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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诗中的身份及其诗风

2025-03-06程一身

诗潮 2025年2期
关键词:赵四萨拉书本

赵四小辑

赵四,诗人、译者、诗学学者、编辑,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她是11本原创诗集及其译作的作者,包括《白乌鸦》《消失,记忆》《时间的真相树amp;诗选》(即出),英语诗集《在一道闪电中》,西班牙语诗文集《昔日重来》,斯洛伐克语诗集《出离与返归》等。作为译者,她出版萨拉蒙、霍朗、特德·休斯等诗人诗选计12本译著。她曾获得阿买妮诗歌奖(2023)、波兰卡明斯基文学奖章(2020)、科瓦尔可夫斯基文学翻译奖章(2023)等荣誉。应邀参加第二十八届维莱尼察文学节、第三十三届魁北克三河诗歌节等国际文学活动,是2024布宜诺斯艾利斯国际书展重点推荐诗人。目前在《诗刊》供职。任欧洲诗歌amp;文艺荷马奖章评委会副主席,主编“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

在中国当代女诗人里,赵四的独特可以由以下事实证明:她没有同类。我推测她的与众不同并非出于刻意,而是其生命整体使然。中国当代女诗人常见的叠加身份往往是画家,暂且不论她们画得怎样,以及其绘画最终能否在诗歌之外自成一家,但诗人与画家身份的叠合现象在中国当代女诗人中确实比较普遍。诗歌和绘画向来是近亲,中国古代就有“诗中有画”的说法,作为表达世界与自我的两种不同方式,它们都是非常感性的。尤其是绘画,无论气韵生动还是应物象形,其实都是用另一种笔墨转换创作者眼中的世界。

而对于赵四来说,除了诗人之外,她首要的身份是学者。我在读研究生时听说许多导师不喜欢招收女博士,与其说这是学术歧视,不如说是异性体谅。他们认为女生研究能力不强,做学问艰难清苦,让偏爱感性美的女子忍受做学问的折磨太残酷。或许正是由于导师们对女生这种善意的体谅,女学者在中国当代很少。如果女学者还是诗人,这种概率就更小了。因为学者与诗人的工作思维不同,甚至相反,接近于世代的仇敌。诗人写诗主要用感性思维,而学者必须把研究建立在理性思维的基础上。出版《死水》之后,闻一多投身于学术研究,他坦承自己写不出诗了。由此可见,融会兼善这两种思维是多么艰难。而赵四似乎并不被这个问题困扰。她对治学堪称热爱,认识她之初,我感觉像她这样热爱学问的人在中国当代极其珍稀。因为她谈论学问时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态度,让我意识到学问对她是神圣的,这与那些靠学问换文凭找工作的态度迥然不同。所以赵四并没有在读完博士后以后中断研究,对她来说,治学一直在路上。赵四在诗中很少直接写自己的日常生活,从这种背景中来看《读书人》就显得更有意义。诗人将自己定位为“读书人”,大体概括了从学生到学者的成长过程:“这么多年过去,我仍在读书/区别仅在于:苦读的尺高绿意/变成了成排的不凋松林”。所谓“尺高绿意”指的是诗人少年时从苦读的间隙抬头看到窗外“一排冒出墙头一尺高的松尖”,如今,这些松树已随诗人更上三层楼,可以说诗人和她窗外的松树都在成长。从字面来看,昔日的“苦读”虽未被“乐读”置换,但在对松林“不凋”的强调里分明可以感到诗人对阅读之于自身成长的暗自感激与远大期许。不过,“读书人”比较宽泛,赵四在简介中对自己的定位是“诗学学者”。也就是说,她读的书是以诗为中心的。在我看来,赵四的写作大体形成了以诗为中心的三个相互促进的领域:诗学研究是其一,诗歌翻译是其二,诗歌创作是其三。

赵四不仅是学者型诗人,还是译者型诗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译者就是转换不同语言的学者,所以,译者同样是理性的,在翻译中必须把忠实于原作作为第一准则,而赵四作为一位译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其理性行为,而是她对翻译对象的选择,清一色的男性诗人,而且往往是充满棱角和硬度的强力诗人,这无疑体现了她作为一位译者的主体性。或许她本身就有雄性气质,或许她故意选择那些令她向往的异质性诗人进行翻译,以塑造或强化自身的雄性气质。总之,赵四的翻译对象非同寻常,她显然超越了那种从同性诗人的作品中增强自我认知的做法。可以说,其目标非常明确,究其原因,也许是出于对自身,以及自身所属的第二性的抵制与克服,因此不难发现她在诗中不写爱情,因为传统爱情对女性的要求是柔顺服从,而赵四是一个追求独立或者说早已获得独立的诗人,其气质与那种依附性的婉转柔媚是不相容的。就此而言,写作包括翻译都是她不断塑造自我的生活方式。

赵四翻译的第一位诗人是萨拉蒙,并和他建立了很深的交情。在写给他的一首悼诗中,诗人引用了“赵四不同意终结”,这句话曾被萨拉蒙写进他的诗中,而后又出现在这首《萨拉蒙风的悼亡诗》中,紧随其后的是对它的“纠正”:“在现实里到底失效”。在这里“终结”显然对应着萨拉蒙的死亡:在现实中到底终结了,但是诗人又向逝者保证:他的作品,原作及其译作仍存活于世。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保证词写得极富想象力,延续了此诗前面的狂欢精神。赵四推崇超现实主义和想象力,我猜这也是她从翻译萨拉蒙中获得的宝贵礼物。从对萨拉蒙的翻译到萨拉蒙诗风的创作,赵四以这首萨拉蒙风的诗歌来纪念萨拉蒙体现的正是相同的诗歌精神在不同语言中的全息传递。事实证明,译者型诗人的作品对所译诗人的诗风吸收与转化往往比非译者诗人更丰富而内在,可以说是从翻译之树上结出的天然果实,如同从自身长出。

尽管赵四热爱诗学研究并且持续从事诗歌翻译,我隐约感觉这些都属于她的准备工作,诗歌创作才是她的工作核心——她对诗歌创作可谓雄心勃勃。一个可以援引的例子是,她在《历史》中自称为“卓越的驭手”,并用“伟大”界定自己认可的诗歌,而不是通常所说的好诗。“不肯沉陷的磐石,在大海和天空/之间标注自身”,《人如船》中的这句诗堪称伟大。后面的三句也延续了这种伟大:“浩瀚汹涌的命运渊薮里/和大海交换孤独的人/唯它许你以头顶的一片晴空”,这样的诗句无疑体现了具有雄性气质的崇高精神。如果选一首伟大的诗,我推荐《地火水风的布道》。这种伟大的诗有时以警句的形式出现,如“人生从一开始/就承认失败,会易于接受传奇(《伊斯坦布尔诗章》)”“活着是根苦甘蔗/但能榨出点甜来,是成人的要诀(《在忧伤里修行》)”。

赵四的诗歌可探讨的问题很多,我这里仅从诗与真的关系出发谈谈她的诗歌题材。赵四的诗歌题材大体包括生活现实、心理现实和书本现实,其中大多属于书本现实,这与她的学者身份是相应的。在赵四的诗中,生活现实极其稀薄,基本属于被她过滤或屏蔽的部分。具体来说,赵四诗中的生活现实包括自己的生活现实、他人的生活现实,以及物的现实。赵四很少在诗中直接写自己的生活现实,这未必是因为诗人有隐身倾向,而是由于这类现实琐碎单调,不易诗化,更难写成力作。正如赵四在《现代诗歌》里所说的,问题是“如何把无数糖的意愿/发酵为诗的酒精或可乐”。这类诗中出色的要算《咳嗽圆舞曲》,这首写声音的诗被诗人转换成一首富于色彩的圆舞曲,对剧烈的持续咳嗽这种日常经验描绘得极有感染力:“没有退路,也没有出路,深喉的尽头/无休止的咳之喇叭占据了声带……”赵四有时会写身边的人物,或屏幕中的远方人物。《人如弥勒》就是这样一首出色的喜剧小品。《候机室里的天堂鸟》写的是对一个孩子充满爱心的观察。这两首诗都是形神兼备的人物素描。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写俄乌战争的那首《安魂曲》,显示了博大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是人类的,而非男人的或女人的。赵四有不少写物的力作,这方面的代表作就是《人之脸》和写椅子的《宽窄》,以及写树的《墓碑》与《真相树》。这类诗往往描写细腻,充满沉思气质,甚至把写作的对象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如果把生活现实视为自传性诗歌的素材,心理现实对应的则是精神自传,在这方面赵四不乏力作。《人如玫瑰》对中年心境的书写就很复杂,面对生命中的诸多困境:伤痕、孤独、混乱,了无意义,无能为力,诗人仍然选择“为自身言说……自语词的根系扎进板结的心灵/土壤,每一词形花冠的盛放、/花蕊的摇曳、露珠瞳孔里的/花朵映现皆凛然赎回光亮,抹去虚无”。“赎回光亮,抹去虚无”这八个字掷地有声,精当地概括了诗歌创作对于诗人的重要意义。“词形花冠的盛放”则可以视为诗人对自己诗歌创作的精彩隐喻。在赵四的诗中,盛放的是花冠,也是形如花冠的词,从而形成词与花冠竞相怒放的奇观:她追求的不是美,而是充满力量的美。“生如某”系列在生命与万物之间建立广泛而内在的联系,堪称赵四的力作。其中《生如轮》延续了《生如玫瑰》“辛劳人生中的辛苦中途”的中年主题,喜乐与安慰已成为史,现实是“饱经风霜的脸”成为“风中的一道缺口”,这个以无写有的比喻令人震惊,接下来诗人又从听觉的角度写风吹玻璃窗留下几道“声音的抓痕”,这种视听转换无疑凸显了中年生命处境的艰难以及承受的苦难。脸显然是赵四特别关注之物,《人之脸》凝聚了她对众生一生演变史的独到观察与深入思考,堪称一首别致的脸之颂。

当然,赵四在诗中写得最多的是书本现实,书本现实虽然不是本源性的,但也不可小觑。书本现实其实源于过去发生在不同地方的生活现实,是过往一切有价值的生活现实的压缩版。就此而言,书本现实是人类重要知识和故事的荟萃,凝结着先人丰富的智慧。所以,首先必须排除对书本现实的偏见,不可认为以书本现实为题材写不出力作。赵四写了五首《失败之书》,围绕书与火焰、永恒展开讨论,其中书的命运就是作者的命运。

需要强调的是,我说的书本现实并非指用典,尽管它们有交叉之处,用典其实是碎片式或拼贴式的书本现实,而且典故中的人物常常充当诗人的面具。中国古代诗人里用典最著名的大概是李商隐,译诗中最著名的应该是艾略特的《荒原》。如今他们都属于伟大诗人和经典作品。事实上,随着诗人博学倾向的不断加强,把书本现实作为题材的诗歌会越来越多。不可否认,诗化这类题材难度更大,因为书本现实毕竟是第二现实,创作者缺乏在场的体验感,只能靠想象力弥补缺憾。

赵四对书本现实进行诗化的作品对我至少有两方面有益的启示。首先,赵四诗中的书本现实并非客观的知识,而是被充分感情化了。具体地说,这种感情就是喜欢。凡是诗中涉及的知识和故事,诗人无不津津乐道,喜悦的语气流溢于字里行间。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一种内蕴的抒情方式,它隐秘而分散,遍布于诗中。而且,赵四诗中的书本现实往往比较完整,一首诗围绕某个特定的人或故事展开,这就避免了那种频繁用典的不断转换。《家》就是这方面的力作。全诗可以视为诗人与舒尔茨的对话。同时,舒尔茨也构成了对诗人的引领,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创作中。

其次,赵四诗中的知识与故事以西方文化为主,这和她的译者身份一致。不过,她更关注西方古代文化。与此形成对称的是她对现代物,尤其是高科技现代物的高度关注,此类诗的特色是将知识经验化,提取其中的智慧性因子,并使它摆脱文本语境的限制,从而获得了一定的普遍性。因此中国读者读到这些诗也会受到一定的启迪。如这首《门神》:

雅努斯在欧洲留下最后踪迹

玛利亚-特蕾西娅大街南端的

凯旋门上刻着铭文

南面是:生与幸福

北面是:死与悲伤

因斯布鲁克满城游客日日穿越,由南向北

游客由南向北就意味着从生到死、从幸福到悲伤的变化。赵四诗中的身份主要是学者,也是译者,更是诗人。她写过不止一首元诗。在《自然诗人》中提出“艺术根本就是不自然的”。《词-结》则是一首兼具方法论的元诗,该诗把诗人比喻成“努力于建设的纸上建筑师”,她造出词语的结晶体,以折射万物的光色。因此,赵四在诗歌创作上不仅有方向感,还有资源库,更有创造力。这三种身份的叠合定能促使她创作出更多充满力度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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