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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

2025-03-05李东文

满族文学 2025年2期
关键词:宜城母亲

在回宜城的火车上,苏强想在网上订酒店,却搜索不到金梦城市便捷酒店。这么说,已经没有了金梦城市便捷酒店!装修精良,硬件软件,乃至口碑都很好的酒店,开业才五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想当初,省钓鱼协会到宜城搞活动,百来人同时入住,酒店接待起来亦游刃有余。

从省城回宜城这段路未通动车,苏强坐的是绿皮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一瘦一壮两个男人正在抽烟,脸上表情严肃凝重,看着像要前往宜城干票大事一般。苏强来到另一侧看窗外风景,也点上一根烟。厚厚的玻璃上蒙有灰尘,他想用食指在上面画两颗被丘比特之箭贯穿的心,却发现玻璃是干净的,手指划过,没能留下痕迹。可能是外面有灰尘,也可能连外面都没灰尘,只是玻璃旧了,脏东西渗透到它的身体里面,看上去像表面蒙尘。

母亲打电话问苏强回到宜城没有。苏强有些不耐烦,因为一小时前母亲才打电话问过同样的问题——难道火车还能提前两个小时到达不成?母亲的更年期综合征愈发明显,焦虑、烦躁,患得患失,脾气反复无常,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彻夜难眠。

苏强在大城市过着繁忙的生活,每天疲于奔命,鲜有机会度假,五年只去过几次别的城市,还是被前女友硬拉着去的。每次去远方,有绿皮火车他都不愿意坐高铁,更不愿意坐飞机,因为这两种交通工具上禁烟。长时间不抽烟,他感觉焦灼。关于他的烟不离手,朋友们说他很浪费,因为他抽烟不过肺。也有人说他抽烟是自寻烦恼,强行给自己制造焦虑,抽得越多越焦虑。他说,我只是喜欢香烟的味道,充满烟味的房间令我感觉放松。

绿皮火车,无论看上去多么整洁干净,都有异味。苏强年轻时认为那是穷人身上特有的酸味儿,有钱人出行必坐飞机,不会坐火车这种慢腾腾的玩意儿。就在他点上第二根香烟时,火车进入到宜城地界,窗外大片大片的黄色油菜花,由低处向旁边的矮坡蔓延,绵延不断的油菜花随着地势变化形成了高低起伏的黄色波浪。

火车进站,气味变得更浓,还夹杂着股尿臊味。空气黏稠,似乎像沙子一样能被手抓起来。半露天站台,地面上到处都是半黑的可疑物质,还散落着烟头……苏强把手中的烟头插进垃圾箱上面的不锈钢大碗,放眼望去,前面全都是灰白头发、缩肩低头看脚的老人,扭头往回看,基本也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一个个脸上表情凝重,看不到啥生机但仍然要顽强活下去的样子。从站台到出站口的通道设计十分糟糕,光线昏暗,有如走在苍茫暮色中,又有种在阴曹地府行走的感觉。

苏强打车前往庆元路口的邮局。幸好还记得金梦酒店和邮局是一路之隔。当年他最喜欢金梦酒店从窗口能看得见邮局招牌的房间。他拉开车门看见司机正准备扔掉手中的半截香烟,赶紧说,别扔,不浪费,我也抽烟。司机回眸一笑,颇有点找到知音的意味。苏强屁股刚坐稳就给自己也点上一根,与司机一起将狭小的车内空间搞得乌烟瘴气。

想向司机打听金梦酒店,又接到母亲的电话,叮嘱他,尽快赶往大舅家,礼数不可缺。啰啰嗦嗦,把他当成啥也不懂的傻瓜。

司机突然刹车,吓了苏强一跳。抬头看见前面一群羊正在过马路。羊没了以后,路上留下一颗颗黑色的羊屎蛋。咋办?他问。司机说车脏了可以洗,没撞死羊就行。然后司机骂了句脏话,又说:“开车最怕遇见动物,有时它们猛地冲上来,躲都躲不开,上个月,我在这附近撞死过一条狗,赔给人家三百元,两天白干了。”

苏强说,你一天不止挣三百元吧?他脑子里出现的是广州司机的收入。司机说,以前每天有二三百的纯收入,现在只剩下一两百了,上路挣钱的车越来越多,宜城小,基本是起步价,七块钱,还不够吃一碗粉……今天运气好,送了客人去火车站又能接到回程单。起步价才七元?苏强在心里嘀咕,还不及广州的一半。他问司机,那你一天工作多少个钟?司机说,我十小时左右,因为我的房子车子都供完了,老婆有稳定的工作,所以我不需要太拼命,有些年轻司机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能挣五六千。苏强说,那比打工强点,我同学的妹妹在餐厅做服务员,两千多一个月,老板还不给买社保……

话未聊完,庆元路口到了。相对于经济发达的大城市,宜城的出租车旧得烦人,车费也低得让人不忍,苏强有种占了出租车司机便宜的感觉。

苏强还没下车就看见,金梦酒店那幢八层高的楼还在,松了一口气。之前他还猜测,酒店是否被拆迁了。金梦的名字被换成了银光家园酒店。银光家园,怎么取这样的名字?反过来理解就是,家园的银子被败光。

下了车,苏强盯着银光家园酒店的招牌看了会儿,转身,背靠酒店六米高的玻璃墙向四周望去,缅怀以前在这附近发生过的美好时光……马路对面邮局的绿底白字招牌纤尘不染,一如当年醒目,斜对面转角处原是服装店,现在一分为二,一部分做了药店,另一部分变成了“亲亲宝贝面包房”,下面有行小点的字,“不加一滴水的现烤蛋糕和面包”。灯火通明,里面的灯似乎比太阳还光亮。左手马路对面,转角以前是间很大的文具连锁店,现在变成一间洗脚店,透明落地弧形玻璃像个超级大鱼缸,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连老板和店员都不知躲在哪个角落。苏强心想,屁大点的小县城,不知哪个有勇气走进这鱼缸中消费。以前紧挨着文具店,是两间铺位打通了的五金店,现在也还在,看上去跟五年前没啥区别,还是一排排塞满五金小零碎的货架。他向来佩服老板两公婆的记性,因为他家店铺的东西太多太零碎,但顾客要什么,他们能马上找出来,比大海捞针还厉害……苏强又点上一根烟。他有心事,一根接着一根点烟,停都停不下来。他刚想走进银光家园酒店,身后传来“嘭”的一声闷响,转身看到一辆直行的汽车撞到转弯车的车身。从车上下来两个长头发女人,对视一眼,没有对话,各自查看车辆受损的情况,又同步回到车上取电话。不知她们是摇人来帮忙打架还是报警。

走进朝思暮想的金梦城市便捷酒店——现在的银光家园酒店——依然还是以前那个熟悉的酒店大堂,又不完全是。头顶上方的水晶大吊灯没有开,靠落地玻璃透进来的自然光照亮,屋外有树,分布不均的光线让室内看上去斑驳陆离,明明是下午,却像太阳即将落山,又像走进一间长久无人居住的老宅,阴阴森森,散发着霉味儿。苏强走前几步将烟屁股掐灭在茶几的烟灰缸中。似乎还是五年前那个超级大的水晶烟灰缸。沙发茶几都还是以前的,只是旧了,脏了。水晶烟灰缸大得像个饭店的菜碟子,装有上百个烟头了吧,也不清理……沙发上坐着个身穿黑色线衣的中年男人,面色黝黑,问苏强是否住店,苏强点了点头,男人指指前台,说去那里登记。苏强心中疑惑——那不是废话吗?有哪个住店的不是到前台登记呢?当他去到前台才发现,柜台后面有个女人坐在矮凳子上刷手机。柜台高,女人矮,非得走到近前才能看见她。单间八十八元一晚,标间九十八,不含早餐。价格如此之低,令苏强意外。金梦城市便捷酒店刚开业时找人打了七折还二百六十元一晚。这间酒店是按三星标准建的,后面有个小花园,有个超级大的停车场,二楼是豪华餐厅……宜城最豪华的酒店也才四星。苏强记得,他当年的老板与金梦签订了接待协议,因为来此,主客都有面子。他实在是忍不住,问女人,咋这么便宜了呢?女人说没办法,现在各行各业都卷得不行,就算这样,也没有多少人来住,我都请不起人了,什么都得我们两公婆亲力亲为!原来是老板娘!——那么,刚才坐在沙发上抽烟现在去了门外抽烟的中年矮个子男人是她的丈夫了——这么邋遢的老板和老板娘!

在电梯里,苏强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催促他抓紧时间去大舅家。苏强开门,背包往床上一扔就又下楼,打车前往。车窗外的树木和房子飞掠而过。明明在宜城生活过多年,他却像去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城市。他记得一位朋友曾经说过,旅游必须要去有山有水的地方,因为地球上的每一座山、每一洼水,都不尽相同,而我们的城市,每一处都大同小异,甚至连城里住着的人也像用模子倒出来的。他小时候跟着打工的父母东住住,西住住,六岁回到乡下爷爷奶奶家生活,高中毕业后在离家很近的镇上打工,周末进城与惠明约会——两人大多数时间是在房间里享受爱情,宜城对于他来说半生不熟。

大舅家中好多亲戚,或在屋里低声交谈,或蹲在院中抽烟。苏强给了白金,跟大表哥解释,母亲上周摔坏了腿,行动不便,父亲留在广东照顾她。又给表哥看母亲打了石膏的相片。如果母亲的身体没事,会和苏强一起回来,父亲是断然不会回来的。自从爷爷奶奶去世,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宜城,每年清明上坟,或者苏强回来,或者拜托嫁到镇上的姑妈帮忙。母亲年轻时貌美,追求者众,她独独看上了老实木讷的父亲。那时外公已经离世,大舅是一家之主,想把母亲嫁给自己的兄弟。母亲不肯,大舅将她反锁在家,又带人去砸了父亲与爷爷合开的早餐档。父亲一怒之下带着母亲前往广东打工。后母亲怀孕,需要给孩子上户口,回家取户口本办理登记手续,未料大舅面对身怀六甲的母亲仍然不肯松口。争执中,母亲流产,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父亲最终还是与母亲结成了夫妻,不过酒席没办,甚至没有通知亲戚朋友,以孤儿的方式组成一个正式的家庭,生下苏强……父亲将自己受到的一切磨难归罪到大舅头上,一辈子不与他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苏强站在院中抽烟,没人过来与他搭讪。大表哥等人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刻意制造距离感,以表达对他母亲没有回乡的不满。他本身与母亲这边的亲戚不熟,也就懒得计较他们的态度。他踩灭烟头,进屋问清楚明天在殡仪馆的时间就离开了。

就在大舅家院门口,他与二舅——惠明的继父,迎面相撞,一愣之下脸上挤出个笑容。二舅鼻子哼一声,闪身进去。他点上一根香烟,沿着土路向大路走去。土路与记忆中的土路一般无异,不同的是,路旁的小树长大了不少,野草因为少了牛羊来吃的缘故,长得张牙舞爪。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只剩下老人还种点菜,耕牛几乎绝迹,零散几户人家有羊,圈在棚里用草料喂养。

公交站还在原来的大路边上。站牌应该是前些时候做过维护,油漆光可鉴人。公交站附近这段路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当年他多次陪着惠明从宜城坐公交回来,送到村口再返回城里。刚才在大舅家没能见到惠明,多少有些失落。

他坐公交返城,在宜城学院站下来。从学院小北门向里望去,看见进进出出的学子,稚气未脱,脸上有光。以前的校门谁都能进,现在加装了门禁,刷脸才能进出。正是紫薇花盛开的季节,他倒是想看看当年美艳异常的紫薇大道是否如旧。紫薇盛开,满树都是紫色的花,地上也铺满了跌落下来的花瓣,美得有如电影布景。他手机上依然保存着当年替惠明拍的相片。可门禁,将他阻隔在校门之外。

烟抽得太多了,衣服、嘴里、手上,全是烟味。他去学院小北门边上的小店买口香糖,老板娘以为他是学院的老师,问他要不要买笔,打折。他说笔怎么变这么便宜了?老板娘说她店里积压了太多。可他不需要笔。现在连他家小面馆也是扫码下单。笔快变成古董了。

再往西走十多米,看见一间店铺前摆着二三十个装满文具的白色塑料筐。原来是另一间文具店结业打折甩卖库存。旁边明明是所接近两万人的学校,文具店却经营不下去。

继续沿着玻钢路向西走去,三四百米的街道,开有十六间发廊,二十来间苍蝇小饭馆、炸鸡店,还有两间小超市。这一二十间苍蝇小饭馆,别看小,里面的桌椅破旧不堪,可都是能生明火炒菜的小店。宜城遍地都是的粉店,在学校附近却几乎没有,因为学生们大都在校内吃早餐,但喜欢在午饭晚饭时出来改善生活。小食店多苏强能理解,发廊也一间接着一间开,真有些古怪,而且一间间都是门可罗雀的样子,沿街而行,见到好多个老板坐在里面低头玩手机。

此次回乡他还有个任务,那就是考察宜城的饮食环境。父亲想结束在广州的小店,或者将小店交给他打理,自己带母亲回宜城开间粉店什么的,落叶归根。想到父亲已经到了想要落叶归根的年纪,自己尚未成家,不免感触。他曾与一位广州本地女孩相恋,女孩父母极力反对,散了,后来又有位离异带着两个女儿的少妇对他用情颇深,他也动了情,可他父母不同意……刚才在公交车上,他看着窗外一间接着一间的粉店、烧烤店、饭店,已经知道,宜城的饮食生意早已经饱和。宜城人爱吃是出了名的,可人口就那么一点点。

父亲老了,变得唠叨,爱抱怨。去年,他们牛肉粉店所属的城中村禁止小电驴进出后生意一落千丈,不得不开通了平台上的购物通道,又考虑这城中村住着不少三班倒的人,将每天十六小时的经营时间延长到二十四小时,一家三口,每人八小时轮班。开通线上购物通道,营业额上去了很多,可到手利润还是比禁电驴之前少。广州的牛肉死贵,他家牛肉粉店成本高,以前做堂食,多少能赚点,如今做事比以前辛苦一倍不止,利润却被平台抽去一大截。一家人节衣缩食,勉强维持,累成了狗样。

想着心事,慢慢走着走着,天便黑了。来到与庆元路口交界处,抬眼望过去,斜对面的银光家园酒店的招牌,靠着路灯照明,连霓虹灯也没开。老板为了节省成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去旁边吃一碗羊肉粉。味道好得出奇。那么大一碗,在广州能卖三十元,他这碗十元!假若父亲回来,只需要带他到这里来吃一碗粉,他便会打消回乡开小食店的想法。价格如此低廉,如何挣钱?

回到酒店,和衣躺在床上,看见天花板靠近窗户的位置有块很大的黄斑,墙上多处涂层脱落……酒店没有提供免费的矿泉水,连收费的也没有。倒是有个形迹可疑的水壶。但哪敢用这壶烧水喝!下楼买矿泉水之前去洗手间洗把脸,又发现,水龙头锈迹斑斑,沐浴间的玻璃原本是透明的,旧得都快变成磨砂玻璃了……关于这间酒店,除了上落电梯需要刷房卡这一点没变之外,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可等他再次来到电梯,哑然失笑。电梯的按键旁边放着一张卡,人人都能随意上落。这真是一家眼看就要完蛋的酒店,不知老板两公婆做了些什么,把那么好的一家酒店折腾成这般模样!

苏强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已经在亲戚中传开,惠明想必也知道了的,可他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动静。他实在忍不住,拨通了惠明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男的,他还以为是惠明的丈夫,吓一跳。对方说自己刚办了这张卡。苏强感觉对方是个中学生,道歉后挂断电话,有点兴味索然。

一路奔波,身体疲倦。既然惠明联络不上,那就没啥好牵挂的了,睡吧,明天上午还要去殡仪馆呢。

他听见了自己的鼾声,一高一低。以前他只有累到极点才打鼾,自从去年工作量和压力骤增之后,鼾声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碰床即响鼾声。可笑的是,他听得见自己的鼾声。

可能因为睡得太早,才到半夜,身体就认为睡得足够多,让他醒了过来。房间很安静,只有从空调出风口处传来了那么一丁点声响。奇怪了,怎么像有人正从床尾爬上床来呢?他激灵一下醒来,又以为是幻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果然是有人在身边躺下的感觉。他低吼一声,滚开!啪的一声打开灯。屋内只有他自己。关了灯,感觉房间黑得过分,不安感油然而生。重新起来,去把厕所灯打开,在弱光中继续睡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苏强按约定的时间去殡仪馆送大舅最后一程。能到的亲戚都到了,毕竟大舅德高望重,除了苏强父亲,每个人都很尊重他。

惠明一家三口也来了。她丈夫是个圆脸,身体也圆圆的,看着像个混得不错的小老板。惠明还是少女时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变胖,也不比以前瘦。可能身穿深色裙子的缘故,略显骨感,衣领下的锁骨隐约可见。苏强知道,她的锁骨有多么迷人。三岁的女儿像爸爸,是个可爱的苹果脸。惠明应该提前知道苏强已经回来了,四目对视的瞬间点头示意。后来苏强找到个机会,小声对惠明说:“老地方,4202房。”

葬礼过后苏强没随众亲戚去酒楼吃饭,独自回到银光家园酒店。打电话跟母亲汇报,任务圆满完成,买了明天的车票回广州。母亲叮嘱,葬礼过后要沐浴更衣,衣服最好洗过晒过才拿回家。他虽有些不情愿,也还是去洗了澡。以前酒店有自助洗衣房,记不起在哪一层了,打电话问前台。老板娘说洗衣房早就取消了,告诉他庆元路往南两百米,有间干洗店。母亲又打电话让苏强抽时间,买点礼物去二舅家中坐坐,礼物不要买太便宜的。苏强含糊应对,没反对,也没答应,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当年闹成那样,母亲到底有多糊涂才让他登门拜访?

如此折腾一通之后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早就过了午饭时间。看看手机,还是没有新的电话和信息,期待落了空,暗嘲自己自作多情。继续去昨天吃过的羊肉粉店。以前他和惠明也到那家店吃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以前的价钱,分量也没减。

店里没有客人,美女老板娘一边剥蒜头一边用手机听《如果爱有天意》。李健纯净的男中音华丽而伤感。他要了二两羊肉圆粉,加很多辣椒,吃得满头大汗。试探着向老板娘打听旁边的酒店为何沦落至此。美女老板娘说四年前,老板两公婆接手金梦城市便捷连锁酒店,退出连锁,更名为银光家园酒店。据说资金来自他们在大城市做生意的独生子。开始时,一家三口做得有声有色,市政府的会议也在此举行。可惜好光景不长久,半年后的某天,儿子与朋友吃完宵夜回到酒店门口被人割喉,血流了一地,当场没了。有夜归的路人从飞驰的车里目睹这一过程,记得凶手中等身材,戴着口罩,一身黑衣……别的就没印象了,因为汽车一闪而过,而且距离足够远。就在凶杀案不久之前,银光家园酒店为了节省成本关闭了监控,酒店范围内十多个监控探头形同虚设,未能为案件提供线索。人们猜测,他家买酒店的钱来路不正,人家前来寻仇。案件至今未破。从那以后,那对中年夫妻再无心思打理酒店,加上大家避讳发生过凶杀案,生意一落千丈,二楼的餐厅首先维持不下去关停。转租给别人改成台球室,一年不到关门大吉。台球的生意这两年不是很火的吗?苏强问。老板娘说,台球室开始时生意挺好,后来有人说夜里在那里玩,总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低语,想要细听声音没了,等你专心瞄准,低语声又响起,吓得你毛骨悚然,后来连老板夜里也不敢在那待,退租了事。如果这时他们肯低价出售酒店,也会有不信邪的人接手的,可他们说要替儿子守住他最后的产业。为了生存,他们辞退了所有的员工,什么都亲力亲为——偏偏这一对夫妻是马虎人,听人家说,走廊里的地毯脏得像抹布……那个老婆,一天天的,只知道刷手机……闹鬼的酒店,免费我都不敢住,从他家门口经过,感觉阴风阵阵。苏强心想,不知酒店还能支撑多久,那对可怜的父母又能支撑多久。耳边又听见老板娘说,就算他们好好做事,生意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附近,相隔几百米的地方,前两年多开了两家酒店,是之前看见金梦酒店生意好,跑这一带来抢生意的……还有就是,现在大家兜里没钱了,之前我想把我家粉钱从十块调到十二块,我老公坚决反对,说哪怕升一元,熟客也会跑到别家去吃——当一个人真没钱时,不太在乎你的东西味道纯不纯正,在乎的是,用多少钱能填饱肚子……我小叔子他们公司,以前用钱大手大脚,动不动就拉大队人马去景区开会,隔三岔五公司聚餐,现在基本在公司内部开会,会后发盒饭,大家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老板娘说话的时候,苏强看了几次手机,依然没有电话和信息,心中颇觉难受。后来他不耐烦了,与正讲得起劲的老板娘告辞,走出粉店,不知不觉回到银光家园酒店门外,不愿意回房间,沿街向西走去。在路口,看见有位阿姨用三轮车拉着些蔬菜叫卖。他被纸皮上写着的价格吓了一跳,上好的菜心才一块五一斤!在广州,这个菜心没有低过六元的。而且菜还是干身的,广州的菜贩老往菜上喷水,青菜永远湿淋淋。他这才明白过来,粉店、饺子店、苍蝇饭馆等,价格如此低廉还能维持得下去是有原因的。他家到底是做饮食生意的,一块五一斤的菜心把他引向了街道对面的菜市场。菜和肉的价格是真的低,菜不用说了,比广州便宜一半不止,肉类也便宜三分之一以上——如果父母回到宜城开小食店,真能行得通也说不定。

他低头走着,突然吓得差点跳起来。前面的通道上赫然出现了一只牛脚!不是道具,真是牛的脚。蹄子到膝的位置连毛带皮都还在,是黄牛没有错,膝关节以上削去了皮肉,剩下枣红色的骨头。骨头本是白色,染了血以后变成枣红色。他想弯腰捡了这牛脚撒腿跑,克制住了这个奇怪的冲动是因为恐惧——手持牛脚狂奔而去,他没勇气。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拿这玩意能干啥用。在广东,他有家,有间小小的牛肉面馆,可以利用牛脚煲汤,如今他客居宜城,花八十八元一晚租了个房间用来睡觉。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吓得他一下子炸了毛。

“你好。”他说。

“你不在酒店吗?”

“我在附近,马上回来。”

他挂断电话,小跑着往回赶。

回到银光家园酒店楼下,他回拨刚才那个陌生的号码,看看四下无人,小声说:“那个房间闹鬼,你快下来!”

说完想起,自己脚下才是凶杀现场。

【责任编辑】大"风

李东文,广东台山人,现居佛山,作品发表于《十月》《作品》《钟山》《上海文学》等刊物;作品多次被转载及入选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及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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