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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八十年代之子

2025-03-05陈昌平

满族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处女作文学小说

谈论一个作家的处女作,大抵因为这个作家功成名就了或接近功成名就了。因为光芒辐射了,读者也就有了溯源的兴趣,一如后代发达了便要修谱,追溯前辈。《满族文学》设立“名家回顾处女作”栏目,探赜洞微,颇对读者口味。只是具体到我,忝列此中,多有几分不自在。晓威兄几番邀约与我,在我看来颇有几分“徇私”——我们是多年好友。我想我得写出点不一样的文字,对得起这番邀约。

我的小说处女作是一个短篇,发表于1984年6月,距今四十年,还拐了个弯儿。时间跨度够大,大到衬托出创作的单薄与荒凉,因为处女作之后,1990年之前,我也只在《天津文学》等刊发表了三个短篇。整个90年代,也只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和一个电视剧本。而这就是我2002年之前的全部写作业绩。十八年,仨瓜俩枣,还可能是歪瓜裂枣,不能不心虚。

我之所以以2002年来标示,因为在这一年,《作家》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复仇记》。也是在这一年,我在《作家》《人民文学》与《收获》上分别发表了中篇《英雄》《汉奸》和短篇《特务》,三篇作品都被《小说选刊》转载,也都收入了诸多小说年选,有的还获了奖。这时候说起处女作,已然有了点底气。

间隔十几年,再度写作并取得一定成绩,心理感觉与初学写作截然不同了。这么说,是不是轻慢了真正的处女作?这也未必。因为,那篇叫《父亲从山里来》的短篇处女作,对我而言,人生的意义远远高于文学的价值。如果说我的小说处女作还算是一颗果实,即便生涩、坚硬与干瘪,我也应该说说它诞生之前的故事。

少年的爱好哪能离开老师的引导。有了这句话,记忆一下子绽放了。说起对文学的兴趣,离不开语文老师的启发——谁能否定语文是文学的茧蛹呢?此刻,我眼前出现了我几乎所有语文老师的身影,这些老师里,有一位格外鲜活。她是我八年级的语文老师陈梅卿,她体态矮胖,举止缓慢,却透着一股雍容,操着一口迥异于大连方言的南方口音。我们都喜欢她的课,因为她用南方普通话朗读课文,抑扬顿挫得特别好玩,加之她神情肃穆,不苟言笑,于是朗诵时便呈现出一种特别喜剧的效果。数学的抽象,历史的干巴,哪比得上陈老师的“喜剧”!况且,陈老师不仅喜剧,还特别重视实践——她鼓励我们写作文。她要求的作文,除了惯常的记叙文和议论文,竟然还有诗歌。

什么是诗歌?我们理解的诗歌除了对仗工整的李白杜甫,就是朗朗上口的顺口溜了。李杜的唐朝离我们太远了,一度流行的小靳庄诗歌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哪个调皮的孩子不会顺口溜呢?此时的诗歌之于我们,就是让顺口溜正经和高大起来呗,再加上几个成语和形容词儿。至少我的顺口溜里就有“抓纲治国、大干快上”这样隆重的句子。

问题是,我遭到陈老师表扬了。她把我的顺口溜用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抄下来,张贴在走廊的墙报上。这几乎把我吓着了。这种表扬方式,让一个八年级的学生一下子兴奋了半个月。

这种自以为是的幸福感觉,一直伴随着我的中学生活。其实我的数学成绩也不错,有一段时间几乎迷上了平面几何——做题就像做游戏。现在我还能记得数学老师张正坤不用圆规便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大圆之后给我们的震撼——真圆啊!陈梅卿,张正坤,我不仅记得他们的名字,讲课的表情活动至今也历历在目——好老师真重要啊!

九年级开始分班——理科班与文科班。陈老师激发了我的语文兴趣,而兴趣决定性地把我导向了文科班,因为潜意识和现状都在告诉我,我语文好啊,再说我还是语文课代表呢。

坚定我信心的还有一件事。九年级,我参加了旅大市中小学生“祖国颂”征文比赛,写了一篇疑似散文的《礁石》,竟然获得了征文一等奖。我又被吓了一次。现在看,不就是模仿茅盾的《白杨礼赞》和杨朔的《雪浪花》嘛。奖品是几本书。几次清理书架,这几本书都被我留下来了。

那个年代,我只能也只会那样写。人生是随波逐流,理想是凌空高蹈,写作是照猫画虎。人是历史的人质,被决定与被塑造,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

我们这代人,上小学之前还上过一个“抗大”小学。所谓抗大,是由街道创办,目的在于解决因教育经费不足、校舍紧张而造成的适龄儿童入学难的问题。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抗大课堂上,女老师为我们念《巴桑的故事》的情景。那是一个惊悚的故事,揭露了西藏奴隶主剥削与迫害无辜奴隶的罪行。其中的挖眼睛、挑脚筋的情节,让我们这群小屁孩边听边哇哇大哭,看起来是深受感动,其实是被吓哭了……前几年我还试图在“孔夫子旧书网”搜寻此书。这几年,我在“孔网”上买了不少我童年时期印象深刻的课本与画册。这包含一点儿怀旧,但更深的心理因素,我是想梳理一下自己成长的精神地理。

念小学时,正是“文革”之际,我们这些“接班人”获得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童年——上学不上课、上课不学习。看似充满悖谬,却是我们小学生活的真实写照。每学期的课程里充斥着大量的学工学农活动,印象深刻的是积肥、种树、抓苍蝇、刨地瓜、摘苹果……这都是我们上课的内容。现在看,这不是户外活动嘛,当时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叫开门办学。有了“白卷先生”之后,考试变成了开卷。既不用学习,也没有考试,童年快乐得漫无边际。只是过了多少年,我们才知道,这样快乐的童年是有代价的。

人性使然,即便如此无忧无虑,我也不可能不去寻找读物。胃口饥饿,眼睛饥渴,只是小学期间,我能看到的课外读物是如此有限与寒酸。

最早看到的自然是连环画。连环画分为两种:一种是新的,新华书店有售,手掌大小,油墨芳香,比如《九号公路大捷》《在人间》,每每捧在胸口,幸福得就像挨了大人一记奖励的巴掌;一种是旧的,没头没尾,蓬头垢面,而且大多是古典题材,印象最深的就是《三国演义》《白蛇传》,因为这属于反动的封资修,所以翻阅起来,别有一番心惊肉跳的快感。那时候最喜欢生病。生病时,除了伙食得到大幅度改善,父亲就会从单位给我借来一摞连环画。一摞,十几本,最好的药。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接触到了小说。最开始是《连心锁》《新来的小石柱》《大刀记》《红旗港》,当然也有《金光大道》《艳阳天》《欧阳海之歌》《沸腾的群山》……与连环画一样,我经常看到没头没尾的长篇,印象里一部描写上海资本家生活的小说,有一页彩色插图,一个身着旗袍的美丽少妇玉立其间,像一枚妖艳的书签……多少年之后,知道那是《上海的早晨》。

幸福总是短暂的,而苦闷格外漫长,尤其是半饥半饱的夏夜,月光呆板,蟋蟀嘶鸣。好在还有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节目,伴随着播音员情感充沛的声音,我一遍遍收听高玉宝的《半夜鸡叫》,对万恶旧社会的愤恨让我们暂时忘记了饥饿。当然还有样板戏,《地雷战》《地道战》,还有朝鲜的《卖花姑娘》和阿尔巴尼亚的《海岸风雷》……对其中一些经典台词,至今还能脱口而出。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密码。

回顾起来,这些作品都是革命的、斗争的、带有强烈的时代属性和阶级烙印。用现今的文学视角回顾,他们主题鲜明而形象干瘪,口号响亮而内涵空洞,是意识形态的传令兵与勤务员。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启蒙读物,这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这就是我们的审美底色。当有一天你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其实就是在主动或被动地模仿他们,哪怕是多少年之后,你的观念已经与他们一刀两断了,但是那些审美意识还是像梦魇一般缠绕着你。

好在时代给了我们苏醒的机会,黑色的眼睛开始寻找光明。

1981年8月末,我人生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绿皮火车咣咣当当,把我送到了长春的东北师范大学,送到了中文系那座灰色的二层小楼跟前。

小楼位于校园西南角,灰水泥罩面,绛红色门窗,朴实憨厚,唯立面的屋顶有一排半圆的波浪造型,像当年时髦女性头上的塑料发卷。有了这排发卷,朴实里的向往就洋溢出来了,就像当时的校园。“文革”后的校园老旧甚至破败,但精神状态却一扫萎靡,一如当年从噩梦里醒来的祖国。

从中学到大学,从禁锢到自由,我们既意气风发,也有点茫然无绪。中学的学习方法显然不适合大学,但是大学该如何学习,我们又毫无章法。好在彼时的校园,只要你能呼吸,你就能成长。春风浩荡之际,所有的草木都是受益者。特殊的1981年,还体现在我们进大学时,四年制的大学校园内同时存在五个年级的在读本科生。说是学长,其实是老师。他们的言谈举止,无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人生依然在模仿,只是这一回,我们找对了对象——时代把我们摁到了一个正确的位置上。现在叫风口,那时是机遇。

中文系二楼,有一间借阅室,里面摆满了几乎所有的当代文学期刊。递上学生证,便可借阅几本杂志。对于我来说,图书馆里的大部头,哪如杂志里的小说来得快捷和过瘾啊。八十年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的标志就是纯文学杂志的复刊、风行与繁荣。各个文学流派此消彼长,各领风骚,在这个时刻进入中文系,等于搭上了文学快车,跟上了时代的舞步。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一路下来,即便后来我中断了写作,对当代文学的关注却一直没有中断。

人是不能同时拥有成长和成长感受的。多少年后,我才意识到,我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成长是在大学开始的,而且是在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八十年代的校园。我得郑重地说,大学不仅清除了隐蔽我心底的沉疴积弊,更形塑了我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我肉身出生在六十年代,精神成型于八十年代。时至今日,我越来越清晰地感知,我是八十年代之子。

我的大学,经历了无数个人生第一次:第一次被阅读震撼——读卡夫卡的《变形记》,看了开头就放下了,像被烫着了,不得不放下,得慢慢消化一下巨大的困惑和幸福的震惊;第一次誊书——捧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誊写起来,非如此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喜爱和敬意;第一次被音乐融化——从磁带里听到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发现世间竟然有如此入心入肺入魂的声音:第一次激发关于爱情的思考——张承志《北方的河》里男主人公大段的独白真美啊,激发了我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当然,还有一个第一次,就是发表了小说处女作。

说起处女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交代一下我们这一代写作者的精神背景,这个背景将历史性地影响与决定着我的一生,遑论写作。

八十年代的中文系,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阅读与写作气息。阅读是写作之母。看小说多了,就想自己比画一下。这时的我已经知道了,写作不能模仿,得写出自己的身体感受。此时的我已经朦胧地觉悟到了,价值观与审美观,犹如小说的双翼。缺少了后者,即便价值观正确,依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观念写作;缺少了前者,则失去了写作者应有的担当与责任。

我们宿舍,不少同学来自农村,上大学的同时也意味着进城。那种城乡的反差,体现在接人待物、穿衣戴帽的种种生活细节里。同班同学的父亲从乡下来探望出息的儿子,谦卑的表情、局促的举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有一个同学的父亲是供销社领导,探望儿子时,他站在宿舍中间,拿出一包烟,扬着胳膊,一一散发给我们。我记得那是很贵的大重九香烟。就是他家,春节前,家里猪头多得得偷偷埋进院子……那时候社会上流行着“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民谚,是对进城者背叛的批判。凡此种种,激发了我构思一篇城乡矛盾、父子冲突的校园小说。这篇题目为《父亲从山里来》的短篇,发表在1984年第6期的《鹿鸣》上。伴随着发表,我还获得了72块钱的稿费。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收入,印象深刻得仅次于生日和高考分数。

处女作是八十年代给我的一份礼物。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份礼物对我意味着什么。在完成精神成长之前,我不可能真正喜爱文学,或者说这时候喜爱的所谓文学不过是作文而已。一直到了2001年,生活的挫折、工作的变化让我反思自己。人到中年的我对生活、对文学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与认识,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要什么。那一年春天,我买了一台IBM笔记本电脑,发愿从此一心创作。此时距离我的处女作发表已经十八年了,那簇八十年代燃起的小火苗,没有因为时间的摧残而熄灭,反倒燃烧得格外顽强,格外倔强,就像距今不远的八十年代,越来越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面旗帜。因为距离,看清了来路,也明确了去处,我知道自己会终生怀着那簇小火苗,放在心脏的部位,用心跳守候,用血液供养。

【责任编辑】大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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