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时光
2025-03-05崔士学
鸡冠壶
水是冷泉润铁喉,酒是热火暖人心。契丹奔突草原千里,大辽驰骋风雪两世纪,鸡冠壶最是须臾不可离。
褐胎黄釉,釉层多已脱落。高21厘米,筒状小口,鼓腹下垂,小平底略内凹。上部两侧缓收合为鸡冠状,冠上中部有一凹槽,凹槽处加饰仿缝合皮囊的榫状物,凹槽两侧各有一圆形穿孔。腹中部有两条凸弦纹曲弧向上,共承起一火焰状物。在边缘处还加饰一条上窄下宽的带状边饰,似仿皮囊为防止泄漏而加饰的边饰一样。上加复层台状小盖,盖上有螺旋状小钮。
隔着博物馆的展窗玻璃凝神,这是件火焰纹鸡冠壶,出土于辽宁省朝阳市朝阳县辽墓中。
其时,朝阳地区为辽中京道兴中府所治。在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京道地图册页上,大凌河称为大灵河,小凌河则称为小灵河。北票为川州,木头城子为建州,喀左大城子镇为利州,建平八家子为惠州,凌源十八里铺为榆州,朝阳市龙城为大辽兴中府治地。
大辽也不是突然就大起来的。从部落到建国,从契丹到大辽前后两百年。当时宋的官员和百姓往北往西看,辽是外族,朝阳也妥妥是边塞。
小时候,听鞍山人刘兰芳讲《杨家将》《岳飞传》,为杨六郎流汗,为岳飞流泪,就总恨着骂着萧太后金兀术都是外人呢。
万千大辽鸡冠壶隐去,这一件火焰纹鸡冠壶却凸显,让一千年后的我们看见。这件鸡冠壶,就在大辽故地、辽西朝阳博物馆里。
公元916年契丹建国,947年改国号为辽,辽先后与五代、北宋并立,历时210年。公元1125年,辽为金所灭。当时的辽西朝阳市属于辽霸州,后升为兴中府。杨家将和辽拼死厮杀,守疆拓土时,谁都不知道多年后其实是分不开的一家人。
鸡冠壶是大辽江山的文化切片,文明基因信息储存的DNA检材。这件摆放在辽西朝阳博物馆里的火焰纹鸡冠壶,1972年11月出土于朝阳县二十家子辽墓。
建州二十家子出土绿釉鸡冠壶,利州南公营子出土白釉绿彩鸡冠壶,惠州叶柏寿出土三彩环梁鸡冠壶,川州出土白瓷矮身环梁鸡冠壶。全国出土鸡冠壶完整器逾200件,而朝阳博物馆收藏鸡冠壶便有25件。
在辽时,鸡冠壶其实不叫鸡冠壶,鸡冠壶是后世的考古人给命的名,考古人叫的鸡冠壶在辽是皮做的,悬挂在马腹两侧,方便又实用。
往细里说,驰骋奔突时,契丹人的酒和水都是在鸡冠壶里盛放,当然也盛奶。往大里说,契丹铁骑所到之处,皆有鸡冠壶。辽的疆域,东到日本海,西接阿尔泰山,南襟天津海河,北达库页岛。鸡冠壶里安放了大辽的风雪弥漫、辽阔河山。
“地理环境决定论”认为,地理环境决定了历史文化的发展,决定了生活在其中的民族的性格。大辽向着中华大地的北、东北、西北方向,辽阔苍茫,人也就豪放、粗犷。在博物馆里遇见鸡冠壶,即使普通人如我,也能感受到少数民族游牧文化的粗放、奔张。
鸡冠壶的颜色或是白中泛青、白中泛黄,或是漆黑如墨,或是草原一般碧绿,绿得深沉,绿得纯正,绿得晶莹,肆意彰显了契丹人的骑风猎韵。在契丹人的眼中,精心烧制的器物上呈现的盎然绿色,就是生养他们的千里草原。
这些都是在书上、在博物馆里知道的事。鸡冠壶由初始的扁身单、双穿孔随马携带,到圈足提梁居室使用的注壶的流变,是随着契丹大辽驰骋草原四时捺钵到逐渐定居的民族发展演变而来的,这是专家的研究了。
鸡冠壶装奶,装的是黑牛的奶,装的是白羊的奶,装的是养育“儿童能骑马,妇女亦腰弓”的契丹民族的奶。
鸡冠壶装酒,装的是黍子和粟米酿制的粮食酒,装的是牛奶和羊奶酿制的香奶酒,装的是芍药、玫瑰酿制的鲜花酒,装的是羔羊肉酿造的白羊酒。
鸡冠壶装水,装的是老哈河,装的是西拉木伦河,装的是大小灵河。
这只鸡冠壶悬挂在属于契丹的骏马上,这匹马驰骋在属于大辽的草原上,这片草原辽阔在中华的版图上。
这只壶是被一只什么样的手提起来?这只手有着一只什么样的臂膀,这只臂膀是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勇士身上?这个汉子打马驰骋多少里?踏过多少山?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太多的鸡冠壶碎在了山川原野,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留给我们瞩目的是这一件:火焰纹鸡冠壶。
在辽西朝阳博物馆。
陶鸱吻
滕利明从白川州来营州问我说:三哥,北塔那么高,你咋写啊?我瞪他一眼,别说高矮的事行不?
他不瞅我,接着自己的话说:三哥,你要是写北塔你就写陶鸱吻,你从陶鸱吻开始写北塔就行。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北塔博物馆里陪朋友见过陶鸱吻的。就那么赫赫然地立在北塔负一层的展橱里,陌陌然的样子。
巍巍然的这塔在这座被称作三燕古都的城市里是按方位被人叫北塔的,与北塔对立着居南的就是南塔。南塔占了金庸老先生给题了匾额的朝阳城慕容古街的南口,北塔就占了街的北口。
这座城市曾经还有一座东塔的,可惜倾颓年久,只余塔基残存。故这座城市早先是被叫作三塔厅的。可惜三塔厅的时光终究是没有那么久。
太久的陶鸱吻坐在北塔博物馆里,被来看塔的人看见。有塔的广场也随了塔的名字,塔旁的博物馆也就叫了北塔博物馆。北塔博物馆里藏的自然是和这塔相关联的物件,古或是不古的。这鸱吻确也曾是这北塔的一个部分,一个组成,一个细节。这鸱吻就像被风时常掀起的一角帷幕,需静着心去窥看,耐着心去探看。细看这陶鸱吻,也大约就能看好这城市的塔,这塔的城市。
奔赴这个城市而来的人,有一些就是为了来看这座塔。一千七百年,这塔和这城市是一起生的,也就和这城市长在一起了。进了塔下的博物馆,是会遇见这鸱吻了。
触目是灰黑色的大鸟。近了,额眉抵近了冷冷的橱窗玻璃细瞅,是石的瓦的陶的,行外人的眼神终是疑惑。
我当时是只记得了“陶”,记着了“吻”,这个“鸱”字还真是没记清楚。回来细查百度知道了,鸱吻(鸱尾、龙吻)是居于古建殿宇屋顶正脊的两端的构件。鸱吻所居处正是古建殿宇的视觉最高点,是畏“天”、敬“天”的力量和威严的体现。
可一转身还是给忘了,没上心的东西总是记不住。没能走进这鸱吻在北塔博物馆的空间,也没能走进这鸱吻在北塔上的时间。这回,必得再去看一次了。从北塔博物馆的一楼展馆开始,一个小时后转到了北塔博物馆的负一楼。
鸱吻突吻长喙,通高110厘米,吻宽91厘米。下层高58厘米,宽83厘米,体厚40厘米,壁厚2至3厘米。依据隋唐时代中国传统建筑布局原则及残存建筑遗迹推测,鸱吻所蹲坐的建筑物如果还原,该是一座400多平方米、规模宏大的唐代佛寺殿堂建筑。
塔下凌乱了千年的废墟里,考古人员揭开岁月的蒙尘后,匍匐一地的是泥质灰陶的鸱吻残片。粘对成型,状如鸱首,长喙,鼓眼珠。从眼部向后再向下卷,内侧有两道突起的鳍,内饰梅花。外侧饰突起羽状,眼部向下突起状鳍由一道变为两道。鸱吻凸眼长喙,造型罕见,但明眼人还是认得出,就是唐制。
——这些是在书里记得明白,我看得仔细的。书是原郑振铎秘书、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罗哲文作序的《北塔考古发掘与工程维修报告》。
滕利明说,三哥你光看书不行,类似的鸱吻在咱们不远处还有实物。适值癸卯年冬至节气,我和滕利明在距离同属辽西的义县大奉国寺大雄宝殿199米的正前方留住脚步。高远处空宇苍茫,铅云弥漫。抬头处殿宇巍峨。殿宇正脊梁上蹲坐的是一对陶螭,势若腾空。寒风刮面,两个人就只是呆看着,一句话都没有了。
辽代的建筑美学、建筑规制皆是“辽承唐制”。奉国寺典型的辽构,依稀呈现出大唐的恢宏气象。
明清较之唐宋的倒退缘由当然不是我可以说得清的,但是也可以看得出来,体味得到。亏得朝阳市城区内有南北塔耸立,支撑起了三燕古都的架势,巍然峨然。现今朝阳人的城市地标,矗立在营州思乡人的心底巍峨成灯塔,悬挂在望乡人的眼前皓皓成灯盏。
冯太后的仰望和追思一定是高过祖父所有的宫殿,在三燕宫殿地基上高耸起来的是思燕的佛图。建塔的,修塔的,拜塔的,转塔的,想着塔的,和这千年北塔牵牵绊绊着的人着实太多太多了。
太多的人都是因为自己才想起这塔,太多的人都不是因为塔才想起塔的。宏大的叙事,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一个民族都需要。让一件鸱吻回归复位,回到唐天宝年间的殿宇上,回到巍峨殿宇的正脊上,让一座宏大的寺塔恢复如初,和千年后的人相见。文物在博物馆里展出铺陈的是曾经辽阔的空间、遥远的时间。每一件器物背后,都曾经是一双手的温热、一对眼神的炽热、一颗心的冷热。默默看一件器物,其实是要倾听隐在器物背后的那一个人或是那一些人。
一件陶鸱吻,在今人的凝视里,空间和时间都开始慢慢浮现。渐近,渐大,渐清。天宝年间的大唐气象,营州时期的朝阳高光,一件鸱吻衔着的被时空叙述的宏大和微光。
如此,博物化的时光就都醒了过来。
天宝的朱红
云蒸霞蔚,天呈祥瑞,开元寺塔维修工程已经到了第十层。看着眼前画师刚刚绘就的多彩壁画,望望城郭外巍巍和龙山、滔滔白狼水,营州大德高僧曹禅师突然想起什么,疾步来到壁画檐前,挥起狼毫大笔。
曹禅师转身之际,众人眼前赫然出现了两个朱红颜色的大字:天宝。愕然之后,围观的僧人、画师、工匠,纷纷击节赞叹。
1269年之后,大唐营州已变成了辽西朝阳城。面对赫然现于东北第一塔朝阳北塔第七层(唐代第十层,辽代第七层)朝南檐间的唐代“天宝”两个朱书大字,观者无不惊叹。
龙城书家九芝堂主孟庆冰先生讲:“天宝”二字字势开张,结字天真,线条苍茫,中锋书写。写无拘,抒无束,呈安和真朴之人心,显盛世恢宏之气象。
一千三百年前,是啥样人物在朝阳北塔内檐书写了这“天宝”二字呢?是《旧唐书》里记载的“昔在棘城,结原已修于宝塔”的安禄山、史思明?还是《全唐文》里提到的唐天宝年间营州的大德名僧“曹禅师”?还是施工的工匠?画壁画的画师?
北塔博物馆馆长王志华在微信上回复我的疑问:三哥你想多了。应该是彩绘的匠人。如果真是一个匠人画师所留,那自从写就这“天宝”二字那一刻起,这便是个不凡的匠人。让后人知晓关于这北塔的唐时故事,也让这古人在历史的厚重帷幕后留下惊鸿之影。
市文联的孙超老师说:这两个字有意无意均有之,或许可以理解为,朋友聚会司空见惯,饭后鸟兽散,即使有人提起亦难确指时间地点人事物,但偏偏有人习惯性写了日记,无意间流传下来,这就是“天宝”。因为这做法不是题记砖,又不是物帐碑,非规定动作,但往往就是这个神来之笔,在玉石俱焚、物是人非的今天,给后人留下了可以掀开千年重重历史帷幕的一丝线索。
天宝年间即唐玄宗后期的742年正月—756年7月,共计十五年。本来好好的开元盛世,玄宗偏就信了天降灵宝之说,改了年号为天宝。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朝阳人安禄山自范阳(今北京)起兵,掀起了安史之乱。
坐落在建州古城后山的黄花滩塔佛像旁有匠人签名,朝阳北大街关帝庙石头雕刻的旗杆座有石匠留款,南京城明孝陵城墙做砖匠人留下了清晰的名号,秦兵马俑的脸颊上留下匠人模糊的指纹。
可这朱书的“天宝”,后人看见颜色,看见书体,看见过去,却看不见前人的蛛丝马迹。
唐承隋制,设营州柳城郡,为营州都督府治所。唐王朝对营州的统辖从唐初到安史之乱达一百四十年。
现在384万人口,两万平方公里的辽西地级市朝阳,在唐营州时是高光时刻。要是以中国传统的进深院落来比喻朝阳的历史,5800年前的牛河梁是朝阳的五进院,2000年前的秦汉柳城是朝阳城市的四进院,1700年前的三燕古都龙城是朝阳市历史的中庭,1400多年前的唐营州是朝阳城市的二进院,辽代霸州则是朝阳历史的一进院了。
北塔周围遗址出土的大量弧线或直线形粗绳纹砖,均属于典型的唐砖。莲花瓦当形式多样,都属唐代风格。陶螭吻造型,在唐代长安宫殿遗址和渤海国遗址可见。遗址残碑,杳无纪年文字,但书法风格明显是唐代。经年至今,朝阳出土近二十件唐墓志的书法风格,皆处于由魏碑到正楷至行书的流变期间。这些都在诉说着唐代天宝年间,曾对隋代重建之舍利塔进行了重修。唐重修北塔当在天宝十四年(755年),距今1269年了。
“天宝”两个朱红大字的周遭,是引人注目的唐彩色壁画。绘于北塔第五到十二层朝南的塔檐束腰白灰面上的唐彩画,国内仅有。“笔无妄下”,呈“风趋电疾”之势的仿木构建筑卷草纹彩画,以红、黑等重色为主调,与白色灰面形成强烈对比,用绘画形式生动重现了中国传统木构楼阁建筑高大宏伟而又富丽堂皇的风格特性。《旧唐书》所述:“今之伽蓝,制过宫阙,穷奢极壮,画绩(同绘)尽工。”即指此风格。
遥想当年,绘画休憩之际,唐画师突来兴趣想法,在北塔第十层南檐间挥毫涂下两个朱红大字:天宝。无意给后人留下窥大唐气象之管,开历史大门之匙,今人何其幸矣!
红是喧哗,是繁华,是高歌猛进,是富丽堂皇,也只有大唐来配。畅快的正色朱红,是大唐的风格奔放,是大唐的底色辉煌,是大唐的性格热烈。
朝阳出土的唐陶歌俑,皆着红色百褶长裙,对襟短袖,色艳形动。
“正红”稍染黄,是为朱色。来自红土的红为“赭”,出自朱砂的红为“朱”,称为朱红。“朱红”征朱雀,表南方。唐朝的“朱红”为正色。五品官员以朱色为常服,是为朱服。皇帝御批用朱色,是为朱笔。建筑以朱色装饰,是为朱楼。官宦富贵之家大门朱色,是为朱门。
较“朱红”颜色淡一点浅一点,是“妃色”,可以想象一下贵妃酒醉的面颊。另有“鲜肤胜粉白,慢脸若桃红”。桃红如辽西春天山野刚绽的桃花,红色和白色相混,呈粉白鲜亮的红色。
时间破碎着好多东西,让后来者去拼接,复原,打捞。这是物与人的诉说,古与今的交代。价值取向的精神,在器物的物质层次得以烙印、寄托,从而呈现。
唐玄宗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敕天下诸州各以郭下定形胜观寺,改以开元为额。”天宝三年(744年),又“敕两京天下州郡取官物铸金铜天尊及佛各一躯,送开元观及开元寺”。
唐开元末至天宝末年,“恃恩宠,纵虚妄以取媚于玄宗”的安禄山其时正任平卢节度使兼营州刺史,遵旨而风行的安禄山于唐天宝年间维修了隋宝安寺塔。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开始筹备,到天宝年间竣工。塔寺名称亦奉诏“改以开元为额”,称开元寺塔了。
竺可桢考证,大唐(公元七世纪)是气候温暖湿润的时代。天宝年间,公元750年前后,大诗人高适出塞来到营州,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营州歌》。另有意味的是,千年之后的大戏曲家洪昇和了一首《咏燕女》:“燕姬生小习原野,春草茸茸猎城下。身轻不许健儿扶,捉鞭自上桃花马。”
天宝营州勇武少年,明朝燕地豪放女儿,辽西风土倏然扑面。
【责任编辑】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