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并强化中国经济的内生性支撑
2025-03-02黄志凌
摘要:如何判断中国经济未来趋势,既影响市场预期,也事关中国经济的政策取向。2008年之后,中国经济运行轨迹一改前期多年的高速增长趋势,引起越来越多的市场担忧。尤其是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全面升级与2020年初以来不期而至的新冠疫情的冲击,叠加2023年疫情结束之后经济恢复低于市场预期及2024年美国大选结果,再次使得市场对于中国经济前景充满不确定性忧虑。怎样理解中国经济运行规律,把握中国经济自身的特殊性,就成为政策研究和战略制定者的首要任务。本文提出,分析中国经济趋势不能忽视基础性支撑与经济环境约束,增强中国经济的市场引力既是战略也是策略,当务之急是修复投资引擎以增强经济发展的内生动能。
关键词:经济趋势 基础支撑 市场引力 内生动能
作者简介:黄志凌,中国建设银行原首席经济学家。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中国经济运行轨迹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波动态势。基于不同的分析方法,市场人士对于未来中国经济发展趋势作出了不同的解读与预测,但基本共识是中国经济将会在较长时期内保持中高速增长。对中国经济前景的认识分歧集中发生在2017年之后,美国发起贸易战引起人们对中国经济趋势的极大担忧。然而,经济运行的实际结果却出乎许多人的预料,中国经济在外部环境发生明显不利变化的情况下,仍然保持适度增长与快速升级。笔者梳理了中国经济发展趋势的特征及其成因后认为,奇迹来自中国内部。外部变化增加了内部变革的紧迫性,或者说外部环境与内部动力都在驱使中国经济进行深刻变革。2024年美国大选的结果是特朗普重回白宫,市场再次担忧中国经济趋势会不会因为外部环境变化而出现颠覆性改变,中国经济业已确立的增长趋势到底会不会逆转?这取决于经济内生支撑是否坚强。只要在战略安排上重视并强化中国经济的内生支撑力,就能够以巨大的市场引力来从容应对外部挑战,以不断增强的经济内生动能来改变市场预期。
一、市场对于中国经济发展趋势的认识分歧有迹可循
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以来,从统计图表【本文所使用的中国经济数据,除特别注明以外,均来自国家统计局公开发布的统计报告。】来看,中国经济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2001—2007年,中国加入WTO,经济高速发展进入上升通道,市场对于中国经济的奇迹充满期待;第二阶段:2008—2011年,受全球经济危机影响,中国经济发展经历了短暂而剧烈的波动,市场对于中国政府积极应对危机和主动调整的能力予以肯定,对于经济趋势的认识在总体上是积极乐观的;第三阶段:2012年开始,中国经济开始步入增速缓慢下行的横向盘整通道,市场开始推测中国经济发展趋势的不同方向,认识分歧加大;第四阶段:2020—2022年,新冠疫情期间经济曾经出现破位下行,2023年疫情结束之后经济复苏弱于市场预期,引起人们对中国经济现状的担忧和对未来趋势的悲观推测。就中国经济而言,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加入WTO以后经济总量增长很快。量变过程也伴随着各种内外部挑战,应对挑战的积极成效推动了经济结构与宏观管理的进步,这就是我们期待的经济运行质变。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17年以后的两件大事却引起了市场对中国经济运行趋势认识的分歧,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投资者的决策。
一是美国特朗普政府蓄意挑起对华贸易战并不断变本加厉地演化成赤裸裸的全面对华遏制。其实,美国历届政府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思维始终存在,但特朗普政府将贸易保护作为对华战略压制的借口,背后实质是全面打压中国产业链,这已经超出了传统贸易保护主义范畴。最明显的表现是,谈判桌外针对中国制定了一系列从低到高的组合拳限制措施。对低端产业以生产基地外迁东南亚、制造业回流补贴等手段削弱中国成本优势;对中端产业以知识产权和国家安全为借口限制中国产品与服务准入;对于高精尖产业则在技术、资金、人才等方面,联合其盟友不遗余力地对中国实施全面围堵,试图使中国在全球贸易体系中脱链,并逐步从“小院高墙”发展到“大院高墙”,除了芯片和人工智能领域之外,将越来越多的科技行业和企业纳入限制清单,从技术到投融资实施全面封锁。2018年以来,美国将极限施压的策略演绎到极致,针对中国出口加征关税,加征关税商品范围从500亿美元到2000亿美元,再到3000亿美元,关税税率也节节攀升,鼓动大批外资撤离中国,生产线外迁至越南、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在金融领域,美国发起对中资银行的调查,强行认定中国为汇率操纵国,阻止中资企业赴美上市,阻止美国资本投资中国市场。在科技领域实施了更严厉的打压政策,中兴、华为、中芯国际相继登上“实体清单”,之后抖音国际版(TikTok)和微信被实施禁令,美国的技术脱钩战略已经从“硬科技”蔓延至“软科技”。在美国的鼓动下,英国、法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家也先后在5G领域拒绝华为方案。中国的国际经济环境日趋严峻。
二是2020年初不期而至的新冠疫情,不仅导致部分领域经济停摆、许多产业供应链中断,更重要的是引发了全球地缘政治重构、产业结构调整、社会经济运行方式的急剧变化。疫情的全球暴发加剧了世界经济的割裂程度,逆全球化的呼声甚嚣尘上,世界经济一体化进程陷入停摆。一些国际组织在2020年初曾经预测全球经济增长率可能达到2.5%,但在贸易局势紧张、金融动荡或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升级的影响下,全球经济增速或将放缓至1.8%。然而,随着新冠疫情在全球扩散及不断反复,经济生态环境受到严重冲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实际最终测算2020年全球经济萎缩3.1%,为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衰退。
应该说,美国蓄意挑起的对华贸易战,在刚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引起一定程度的市场恐慌,但几个回合之后市场就慢慢适应了,中国经济的“韧性”特征越来越显著。贸易战背景下中国的出口展现出超预期的韧性,出口产品结构优化,以机电类产品、船舶、汽车为代表的高技术产品已占较大份额,2024年1—9月,中国船舶完工量为3634万载重吨,占世界市场份额的52.5%。虽然对美国出口份额下降,但是对东盟和“一带一路”共建国家的出口增速依旧较快。2024年1—9月中国对东盟国家出口金额增速达10.2%,持续维持两位数的增长态势。
但2020年年初开始的新冠疫情则完全不同,其冲击力和影响深远程度完全超出人们的预期,以至于2023年初疫情结束之后经济恢复的难度远大于市场预期。在现场调研与非现场交流中,我们既看到了国家密集政策措施出台之后市场信心在恢复,也注意到了许多市场参与者对未来市场的担忧。特别是资本市场情绪,既是对实体经济形势现状与未来预期的反应,也是影响未来实体经济融资环境的重要因素。在2023年及2024年上半年的调研中,各方参与者对以下几个方面的反映比较集中,尽管带有情绪化色彩,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市场对于整个经济恢复预期的认识分歧。一是房地产在最终消费市场中占据中枢地位,在资本市场中具有相当强的风向标作用,房地产行业超预期下行会增加中国经济摆脱需求不足的难度。二是对行业整顿政策效应的不确定性预期大幅提升,加大了相关投资风险,使得一些投资者选择观望或“用脚投票”。三是一些公共服务部门(包括国有金融部门)在实际行动上对国企与民企的市场待遇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在政策不确定性等多种现实因素下,一些投资者选择“紧捂荷包”,表现出“躺平”心态。四是担心中美脱钩由欧美政治家鼓噪变成具体行动。虽然真正脱钩的难度极大,但资本市场十分担心中美会一步步发生技术脱钩、市场变相隔离。一些投资者在测算投资回报时已经将预期地缘政治风险考虑在内,变相提高了投资门槛。五是投资者原本对疫后刺激经济的政策抱有较高期待,但从实际出台的政策措施来看力度还比较有限。六是制造业需求复苏仍显信心不足。经济恢复时期,制造业对其下游需求最为关切。由于实际需求低于预期且未看见边际改善趋势,使得一些公司对其中期的生产备货安排、产能扩建计划产生迟疑和困扰。七是亟待合力打造中国制造业出海保障体系。由于中国制造业在供给端锐意进取,快速实现了产能扩张,部分领域供过于求的格局显现,拓展海外市场成为企业的必然选项。以锂电池产业为例,由于中国电池产品在全球范围具备非常高的性价比优势,如果中国电池厂能够大面积对接海外需求,则可较好消化国内相对较大的实际产能。虽然众多制造业上市公司计划加速在海外市场的拓展计划,但到落地层面却存有很多待解的难题。部分企业家建议加速建设中国制造业出海保障体系,认为这是一项提高中国制造业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的战略举措。可以通过政府牵头,协助企业主体收购、合资或建设海外工厂,拓展中国制造业在全球市场的份额和渠道;加强中国企业海外实体的质量管理、品牌建设和技术创新;参与国际标准制定、行业协会和多边机构,增强中国制造业的话语权和规则影响力。该保障体系不仅将加速中国制造业破除“内卷”,也有助于加深中国在全球产业链的参与程度,提升中国企业的价值,实现互利共赢。
我们欣慰地看到,2024年8月以来有关部门针对市场疑虑,密集出台了一系列指向性很强的政策措施,对于改善市场情绪、恢复市场信心都发挥了积极作用。未来中国经济的总体走势并不像某些“图上推演”显示的那样悲观。
二、分析中国经济发展趋势不能忽视基础性支撑与经济环境约束
关注中国经济特有的基础支撑,首先必须深刻理解中国作为特殊超大型经济体的独特性。全球总量10万亿美元以上的经济体只有美国和中国,巨大的体量为应对外部冲击奠定了其他经济体不可比拟的经济基础。不仅如此,在全球前20大经济体中,美国经济水平高(总量与人均都高),但总人口只有3亿多人;印度总人口14亿多人,但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只有2500美元左右;而中国则是一个很特殊的大型经济体,经济总量超过17万亿美元,人口也近14亿人。不仅如此,中国还是当今世界上工业门类最齐全、制造业产值最大的经济体,是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所列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拥有3大门类、41个大类、207个中类、近700多个小类的工业体系。具体来说,在全球500种主要工业产品中,中国有220多种产品产量位居世界第一。除了传统的金属、非金属和稀有金属产品外,越来越多的高端“中国制造”产品进入全球用户视野。2023年,中国新能源汽车、光伏、锂电池等“新三样”产量同比分别增长30.3%、54%和22.8%。手机、微型计算机、彩电、工业机器人、汽车等产品产量均居全球首位。这种独特的市场总量和供给能力,对于稳定已经形成的经济趋势起着“定海神针”的作用。
从经济运行支撑的角度观察,有几个结构性因素不可忽视:一是导致中国经济下行的传统结构性因素在减弱。主要是那些高耗能、高污染、落后产能与低端制造业等,经过近几年的结构性调整已基本到位。自2016年以来,累计压减粗钢产能1.7亿吨以上,退出煤炭落后产能8.1亿吨,淘汰关停落后煤电机组2000万千瓦以上。据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末,采矿业、煤炭、油气开采、纺织、化纤等行业的产能利用率分别为76.8%、75%、92%、77.2%和82.3%,均处于历史较高水平,重点行业的产能过剩情况得到缓解。以钢铁为例,即使在外需萎缩的背景下,以基建、汽车、船舶、机械制造等行业为代表的内需也能成为消化钢铁业产能的重要支撑。二是支撑中国经济升级的新质生产力不断积累,高新技术产品成为产业升级的重要引擎。2023年规模以上装备制造业和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占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比重分别为33.6%和15.7%,比2012年分别提高5.4和6.3个百分点。与此同时,支持工业结构转型的“中国科技”突飞猛进。2023年中国的研究与试验发展(Ramp;D)经费支出达到3.3万亿元,科研投入占GDP的比重达2.65%,位居世界第二,使得经济升级更加具有可持续性。三是出口需求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力在减弱,巨大的国内投资需求空间仍然对中国经济增长起到重要支撑作用。2007—2008年,中国出口占GDP比重高达34.66%;而到了2023年,中国出口占GDP比重已经下降至19.70%。经过一系列调整,中国经济已扭转了过去主要依赖出口带动的局面,通过挖掘内需对冲国际市场需求波动不利影响的能力逐渐提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和设备更新需求巨大。根据联合国发布的数据,2023年中国城镇化率64.57%,与美国83%和日本91%相比,未来有很大的基础设施投资空间。在拓展投资空间方面,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中国制造业的装备更新换代需求。在制造业转型升级背景下,中国制造业逐步进入智能制造装备时代,同样会带来巨大的投资需求。2024年国务院印发《推动大规模设备更新和消费品以旧换新行动方案》提出,到2027年,工业、农业、建筑、交通、教育、文旅、医疗领域设备投资规模较2023年增长25%以上,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数字化研发设计工具普及率、关键工序数控化率分别超过90%、75%。四是第一产业长期稳定。第一产业增速长期稳定在3%的中枢附近,且内部结构不断优化。农业、电力、燃气、水资源供应等经济周期相关性较小,且关系国家经济命脉。这些行业平稳增长,有力地支撑经济整体走稳。
应该看到,随着中国经济总量达到一定量级,经济结构也在不断升级,经济环境变化既是重要驱动因素,也是未来经济发展趋势的重要约束性因素。
第一,中国营商环境能否持续改善以至于尽快达到发达国家水平,对于未来中国经济趋势至关重要。我们注意到一个基础性变化,中国各级政府开始重视营商环境建设,一些地方对营商环境建设的考核甚至超过对经济增速的力度,在经商便利性、融资可得性等方面有了很大提升。但与发达经济体相比仍有很大提升空间,尤其是在中小企业的扶植力度、政府办事公平效率等方面,需要持续改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优势之一是政府驱动力强,这是其他发达经济体所不具备的。经济增长的政府驱动力是一个整体概念,具体到不同的层级应该根据各自法定职责有不同的重点。中央政府重点在于战略规划、经济政策、法规与监督、重大项目建设;地方政府聚焦于营商环境、生态环境建设,解决投资舒心难题;基层政府承担起生活环境建设责任,解决一系列居民舒心难题。
第二,经济环境挑战仍然巨大,生态环境与社会环境治理事关未来中国经济能否实现可持续性发展。国际社会或许尚未注意到,中国高度重视生态环境,已实行严格的生态环境保护制度,努力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对经济可持续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在治理大气污染方面,重度空气污染事件数量大幅减少。在绿色环保方面,中国在很多方面走在世界前列,尤其在沙漠治理和植树造林领域取得显著成效。中国塞罕坝林场建设者荣获2017年联合国环保最高荣誉——地球卫士奖,实现了荒原变成林海,沙地变成绿洲的理想,成为环境保护与经济协同发展的范本。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看到社会环境治理方面还有十分繁重的任务。譬如权力制衡机制的建设,怎样尽快实现从不敢腐到不能腐、从不能腐到不想腐,还有待立法、司法以及社会价值观建设的实质性推进;再如在深入持续反腐败进程中,比“打老虎”更困难的是消灭“司空见惯的苍蝇”生存的社会土壤;此外还有如何巩固脱贫成果,使贫富差距达到甚至优于发达国家水平。
第三,国际市场环境对于中国经济增长趋势的约束性影响越来越显著。虽然中国一直致力于追求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和平稳定的国际经济环境,也一直努力为有规则的国际市场秩序建设做出积极贡献,但国际经济环境变化并不完全遵循市场自身规律和产业周期规律,地缘政治的扰动有时会起到主导作用。美国政府的一系列对华遏制政策已经成为影响中国国际经济环境的重要因素。我们对于中国经济趋势的扰动性影响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第四,未来中国改革开放的预期走向正在影响着市场情绪。首先,从中国对改革开放的态度来看,近几十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得益于改革开放,中国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也面临一系列新旧问题需要通过进一步改革开放来解决。因此,中国没有理由放慢改革开放的步伐,未来中国改革开放力度将空前加大。其次,从解读已经出台的政策要点来看,未来中国改革开放的重点是将加大消费市场的开放力度。中国有近14亿人口,中等收入群体规模全球最大,市场规模巨大、潜力巨大,前景不可低估。中国将积极建设更加活跃的国内市场,为中国经济发展提供支撑,为世界经济增长扩大空间。未来还将进一步开放服务市场,尤其是金融服务市场。如今的中国市场对于国际先进的金融服务产生巨大需求,同时也有能力消化、吸收现代金融服务业的经验。2024年,中国金融业进一步对外开放的政策措施连续推出,也吸引了更多全球金融巨头加大了在中国的布局力度。譬如,万事达卡公司与网联清算有限公司在中国境内共同发起设立的合资公司万事网联正式展业,成为中国金融业对外开放的又一生动例证。根据金融监管总局数据,目前境外24家全球系统重要性银行均在华设有机构,外国资本可以持有银行保险机构100%股权,外商投资准入负面清单关于金融业相关限制措施已清零。再次,从围绕保护知识产权和投资者权益角度进一步改善外资营商环境,目前已经出台的措施力度很大。最后,需强调的是,未来中国的改革开放不再单纯以利用外资的额度来评判开放的力度。未来的开放不是简单的利用外资,而是要将国际先进的技术、管理、服务引进来;开放不是简单地模仿发达经济体去创造金融中心,而是侧重引进和运用国际通用市场规则,不断完善市场体系和服务中国实体经济。
三、增强中国经济的市场引力既是战略也是策略
无论是学界专家还是市场人士,在展望中国经济前景时虽然也存在认识分歧,但在发展环境问题上存在基本共识,尤其是与加入WTO后全面参与国际合作引起的巨大外部效应相比,曾经的国际环境所创造的条件已不可复制。一是世界经济一体化和国际贸易合作的发展环境不复存在。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中国各类经济主体迅速参与到国际贸易链条,将劳动力成本和产出效率的国际竞争优势迅速发挥出来,形成了巨大的出口动力,由此带动中国经济高速增长。随着经济的发展,中国劳动力成本开始上升,在国际贸易中的成本优势受到挑战,同时受美国恶意打压的影响,当前外部贸易环境无法吸纳如此大的出口总量,未来出口对经济的贡献势必出现下滑。二是再次依靠外商直接投资拉动经济增长已不现实。三是美国国内政治环境发生变化,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将遏制中国作为政治选项。在美国的鼓动下,不少西方发达国家正重拾所谓人权等砝码,加入限制中国发展的行列。
受前述因素影响,唱衰中国经济和宣扬资本外流已经成为舆论场的热门话题。国际资本流动对于中国经济的影响力很大。国际资本在特定时期流入还是流出某一个特定的市场,虽然偶然因素很多,但在根本上还是取决于该市场引力的大小。【黄志凌:《加大经济战略纵深研究增强中国抗冲击韧性》,《全球化》,2015年第8期。】市场引力越大,话语权越大;市场引力下降,话语权就不断丧失。市场引力与市场纵深有关,市场纵深越大,经济增长潜力越大,对他国的“引力”也就越大。市场引力还与市场开放有关,开放的市场既是增强“市场引力”的一种经济行为,也是实现国家意图和降低对抗、保证安全的一种战略工具,当然也是一把双刃剑。
由于大型经济体内部拥有庞大的市场空间,凭借经济总量、技术垄断、货币优势,其市场行为与政策取向具有一定的国际市场影响力,而这种国际影响力的大小,从根本上取决于自身市场引力。一个大型经济体市场引力的大小,一方面影响着相关小型经济体的向心力,进而决定着放大或收缩纵深;另一方面,巨大的市场利益也使得竞争对手不敢轻易采取制裁行动。也就是说,市场引力本身就构成了市场纵深。衡量市场引力时,经济总量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市场活力(经济增长保持上升势头至少是在较高水平上的稳定运行、市场开放程度较高、外资流入与民间投资增速较快、PMI处于扩张水平、经济创新能力很强等),以及外部世界能否“搭上便车”。纵观20世纪以来的美国经济,其经济总量在全球范围内无人匹敌,因而没有人会无视、放弃美国市场。然而真正决定美国市场纵深的是其经济活力和市场开放状况,凡是美国经济活力衰退、市场封闭之时,美国对于全球的引力也同步下降。美国经济在危机之后率先复苏,数据显示的经济活力不断增强,其全球竞争的市场纵深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日本的经济总量也很大,但其市场引力有限。俄罗斯国土面积全球第一,军事实力仅次于美国,但国内市场容量不大,有限的资源优势并不构成全球不可替代性,相反的是在资源输出和金融市场方面对欧洲市场形成了严重依赖,市场纵深十分狭小,面对美欧的经济制裁就显得十分被动。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增强的市场活力吸引了全球投资者的目光,经济总量在国际金融危机期间跃居全球第二位,国际政治经济地位明显提升。2011年以后,随着经济增速放缓,市场悲观情绪蔓延,甚至出现一定程度的资本外流现象。与此同时,国际贸易摩擦迅速增加,以至于本来不是问题的“市场经济地位”被某些国家炒作成棘手问题。虽然造成问题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但市场引力下降是不容回避的重要原因。因此,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在于“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通过深化改革增加市场主体的收入并获得效率,以此唤醒居民消费需求与民间投资需求;立足于激活国内市场、利用市场力量升级制造业技术水平,使经济增长尽可能更长时间运行在5%~6%的有国际竞争力的区间,形成稳定的消费预期与投资预期;加大投资与服务贸易开放力度,增强中国市场对国际社会的吸引力,使之成为周边国家甚至主要发达国家经济恢复的重要依托。总之,主动增强自身市场引力比被动诉求“市场经济地位”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必须清醒认识,国际地缘政治博弈成败的基础最终还是经济实力与经济趋势。如果中国经济继续保持中高速增长、经济结构不断升级,就可以支撑国防实力继续提升、人民生活水平继续提高、市场引力继续增大,将有效改变市场预期。具体而言,以制造业技术改造为核心的投资升级,以人力资本积累为核心的消费升级,以加大研发投入为核心缩小核心竞争力差距,必将带来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带来市场足够大且开放、结构升级且与主要经济体形成错位竞争,就不难打破美国对华的遏制战略。当然,在中国实施高质量发展战略过程中,也要妥善处理好与其他经济体的关系,拓宽国际合作基础。我们要发挥自己在基建、电商、移动支付、新能源以及部分处于全球领先地位的装备制造领域等方面的竞争优势,争取更广泛的国际合作。中欧间的结构互补性很强,应借助官方与民间多种途径,进一步增强内在联系,同时兼顾社会价值观的差异,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冲突;侧重实施与东盟的错位发展策略,以及与日韩的产业链耦合策略;增强在西亚和中东资源产能与基础设施建设上的合作;加深与中东欧的中高端产品技术合作;加强同非洲、拉美与大洋洲在矿产、农业和海洋资源的合作。应该说中国对外的市场开放与合作的空间很大。
四、修复投资引擎以增强经济发展的内生动能
然而,立足于中国经济的内生性,我们必须直面中国经济到底为什么突然“失速”?经济增速恢复起来为什么这么困难?所谓中国经济“失速”,并不是一个严谨的专业术语,而是对比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的平均速度而言的。观察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经济保持高速增长的驱动力有很多视角,但透过不同经济主体对于经济增长的贡献效应,能够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我们注意到,中国经济在改革开放以后逐渐形成了颇具特色的“经济增长主体的三引擎”【黄志凌:《中国经济量变与观察思维质变》,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第36~38页。】(中央政府和央企、地方政府和地方国企、私人经济和民营企业)。
从新中国建立、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直到1978年,中国经济的主要特征是中央政府驱动,通过强有力的计划管理,政府集中了资源分配、价格制定、投资等几乎所有的经济功能,经济的主要增长动力来自政府主导的投资。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传统的计划经济逐步向市场经济过渡。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既有价格双轨制为特征的市场化转型,也有中央向地方放权为特征的分权改革,地方政府和由其控制的国企开始在经济发展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90年代,特别是邓小平南巡谈话后,私人经济和民营企业异军突起,中国经济在供给侧逐步形成了“中央政府和央企”“地方政府和地方国企”“私人经济和民营企业”三引擎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中央政府和央企、地方政府和地方国企、私人经济和民营企业这三类经济主体,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充满了活力,很好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从1990年到2008年近20年间,中国经济持续保持近两位数的增长,形成了长周期上升通道,经济规模大幅增长,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全球金融危机以后,中国地方经济发展模式的内生缺陷也开始凸显。在以GDP为纲的考核体制下,地方政府及其控制的地方国企为了迅速做大产值规模,上马了大量产值高但技术含量不高,甚至高耗能高污染的项目,不仅负债规模迅速扩大,而且资源与环境承载能力不断恶化。尤其是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实施以后,地方政府债务负担和债务风险成为全社会关注的话题。从2011年开始,以财政部清理地方政府债务为标志,地方政府和地方国企的经济拉动力突然熄火,经济增长的三个引擎变为两个。2020年以后新冠疫情期间,地方政府一度将全部工作重心集中在疫情防控上。经济增长的地方政府驱动引擎熄火之后,间接影响到另外两个引擎的正常运行,这可能是整体经济运行“失速”的重要原因。
仔细分析,“地方政府和地方国企”这个引擎恰恰是另外两个引擎发挥作用的关键环节。一方面,中央财政和央企投资在地方动力不足的情况下难以形成更有效的生产力。为对冲国际需求下滑,中央政府启动内需,开始加大央企直接投资,但由于央企习惯于与地方合作,一旦地方经济引擎熄火,中央直接投资的拉动作用则不如过去那么有力,央企直接投资的作用机制受到影响。另一方面,民营企业投资的作用机制也会受到影响。由于民营企业与私人投资更倚重于地方经济环境,与地方政府和当地国企之间存在天然的密切关系,其实际投资决策往往与地方政府和地方国企的偏好有关。有一种观点认为地方政府主导的投资增加,挤占了信贷资源和投资机会,因而挤出了民间投资。但认真分析地方经济的发展规律,实际上是地方政府引导投资的行为越活跃,民营经济发展就越快,两者是经济上的“互补”关系。在经济学上的解释是,地方政府的活跃程度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地方官员的信心和能力,为民营企业家吃下“定心丸”,同时地方投资的增加也为民营企业创造了更多商机。一旦出现地方引导性投资疲弱,带来的后果不是为民营企业创造了空间,反而使民间投资更加犹豫。地方投资意愿对于未来经济前景具有预期性意义。适度增加投资强度和质量,对于中国经济升级,对于增强中国市场的国际吸引力都是必要的。与此同时,地方投资动能不足也已经成为一个市场困惑问题,尤其是民间投资意愿不足,不仅对国内经济增长造成较大拖累,也引发了市场的悲观预期,应该引起高度重视。
对于投资增速持续下降,尤其是民间投资持续疲弱的原因,市场上有两种倾向性观点:一种认为是“钱难借”,另一种则认为是政策环境不适宜。但深入分析之后不难发现,两种判断的理由都不充分。经济学家认为,决定投资增长的根本原因还是市场供求,产能过剩是抑制投资增长的唯一解释。然而从数据上看,市场既有严重过剩问题,也有供不应求问题。市场供给过剩导致投资萎缩,这是正常和必然的,但如果市场需求旺盛而投资仍然没有及时跟进,则需要引起政策部门警觉。分析经济数据不难发现,中国经济步入结构升级快速变化期,一方面是低端技术产品迅速被市场淘汰,落后产能投资急剧萎缩;而另一方面是高技术产品(包括高品质产品)的市场需求快速增加,甚至呈“井喷”式增长。需求升级必然引发投资结构变化,整体投资的技术门槛提升成为必然。由于大部分民营企业在高新技术领域的核心技术准备不足,技术壁垒成为投资增长的主要约束。面对经济结构的迅速变化,以及投资技术门槛的逐步升高,国有企业的应对相对从容,民营企业则显得力不从心。民营企业家不是不想调整投资方向,但没有相应的技术储备,获取相应技术的能力也严重不足。
破解投资动力技术约束的出路,应当通过优化技术进步环境,帮助民营企业提升高新技术获取能力,跨过投资升级之后的技术门槛。这是帮助企业破解投资瓶颈的关键,政府需要创造多方面政策环境。一是建立国家技术收储共享计划。制约企业投资的不是资金问题,关键是如何给社会资金创造投资条件,提供好的投资项目。很多高校、科研机构的高科技项目往往由于经费的问题被束之高阁,而拥有资金的民企又苦于没有技术储备。建议成立由国家出资引导、各类市场主体参与的技术收储基金,通过市场化方式收购高等院校、研究所等机构人员研发出的技术成果,形成国家技术储备库。符合条件的企业可以通过低成本购买,甚至无偿使用储备库中的技术,以解决中小企业技术研发力量不足的问题。二是提升高端人才引进力度,推动技术创新。要努力创造一个多元包容性文化,吸引多样化的人才来华发展,让中国变成全世界人才的聚集地。要建立技术人才和企业的对接机制,放宽体制内技术人员到企业兼职的限制,使技术真正全面融入企业发展。三是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力度,激发创新活力。只有建立良好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才能吸引更多的企业投入更多资源进行研发。四是加快国家实验室建设步伐,发展公共研究。这方面可以参考美国国家制造业创新网络(NNMI)的一些做法。五是借助税收优惠和财政补贴政策措施,完善市场激励机制。要充分利用市场激励作用,大幅提升高新技术产业的收益率水平,改变其收益率远低于房地产、能源、金融等政府主导资源配置的状况。六是建立科技成果转化机制,提高技术转移转化效率。要培养专业化技术转移机构和人才队伍,解决在技术转移转化过程中信息不对称程度高、交易流程复杂、外部性强等问题。目前,在多数地级城市,往往是由科技局牵头建立技术服务平台,旨在推动技术交流和技术转移,但往往效率不高、动力不强,行政色彩较突出。要用市场化的机制来培育一批专注于技术转移的公司,引入创投基金和民营资本,实现市场化的技术转让、项目孵化、投后管理。
必须强调的是,恢复地方经济增长动力,并不意味着地方政府重新回到老路上来,而是要寻找新模式。一方面,当务之急是解决新形势下地方政府“顾虑太多不敢干、左右权衡不想干、复杂情形不会干”的问题。一定要明确地方政府不能干什么、应该干什么、怎样才能把该干的事情干好。要配套相应的工作指引、评价和考核激励机制。工作指引要清晰、有操作性,评价要全面客观,考核必须科学,奖惩需要兑现。不该干的事情干了,必须受到惩处,该干的事情没有干或没干好、不到位,需要付出相应代价。另一方面,聚焦经济生态建设,着力优化区域营商环境。观察发现,近年来中国地区间资金流向变化的驱动因素发生了显著变化,并不完全遵循由不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流动的一般规律,而是出现了由经济不活跃地区向经济活跃地区流动的新趋势。虽然区域经济总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区域经济发达程度)很重要,但归根结底仍然不是驱动资金流向的根本因素。在与企业家和市场分析师进行广泛座谈和深入交流之后,我们发现资金流动与区域投资营商环境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哪个地区营商环境好,资金就向哪里集结。虽然对各地营商环境的好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价方法,但广泛认可的优良营商环境或饱受诟病的恶劣营商环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地方政府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好的营商环境往往与地方政府“有作为、会作为”高度相关,坏的营商环境也往往与地方政府“不作为、乱作为”高度相关。
参考文献:
1.黄志凌:《加大经济战略纵深研究增强中国抗冲击韧性》,《全球化》,2015年第8期。
2.黄志凌:《中国经济量变与观察思维质变》,人民出版社,2018年。
3.求是网评论员:《以改革开放增强发展内生动力,推动高质量发展取得新突破》,求是网,2024年6月20日。
责任编辑:谷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