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诗歌代表作品选

人如玫瑰

一枝枝生命时段被拉长的宿命玫瑰

在大地花园里，尘土飞扬中

受倔强阳光浇淋，被秘密生长推涌

那时的时光里万物皆为玫瑰

随后是漫漫黑夜的漠视，冻伤的月亮

伤痕网布，注定孤独的我们

受限于了无意义的程序，栖身于

连绵拥堵的混乱，于世事红尘无能为力

陷无序蔓生草草止息，但终有人不放弃

为自身言说，替生命背书

自语词的根系扎进板结的心灵

土壤，每一词形花冠的盛放、

花蕊的摇曳、露珠瞳孔里的

花朵映现皆凛然赎回光亮，抹去虚无

生如轮

这时令还会有什么喜乐吗？

还有谁能眼见安慰？

走在辛劳人生中的辛苦中途

苦楚扬沙，忧戚如荼

巨大局限的轮毂碾着

环形路上的每一步，无穷尽的

弯路徐行，倦怠无止息

曾领的神恩，匿迹

远遁，寒风的褶缝

呛出一缕缕啸叫的星，印记

已不重要，冰冷的黑暗

已撷取你的苦难

作它神殿门扉上的梁骨。

你的饱经风霜的脸

——风中的一道缺口

刮过，听，那风刮过

钉子刮擦它在玻璃上的奔跑

一遍又一遍，窗框上

货真价实地留着几道

声音的爪痕

铝合金刮擦凄厉

人如船

游于生存之大海中的船

——和你如影随形的身体

靠中空的心维持漂浮

是这水中囚室下锚的旱地、透光的依托

甚至递给你找得出匿迹太阳的冰洲石

波诡云谲的迁徙洋流捆缚你的浮木

——不肯沉陷的磐石，在大海和天空

之间标注自身，在大雾弥天的另一侧

寻得每一座最初的格陵兰与新属地

浩瀚汹涌的命运渊薮里

和大海交换孤独的人

唯它许你以头顶的一片晴空

当一片干果壳上岸

伏波墓地平静无澜

自然诗人

科学时代，“自然”成为最高神■

诗人们也是自然法则之信徒

写得不自然的我们已不能接受

不管那想象可以多么宏大

想得不自然的我们也不能接受

不管试错对于科学来说多么不可避免

活得不自然的我们更不能接受

常识，常识！你就真的不能尊重常识吗？

但是写着写着我们日益发现

不仅自然的生活本身有着极不自然的边框

在历史、意识形态、社会思潮的左右下

而且心灵生活本来就是不自然的

它以拆除几十年来被训练成为你我身上

自然反应的种种为己任

防御已是经验的另一个名字

成为我们活着的第一自然

而最重要的是，我们体会到了

艺术根本就是不自然的，从古至今

即便在现实主义风潮之下

它也仅仅是貌似自然

圆

——交“萨拉蒙诗选”校稿后归遇黄昏

一个金色颂歌自我解体的黄昏里

某物降临，清朗几许，明亮若干

一点点属于夏天的忧伤

独立宣言最后的休止符交出自己

即将撤退的金色绚烂扬起马尾

在世界强劲的好战羽翼上

滴下振振欲飞，滴下岁月芳菲

一个怀念任意迁徙的黄昏

一具任意涌出黄昏的身心

感怀悄然，取消了“我”的边界

夏日迷恋，扯出一道新的地平线

那里波涛循环，祭坛盛放

爱意照射蹬踏，一朵完整的心之花

端出一大捧流苏风靡的献祭

治愈我，治愈星，治愈顽石之伤

活 着

活在你身体里的一切都有被记住的理由

无论是训练所得，还是不肯弃你而去的

像一些忘不掉的名城无理地占据你

海马体的一角，灰色小细胞知道

是那得胜的建筑，战胜了人

无妄的破坏欲，烘托起大地的

高古空廓，显示人之精神的昂立起伏

那些在你体内安居的，有时会暗自发出

诡异的回声，一柄黑曜石小刀

轻叩太阳脸上的黄金，一杆神来之笔

石碑上磋磨往日风雨，一个模型

在建筑内部映射理念的天窗来光，有时

那藏身一本翻开书页沉醉词句中的

直接勾兑出你体内原装的诗歌

让你身心中沉积的数世静好飘香

将路过的黄昏也一并醉倒……

夜晚来临你仍在出神，对着

眨眼的星星们，直到听清它们冷冷的

静音：活着，还得靠一些来自不确定

未来的闪念，那些名为希望的

帮忙照亮忙忙碌碌又茫然无觉的现在

读书人

在我少年时书桌面对的窗外

有一排冒出墙头一尺高的松尖

苦读的间隙抬头，越过它们

我的目光随远处银杏的黄叶飘落

被诗捕获的瞬间，我看见

“时间在枝头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偶得的诗句使我记住了松尖

这些常绿的松尖

越长越高，在我每次回家的目睹中

它们持续变高，从不泛黄

现在已越过我曾经的书桌，越过

我家位于二楼的窗顶

将一尺高的松尖送上了三楼

某个孩子的眼中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在读书

区别仅在于：苦读的尺高绿意

变成了成排的不凋松林

阿莱夫小球

一生热爱动物的琼

来信说起“雪球”死了，

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

像她的儿子一样的马

终于先她而去；

她的心已空成一个大大墓冢，

足以让雪球死后安居……

我决定帮她建一项纪念工程

我还年轻尚有足够的力气

（和时间——当然对此

我不再如从前那般自信——）

我要在心中开凿几个洞窟

于其中一个的龛上

端端正正地摆放上

一尊心怀雪球的水晶雕琼

然后写下题签：文明人的透明之心

此时我忽然看到空中

有只小球在跳荡（请原谅我此刻

懒于命名，把所有此类小球

都叫作阿莱夫）：

在某只阿莱夫中，有我的透明之心

其中有琼，在她的里面

有雪球，在雪球里面

有晶莹或透明本体

初遇美杜莎

他被领上东京塔

观景台的玻璃地面下

透明的城市真相就在眼前

脚底汹涌着的整部都市洪流啊

一岁半的你，盯着自己

被洋流环绕的球鞋，瞬时

僵成了平生第一块石头

门 神

雅努斯在欧洲留下最后踪迹

玛利亚-特蕾西娅大街南端的

凯旋门上刻着铭文

南面是：生与幸福

北面是：死与悲伤

因斯布鲁克满城游客日日穿越，由南向北

墓 碑

子夜时，仰望小区里的一棵树

泛滥的黄色月光下

形似内米湖畔高大橡树的它

忽然无限升高，至凛然的古代

触到的天穹中，一颗从前的金星

依然命你从狭窄的“海湾”饮水……

一阵风，从数千年前的高处吹下

拂动我，树下的一片肥大落叶

被秋天干掉的整个森林之王

会年年到此，在一个隐秘的无边时刻

刻出一棵树的庙宇之形

向他的传人现出通天之物的清晰原貌

真相树

可变性与稳定性相谐的世间典范

树木年轮学真相在握

一本自然界的万年历

它有圆形的心

讲述一圈一圈的气候史故事

——真相泛起的层层涟漪

一棵2624岁的秃柏仍活着

比孔子、基督教、罗马帝国、英语都古老

一树林的刺果松

仍然记得猛犸象

和它身边的克洛维斯石矛尖

这些石头叶片啊

不可逆的进化秋风吹过

哪里有智人出现，哪里

便有大量的动物灭绝

年年同心的树知道，毁灭之神

众名中有一个叫——迁徙

其上走着成人之道

信不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

狄底摩斯，不信

有人找来莎草书卷，他信了

摊开卷首，作者——

狄底摩斯！

书的信任乃无条件的信任！

（苏格拉底对书的不信任——

口传文化的老幽灵已往事随风）

两次踏进同一种相信

作者看见了信仰魔咒的核心

有一粒真相乌有的顽石

后来这故事流传下三种启示

皆被写书人奉为圭臬

1.若要人相信，只需载之于书

2.信仰只出之于书，迷信亦然

3.写书就是让人迷信自己的说法，

所以请尽量写得可信

（老幽灵不信，空中飘来一股硝石味儿：

无知的人啊，尽信外物的人……）

而历史的真相是：

虎父无犬子

阿皮安同样信仰著书，文章海量

罗马皇帝尝闻聒噪而叹曰

“世界第一鼓手”

梗

在沙漠里受训准备登月的阿波罗号宇航员

记牢了印第安老人嘱托的

和月亮之神相沟通的古老咒语

心怀古埃及祭司般的畏惧

——在一字不懂的神圣话语之外

周身罩上虔敬的面纱——

以免被话语释放的宇宙能量或宇宙波伤害

终于好奇心撕开了面纱一角

宇航员向印第安朋友吐露了

他们民族一直小心看护的神秘话语

原来并非你能从磐石上

饮水、饮火、饮蜜、饮油的化学事件

那意思在朋友的哈哈大笑声中秋千般随风摆荡：

“无论这些人和你们说什么

都别搭理，他们来只是为了

侵占你们的土地”，宇航员内心的阴影

一片狼藉，爆炸的小宇宙

一次性完成了三重解构：

1.一切秘密都不神秘

2.一切神秘都不神圣

3.（宇宙秩序失范之地）不存在神圣的人间

法——正义

传说中，那就是一个垂暮之年的世界

已不再适合人类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