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 问稻心田
2025-03-03曹程



问稻社是野性和驯服之地。在地图上,你无法为它定位,它自有一片气场,流动在武夷山的群峦幽谷中。这里梯田盘桓,村屋闲静,朝夕云雾升腾,阳光透过绮云抚摸碧山。问稻社的主人张挺一身精锐之气,独行于山间。捕稻花鱼,腰腹紧着浑厚之力,手法轻灵敏捷。割高山冷水稻,背上绷着农夫体魄,随山势起伏。在无界泳池翻腾,流线优美,圆顺自如,当他倚在水边,斜阳点染双眼,有怀旧的远意。他的人生已进入河流的平阔地带,但他仍在寻找浪头,这个浪并非起于时代,而是来自他的信念,他相信脚下的土壤、碗中的米饭、身上的气节,以及由此生长的傲然自得的农耕文明。
多数时候,张挺只是精心照料他的问稻空间,拖地、洗衣、做饭,远近朋友疏疏落落玩到此处,与主人屋檐下观风听雨、饮酒喝茶。这个空间取形于梯田的曼妙弧度,独坐山头,远看有天外飞来的气势。一段U形黑色坡屋顶,勾连校舍改造的房屋,带出气韵连贯的廊道,六棵秀挺的杉树分于两侧,拔向天空。从高处看,建筑以豁然张开的怀臂,将青山和院落揽入心胸。山腰时有白云浮动,与坡屋顶的深邃之黑,院中碎石的赭红铁色,杉树的清平翠色,合成悠远高古的仙家风度。登上屋顶,踩上石墨、小石子、水泥沙融合的涂层,有磨砺意志的脚感。
吕达文是张挺交付信念的建筑师。过去五年,他和张挺以两个男人充满张力的合谋,赋予问稻社一身硬骨和一腔深情。他言语简练,不避锋芒,情义富于生活的颗粒感,酒后带着少年醉态,豪气而迷惘。他的创业是孤勇者的励志故事,在那个充盈着机会的年代,他以出众的内蕴和优秀的服务能力,在内地拓开一片属于自己的蓝海。他是善于倾听的人,能够听取对方的言心和言外,转化变化,带出意想不到又情理之中的回应。问稻社的设计构想和建造难度只需看那盘山道路,弯弯绕绕,海拔600米,从山下驱车登顶需要40分钟。5年的设计实施,思想交锋,意见磨合,用张挺的评价:“我知他的玲珑,他懂我的坚持。”
无界泳池最让人释放和沉浸。它以悬挑向青山依靠,山上竹枝摇曳,勾勒风的形状。泳池围合出一个明澈的圆镜,与坡屋顶在俯仰间产生形式呼应,又有色彩和意境的对比。深夜,泳池透出莹莹绿光,雾气弥漫,深秋的武夷山区没有想象的虫鸣如沸,夜静不同寻常,能听见山岚流动的轻响。人类耕作千百年,早已将眼前座座大山压制,驯化成万千道心平气和的梯田。然而,过去数十年的人口迁徙和城市化,迅速掏空了山区劳动力,人烟变得稀薄,山气独占四野。
他最初只是从摄影中看到山头废弃的学校,有旧相识之感。当他登上无名山头,眺望广袤梯田,人类改造自然之功让他震撼,田园荒芜又令他惋惜。他决意重振农耕,哪怕只身前来,这里至少远离是非,他可以自由地创造和实践。
太阳渐弱的午后,张挺带队爬上一个叫鲤鱼丘的山头。这里绵延着厚厚的金色稻穗,远山叠影,淡蓝幽微,与金色相衬显得淡泊。眼前的稻子正待收割。50岁之前,张挺从未种过地,一切都要重新学。他的前半生在航运事业中兑现了时代红利,潮水退去,他笑自己身无长物,只能归于田园。不过,他的田园绝非陶渊明式的草盛豆苗稀,他有一套高标准,源于母亲身为农业大学高材生的素养,他要唤醒东方稻作的内力,精耕细作,让稻米富含珍贵的品质。
张挺用一桌滋味醇厚的粤菜招待远方来的朋友。菜肴盛放于手艺感十足的器皿,这些形态质朴、纹理生动的碗盘,与煲仔饭、卤水鹅、牛筋腩、豉汁排骨混在一起,透着人间造物的驳杂美感。用日本民艺运动的发起者柳宗悦的说法,物的美,不需要抛开事去独立欣赏,美食和美器,连同美妙情境,可以融在一起观看。他也会抱怨人们太专注菜肴,放纵口腹之欲,对一碗米饭失去了鉴赏力和敬畏心。数年来,他在武夷山“南茶北米”的信念驱使下,不断试种优质稻种,如今亩产量不算大,颗颗晶莹饱满,散发氤氲米香,优先获得了女儿爱吃的点赞:“有牛奶味。”他希望这种坚持尝试终有收获的感受,能够传递给年轻人,吸引他们回乡,焕发农耕活力。
吕达文同样从女儿的反馈中汲取了信念。虽然事务繁多,他要求自己必须周末陪女儿做菜,用不同方法剥开一颗大蒜瓣,摆放一盘美好又让人垂涎的食物,女儿的灵巧、大胆让他愈加温柔、开放,对细节有了更多微妙感知。他的手机中藏着自己创作的种种绘画,大量形式探索,恣意观念表达,为艺术之心提供了机会。他的建筑让人感叹其精彩的秩序和有机的变化,于抽象整体之中融入感性的局部和鲜活的奇笔。问稻社的高墙,英挺粗犷,却以虚接的方式营造出松快通透。在起居室中央,一整面竹竿倒模的水泥背景,节奏起伏,为宁静村舍植入波动乐感。巨幅玻璃折叠门,将世俗的热络拢入光的舞台,与孤清夜色隔开。这些情绪细节,或许正源于设计者多面的体察和挖掘。
午夜,雨水顺着檐口淌落,屋顶的玄妙弧线,钢构的硬朗直线,雨帘的柔曼垂线,交织唯美。正如西班牙艺术家高迪所言,直线属于人类,而曲线属于上帝。曲直相应,让这座建筑富于硬气而不失弹性。同样,野性和驯化是人生的一对弹性辩证。从问稻空间探入问稻社,是建筑激活社群的一条哲思路径,它反向思索现代人如何在经典的文明模式中安分扎根,守护一己之长,结交志同道合之人,抒发敢做敢为的野逸之气。庄子说,乘物以游心。乘物和游心,是进入自由状态的两个端点。躬身稻作,潜心设计,投入事业,经营日常,在物的领域深耕细耘,驯化自己成为泥土的伴侣、材料的知音、技艺的挚友,更有机遇在精神世界昂扬自如。
吕达文酣然入睡,翌日又将奔赴另一现场。张挺在明灯与暗夜交界处收拾茶桌,擦拭杯盏,将一日热闹抹净。他拒绝帮手,要借干活消消醉意。作为问稻社的主人,他志向精专,不辞修行杂糅,只为呈现理想生活的真实历程。时代变迁,人常有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慨叹,可在他身上,明明白白,青山依旧在,明月何曾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