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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深处

2025-03-05铁匠

满族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铁匠铺水田野猪

魏三的铁匠铺好些年没开业了。

我每每回家,从他家旁路过,看见铁匠铺棚顶上的布瓦滑落了许多,裸露的椽子不均匀地分布着霉斑,挂在墙上挡火星子的两张旧麂皮已经由黄色变成褐色,用来盛淬火的冷水木桶里已经干涸,铁屑覆盖了桶底。只有一大一小两尊砧子静静地伏在木墩上,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铁匠铺成了魏三停三轮车的车棚。他每次来开车,都会想起曾经红火的岁月。那时候,炉子里烈火熊熊,铁锤的敲打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魏三还故意敲打出一种节奏,从那抑扬顿挫的铁锤声中,我们感受到他脆生生的风华。

当年最赚钱的生意是盘铳,魏三自己是个猎手,他盘的铳好用,打得准。来盘铳的都是南山爬北岭一起打猎的伙计,他不喊高价,别人也不还价,新铳打到的第一只野兽,会有一只腿或是一块肉送上,纸厂河的规矩,都懂。

盘铳最难的是做铳管子,要把一条钢钎钻成一根铳管,没有电动机,人踩着转盘转动,汗珠子顺着脸颊和脊背流淌,裤腰全是湿的。别人要换他,他总是摆手,怕别人钻歪了,不放心。

我喜欢看他们盘铳,钻呀,敲呀,磨呀,一干人都不闲着,尤其是那个拉风箱的,往后拉到尽头,要往前推的时候,右脚一个垫步,左脚再跟上去,就有了一些舞蹈的意思。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这个拉风箱的叫邹发财,上学时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喜欢在树林里下套套野鸡,别人背着铺盖去中学上学的时候,他提着一只野鸡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风吹酸了他的鼻子,揉一揉,跌进满不在乎的沼泽。从此,他不满足于套野鸡的小儿科,爱上了打猎。后来在收山货的铺子里我看到过几回,他卖麂子皮或是麝香,我卖麦冬,卖林檎茶。他出门时背着一杆火铳,铳管乌黑发亮,那7字形的铳托是铁桃木的,没有上漆,树木本身的颜色,纹理清晰,一丝一丝的纹理,一直延伸到森林里。

钻铳管子的铁屑一粒一粒落在地上,炉子边铜罐里野羊肉的芳香在铁匠铺弥漫,铁匠铺门口的石榴树醉成一树繁花,割麦的歌谣醉得摇摇晃晃。

一罐肉、一锅饭、一筲箕白菜、一箱啤酒,是他们的午餐,不丰盛,但惬意。周围的很多人说啤酒像马尿的时候,魏三就爱上了啤酒,他的这一爱好传递给了请他盘铳的人。

他们快要午餐时,我会离开。魏三叫住我,拈起一块野羊肉喂到我嘴里,那膻味太大,我吐了出来,然后一溜烟跑掉了。狂放的笑声在我身后叠叠响起。

以后的日子,我外出读书,工作,很少见到魏三。后来,不准打猎了,铳都收了,没人盘铳了。再后来,旋耕机、除草剂来了,没人打锄头镰刀了,做饭的菜刀锅铲店子里摆着一摞一摞的,明晃晃地,像镜子,好用更好看,也没人找他打这些用具了。

铁匠铺门可罗雀,三轮车泊在那,像一头老瘦的驴,伏在荫凉里咀嚼,没有一点儿响动。

薄薄的月光落在铁匠铺已经破损的布瓦上。

魏三的身影从此散落在庄稼地里。

有一年我回家过年,父亲搭菇棚,想寻几颗抓钉固定柱子和檩条,打发我去他家看看有没有没售完的抓钉。他站在腰门里,把我认成了虎背熊腰的昌汉。那一刻,我鼻子发酸,岁月的杀猪刀杀戮了多少人的青春,拎刀的家伙正在向我们走来。

几年前,野猪猖獗,靠山边田地上的苞谷黄豆几无收成,上报镇政府有补偿,手续复杂,举证难,得跑好几趟,车费油钱够买好几斗苞谷,人们懒得找这个麻烦。

就有人来找魏三,铳不能盘,就打几架铁锚子,夹几个野猪,不信吓不跑它们。

来的是邹发财,他有好几亩地在山边,去年,几乎颗粒无收。

魏三铜罐里煨着肉,没有野味了,煨的腊蹄子,这只铜罐是他从铁匠铺拿回家的唯一的东西。

他请邹发财吃肉,喝啤酒。他说,捕杀野猪是违法的,这铁锚子我能打吗?

邹发财没吃肉,没喝酒,走了,跨出大门时,门槛有点高,差点儿摔了一跤。

没过两天,嫁在椿树坡的姑娘魏菊芳回来讲,她们的苞谷也快被野猪吃完了,这还不说,外孙女拿着根竹棍去赶野猪,竟然被野猪的獠牙挑了几寸长的口子,缝了十几针。

外孙女是魏三的心头肉。他去医院看了外孙女,回来就开了铁匠铺的门,说好些年没开炉门了,跟前人家有个小补小修的农具都拿来侍弄,虽说现在有了农用机械,田边地头还是需要锄头啥的,周围人家就送来了锄头、斧子、钉耙,有的加钢,有的淬火,魏三一一记在小本本上,说弄好了打电话通知来取。

铁匠铺热闹起来,炉火熊熊,锤声叮当,那只铜罐又坐在了炉边,袅袅肉香,在铁匠铺飘逸。

魏三抓得很紧,夜间,铁匠铺还有灯光,还听得见锤子和砧子叮叮当当地交流,听得见风箱的呼吸。这铁匠铺的灯光是好多年以前看到过的,那时是点煤油的草帽子灯,现在是电灯。

各家各户的农具都取回去了,工价很便宜。

铁匠铺熄火的那个夜晚,魏三去椿树坡安装了两只铁锚子,也给邹发财送去两只,还有过去一起打猎的种了林边田地的两户人家也送了两只。

很快夹到了五六头野猪,有几头跑到树林里跑不动了,被人用木棒打死,还有一头最大的拖着铁锚子逃命,人们看到草叶上一路鲜血,顺着血迹追寻,血迹在一条小河边消失了……

野猪没再来糟蹋粮食,捕杀野猪的事被人告到县里,县里派人来查。魏三找到来调查的人说,这些铁锚子都是他安放的,一个农民,痛恨一切毁掉粮食的家伙。

魏三被判了四个月,邹发财去探监,打听到我在县教师进修学校,约了我去看他,劝他上诉。他说,四个月,一眨眼的工夫,费那个劲干啥,干活累了,正好歇息歇息。

魏三只歇息了一个月,野猪被清理出保护动物名录,县里将他放了。临回去的时候,来谢我,我说并没有做什么,他说,来看我就不易了。

他回村里,把铁匠铺改成了卖农机配件的店子,炉子拆了,淬火的水桶扔了,风箱还立在角落里,算是铁匠铺的遗迹。

两个月前,有个景区的人来买他的风箱,他不卖。晚上,他听到一声门响,起床一看,配件店的门敞开着,他忙去关门,崴了脚。老伴走后,跟他相依为命的老猎狗豹子头咬伤了偷风箱的人的小腿,不过还是让人开车跑了。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被魏菊芳接到椿树坡去了,配件店挂着一把大锁,豹子头睡在门外。母亲说,这狗犟,硬是不跟着接魏三的车走。

阳光落下来,一间旧棚子,一只狗,和谐的乡村风景,不和谐的我,从画面里退了出来。

塝 上

四年前的清明,我回老家插青。花花绿绿的清明吊在风中飘摇,仿佛清明不是个祭奠的节气,而是一个喜庆的节日。

我没有买清明吊,带来的是几钵雏菊。

郭叔看我把雏菊摆在父亲的坟前,本来他已经走过了,又折回来说:这是你插的青?

我不能跟他说菊花的花语,只能告诉他,自古以来,菊花就是寄托哀挽之情的植物,用它来祭奠逝者,不污染环境,不浪费,是以后的趋势。

郭叔摇了摇头说,什么都变了,变得我们看不懂了,你看塝上的那些水田,那么好的田,竟会成这样。

说起塝上的水田,我印象很深,在卷桥河边,有两百亩,当年分属三个生产队,我们八队也有几十亩,土地联产承包时,在塝上给我们家分了几亩水田,郭叔家也分了几亩。

父亲在那里耙水田时我去给他送过饭。一钵饭、一钵菜、一罐懒豆腐。父亲把牛拴到水田边的一块青草地上,然后开始他的午餐。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食欲很好,不论怎样难吃的饭菜,他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呼啦啦作响。这种响声很能感染人,让人体会到吃喝的愉悦。

我把碗筷收拾好,坐在田埂上看父亲耙水田,父亲叉开双腿站在耙上,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握着牛鞭,像一个威武的骑士。也许为了增加效果,父亲把鞭子摔得脆响,那头水牛的步子快了起来,泥点溅了父亲一身,父亲稳稳地站在耙上,享受着驰骋的快感。

割稻子的时候,我也来送过饭,有一次还给父亲带来一小瓶苞谷酒。喝二两酒,父亲的力气变大,可以背起平日里背不起的一大捆稻谷,像一架小山在路上移动。

割谷背谷不是最辛苦的,最辛苦的是在干旱的夏季守水。这两百亩水田,分属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从卷桥河引水灌溉,水少田多,常常有人从中间把水渠切断,让自己的秧苗吃饱喝足,水渠下游的稻田就遭了殃了。所以要守水。

守水多是在夜间,常常一守就是一个通宵。我放农忙假时给父亲做伴守过一次水。月初,一钩弯月,不甚明亮,油杉树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油彩有些重,黑得超乎寻常。微风之中,稻子和青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土狗子的唧唧声明亮异常,水田边的栎树林里好几座坟茔,仿佛有磷火闪烁。父亲带着我沿着水渠走动,看有没有人扒断水渠。走了几个来回,父亲让我留在田中间那块几十平方米的大石板上,他一个人去巡看。怕我害怕,他把手电留给我。夜幕深黑,我看见一个忽闪忽闪的红点在渠堤上移动,那是父亲点燃了山烟,再往周围看,好几个移动的红点,来守水的人远不止我和父亲。到了下半夜,几个人还相互喊话,以驱赶盹困。在那宁静的夜晚,喊话声传播得很远,如果不知道这是守水人所为,真还会平添几分恐怖。

估摸扒水渠的人不会来了,父亲和我在石板上坐下来。我知道,父亲又要和我谈我的婚事,父母早就跟我有过明确的要求,不要找农村的,苦了人家的姑娘,也苦了自己,可是我教书的小镇太小,粮管所、食品所、邮政所、供销社的女孩子没有人瞧得上老师,因为有了好几次失败的记录,已经有些灰心丧气了,父亲执了我的手说,慢慢来,有机会不错过……

听了郭叔的话,我来到了塝上,两百亩水田,大多被枯草覆盖,像一个巨人披着蓑衣躺倒在那里。只有郭叔的几亩田里插了秧,孤零零地不成气候,全然没有刚刚联产承包时,畈畈碧绿的气势。原来以为只有我们家因为父亲去世没再耕种,没想到这么多上好的水田撂了荒!怪不得郭叔心疼,他是经历过大饥荒的人,知道粮食的金贵,米赛金银,被饥饿的鞭子抽打过,才有这切身的体会。

沿着几近坍圮的田埂走到那块大石板上,仔细打量,忽然看到褐色的枯草中有一茎一茎的绿草钻了出来,走拢一看,原来是野芹菜。曾经的良田,现在是野菜的家园,掐一指,一汪水,特有的清香溢了出来,丝丝缕缕,若断若续。

野芹菜是美味,比家芹菜柔软细腻,香气更加浓郁,野芹菜丝炒肉,野芹菜焖豆腐,吃一回,就断不了念想。也许是带了一个野字,也许是觉着土地宝贵,过去无人种植,溪畔坎边,偶有生长,拔回来交给母亲,母亲舍不得肉,加辣椒清炒竟也滋味绵长。最近几年,野芹菜成了市民餐桌上的新宠,味美之外,降三高的作用让更多的人趋之若鹜。外室成了正宫,依然挑逗着人的野趣,以亲近为荣。

我发了一个朋友圈,翠绿欲滴的野芹菜,撂荒的水田,高大的油杉树,还有栎树上的一只山喜鹊,很好的组图,点赞留言者无数,而最关心的人是既没点赞也没留言的郭佳。他驱车从市里赶回来,直奔我家,我劝他还是先去看看他的父亲郭叔,他说,先去塝上。

他在塝上的激动我不想描述,一个揣着藏宝图寻觅了多年的人,意外地走进了宝库,兴奋得找不到发泄的方式,过度亢奋的情绪只能跟泪水一起排遣。我们从塝上回来时,他在电脑上已经写好了计划书。赶紧找各家各户流转土地,本来荒着,除了他父亲的几亩地,其余近两百亩都贱价拿到了手上。他要全部种上野芹菜,脆生生的野芹菜要换来脆生生的票子。

春风里的日子流淌最快,采了野韭,吃了香椿,喝了春茶,领略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还饮过了几场定在春日里的喜酒,五一劳动节就来了,回到老家,迫不及待地去塝上。

两百亩水田摞着一叠一叠的翠绿,从山脚一直到山腰。整个塝上,仿佛从一个耄耋老者蜕变为一个青葱少年,土地年轻了,土地上的植物年轻了,连山喜鹊的鸣叫也年轻了。

田头竖了几大块宣传牌,介绍野芹菜的功效和作用,其中夹杂一些英语单词和崭新的概念。田中间那块大石板上有一座色彩鲜艳的拼装房,那是体验区,人们交上一笔不菲的体验费,可以去田间采来野芹菜自己加工菜肴,米饭和啤酒是免费的……

有几个搞田间管理的人在田塍上奔忙,他们的红色背心上“郭佳生态农业”的发光黄字闪闪发亮。据说,郭佳请郭叔来给他帮忙管理这两百亩野芹菜,遭了郭叔一顿臭骂:“上好的水田,被你们糟蹋了,我来给你做了这个跑腿的,有朝一日见了你爷爷,只怕他要打断我的腿哟。”

第一年,郭佳就赚了大钱,第二年,成了县里市里的典型,到处演讲,来塝上参观考察的也是一波又一波。郭叔逢人就摇头,“上好的田不种粮食,还走红吃香了,不懂,真是不懂。”

别人说:“现在是啥值钱种啥。”

“没粮食吃了,都吃菜,那不成了牲口?”

郭叔不懂郭佳,郭佳也不要他懂。很多有月无月的夜晚,他从市里赶回来,不回家,卷桥河边的农家乐早已打烊,他拧开液化气灶,下一碗面条,灶上就有野芹菜,揪几片菜叶丢在面碗里,加半勺油辣子,那份舒坦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久,上面来了政策,基本农田不能非粮化。起初,无人机来飞,一片绿油油的,以为是秧苗,就蒙混过去了,没想到有人写信告到县上,纸没包住火。

郭佳流转的土地期限是十年,接下来怎么办?他日里夜里睡不着觉,低着头,把手指插进发丛,手滑下来时指间就是一绺头发。此时,一个种高山冷水米的大哥给他指路:就种水稻,不要图高产,选口感好的品种,生态种植,十几元一斤……黑暗中看到一片光亮,瘦下去的脸颊开始有了红晕。这一回,郭叔主动请缨要来帮忙搞田间管理,郭佳说:“你为稻田守水。”

现在没有谁来争水,郭叔的守水,多少有些象征意义。大石板上的板房现在成了他的宿舍,日里夜里住在那儿,看秧苗青田,分蘖,扬花,吐穗。

时光总在不经意间悄然逝去,无论惬意还是沮丧,总是不能忘却一个叫作塝上的地名,不单是那里有着父亲深深的足迹,更是因为它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经历了过去未曾有过的变革,一坝水田,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

国庆节我回老家,没到屋就直奔塝上,我看到塝上稻浪翻滚,新谷飘香,水田之间已经修好了简易车道,郭佳已经租好了收割机,塝上将第一次试行机械割稻。

国庆假期长,我终于在塝上目睹了收割机割稻的场面。农用车跟着收割机,好厉害的牲口,连谷带草吞进去,稻子通过粗粗的管道吐在车厢中,金色的稻瀑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稻子吐出来的摩擦声粗粝而富有乐感。水田周围的田坎上道路上站满了人,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来了,来看一个沿袭了几千年的收割方式是如何在一个上午被一堆钢铁击倒的。变化太快的世界让人战栗,让人感觉到我们正在一天天接近无用,无用的人会被某种东西吞噬。

担忧未来是少数人的事,在更多人眼里,这一天是卷桥河的节日,这一天的热闹在以后很多天会被反复提起,一起被反复提起的自然有郭佳。

郭佳却一个人坐在田塍上哭泣,机器的轰鸣掩盖了他的哭声。我只看到他满脸的泪光,他的内心,我未必能懂,我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角度不一样,不可能有深度共情。他又一次成功了,成功依然不能把恐惧从他内心挤走,不能完全纾解他的疲倦。

他需要的答案,在明天的晨曦里。

【责任编辑】大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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