是零余的单子,不具备价值属性。传染是程序之间,或者代码之间的增殖/同化,病毒是其中关联的中介。
在我的要求之中,每一首长诗必须发明一个新的价值系统,贯穿着价值系统的长诗才是一个世界,而体现出新的价值系统的长诗,撬动的是人类板结的价值体系。于我的眼中,最有价值的文本是从价值上震动读者的文本,其次才是审美上震动读者的文本,从情感上打动读者的文本已落入庸俗文本的境地,至于让人发笑的文本,则不过是市井文本。笑是一种低级的情绪,感动是一种脏情绪,只有从美学上的震动开始,文本才算是步入价值之门。
关键词
关键词亦是此诗中的象征物之一。关键词构成了世界的节点,人们通过关键词去“抓住”世界,系统通过关键词去“检索”信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们,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让自己成为时间之流的一个关键词,让后人或旁人通过它去捕获、理解当时的语境或某个领域的发展史。
但关键词却是一个幻觉,人类想象了关键词,设置了关键词,让自己成为关键词。但关键词本身却是不存在的,仅仅是某种程度上的心理错觉以及言说的便利。在深度学习的AI时代,关键词这种初级的检索便利,重要性在下降,而到了更远一些的时间流程上,关键词可能不再是一个幻象,仅仅是技术史的淡略记忆。
但关键词在此诗中仍然被设为一个权宜的象征。从这些关键词中,与其说可以检索/抓住此诗的关键问题,不如说因此而失去此诗更重要的部分,当然,并没有哪一个部分比另一个部分更重要或更有意义。所以关键词的象征也仅仅是一个假的象征。
关联时代
我一再重申我的想法:哲学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到语言论到关联论。从互联网开始,关联论的时代到来,“我们都知道大势已去,但不知道未来已深入我们之中”。我近十年来所有的写作都是基于这种哲学史的认识,有意识地从关联论的角度进行文本思考、建构。
关联时代是没有人的,人早就在语言化的时代降格为物,到了关联时代,人彻底被抹去,成为暂时被分配交互任务的代码节点,而这些节点却并不是非人不可。没有人技术也仍然发展,没有人的网络世界中,一切照常运行。
关联论的基本要点是:世界是被关联起来的偶发性的变化状态,没有主体,没有实体,一切取决于科技这个没有主体的幽灵。关联时代的“真实文本”正是奇观文本,变化而短暂,一次性而又可以无限复制。
设 计
未来的世界一定是被充分设计过的世界。你可以不喜欢,但这就是现实/事实。
设计将体现在几方面:生活的空间,包括大自然、城市、建筑。时间:你所能花费的时间与支配你的时间。基因:在你出生之前你的基因就已被基因编码过,你所食用的东西也是基因工程的产品。意识形态:通过机脑界面接入你的生活、政治、文化、社会的意识形态,也是被精心设计过的。
没有被设计过的东西将被称为野蛮,被排斥于文明社会之外。
在这种语境中,连“不设计”也变成了设计中的一种风格。
你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不接受,因为它就是文明/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