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推拿》中的对话性
2025-02-27程琪
[摘 "要] “对话性”指对话向独白和非对话形式渗透的现象,具有“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两种表现形式。毕飞宇在长篇小说《推拿》中塑造了一群盲人推拿师,较之健全人,盲人的内心世界更为丰富,小说的“对话性”也更为显著。《推拿》中的“微型对话”在内容上多表现为盲人推拿师的内心独白,形式上则通过仿格体、讽拟体、暗辩体等双声语展现人物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对话。“大型对话”表现在小说的篇章结构和深层意蕴:结构层面,与《水浒传》结构的相似、各章节名的独特安排,都展现出小说结构上的对话;意蕴层面,通过盲人世界的书写映射现实问题,这是作家超越文本想要与读者和世界达成的对话。
[关键词] 毕飞宇 "《推拿》 "对话性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2-0084-04
《推拿》是毕飞宇2008年创作的一部转型之作[1],作家罕见地将盲人群体作为自己的重点描写对象,带领读者走进盲人的内心世界和日常生活。毕飞宇曾说“《推拿》的写作是有精神背景的”[2],这部小说的诞生就是作家尝试摆脱对历史框架的依赖。小说结合现实,真实描绘了盲人的心理活动和日常生活,让读者意识到盲人不需要怜悯,需要的是尊重和理解,而这一点恰恰通过文本中几个独特的“对话性”得以实现。本文着眼于人物的内心书写,借用对话性理论来研究文本的艺术风格,小说的对话性与文本的结构和深层意蕴紧密相连,共同构成《推拿》的美学特征。
一、巴赫金对话理论与《推拿》的研究基础
“对话性”最早由巴赫金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的改写》中提出——“对话性是具有同等价值的不同意识之间相互作用的特殊形式”[3],它是指对话向独白和非对话形式渗透的现象,使非对白的形式具有对话的“同意或反对关系、肯定和补充关系、问和答的关系”[4]。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巴赫金更为具体地介绍了“对话性”在小说语言中的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是“微型对话”——“最后对话还向内部深入,渗进小说的每种语言中,把它变成双声语,渗进人物的每一手势中,每一面部表情的变化中,使人物变得出语激动,若断若续。这已经是决定陀思妥耶夫斯基语言风格特色的‘微型对话’了”[3]。关于“微型对话”,巴赫金有着较为具体的阐释——它主要是指一种双声或多声话语,即一种包容他人声音话语的语言。董小英在《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4]中进一步总结了“微型对话”的主要特色——在形式上多是话语层面的双声语,在内容上更多地表现为内部对话,即主人公的思想矛盾构成的内心独白。
另一种是与“微型对话”相对应的大型对话——“小说内部和各部分之间的一切关系,对他来说都带有对话性质;整个小说他是当作一个‘大型对话’来结构的。在这个‘大型结构’中,听到结构上反映出来的主人公对话,它们给‘大型对话’增添了鲜明浓重的色调”[3]。关于“大型对话”,巴赫金并没有详细的说明,结合钱中文等人的观点[5],学界多将“大型对白”与小说结构、人物关系结构相联系,认为“大型对话”指的是小说的结构和成分之间如同对位旋律一般相互对立着,而对位的原则就是“不同的声音各自不同地唱着同一个题目”[3]。
巴赫金关于“微型对话”与“大型对话”的理论,为我们深入探索小说艺术提供了一个特别的视角。若从这个层面来审视毕飞宇的小说《推拿》,这部小说内部就隐含着大量的“对话”,无论是以“双声或多声话语”为特质的微型对话,还是以结构、人物关系为核心的大型对话,在《推拿》中都有着极为独特的表现。
二、微型对话
微型对话在内容上多表现为内部对话,即主人公的思想矛盾构成的内心独白。一段内心独白,浅层次包含的是自我的话语,高层次则包含着他人的话语,或是自我对他们话语的反驳、重叠。在毕飞宇的写作中,作家常常会借用名人名言或一些经典语录来表达人物的心理,其中叙述语言的膨胀和重复,更是给小说增添了一丝调侃和嘲讽的效果。巴赫金所言“微型对话”的三种类型——“仿格体”“讽拟体”和“暗辩体”[3],在《推拿》中均有出色表现,人物多重意识的交锋也因此被巧妙地隐藏于“对话”中,赋予小说无限张力。
1979年,邓小平作出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决策,被形象地称之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随后中国经济开启高速发展阶段。而小说中的盲人推拿师王大夫在收到“巨额”奖励后,也寓意性地在心中“‘画’了三个圈”[1],象征着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规划。小说用“画了三个圈”来模仿“画了一个圈”,巧妙地化用政治家的话语,使小人物的激动心情得到生动的表现。当小人物与大人物相联系、小事件和大政策相对比,两者间的差异展现人物心情的同时也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使得人物语言和时代政治指示之间形成对话。这正是巴赫金所提出的“仿格体”——作者为了服务自己新的意图而模仿他人的风格、体式,“使别人指事述物的意旨(即表现事物的艺术意图)服务于自己的目的”[3]。
作家在小说中还引用了一些名言警句,并代入人物的口吻,对其进行创造性解读。如第二章中,沙复明就自嘲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特点,身子骨吃得起亏。今天亏一点,没事,明天亏一点,没事,后天再亏一点,还是没事。老托尔斯泰说得好:身体就应当是精神的奴隶!”[1]“身体是精神的奴隶”原意是指意志决定行动,而小说中沙复明却是借此话语来给自己的自虐行为找理由,暴露出盲人的一种极端心态——为了学习、为了事业,牺牲自己的健康也不可惜。巴赫金将这种语言类型称作“讽拟体”即(自我)讽刺模拟体,指的是“用使其序列或故事的结局成为悲剧或造成喜剧效果,揭示人物序列中自相矛盾、违反常理的滑稽,就在获得讽刺效果的同时,表达与他人话语不同的命题”[3]。小说巧妙化用一些经典语句和词汇,以人物的口吻和心理对其进行某种戏谑性解读,形成人物话语与经典语句之间的“隐形对话”,突出了沙复明等人物偏于极端的性格特征。
毕飞宇以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见长,作家往往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推动情节的发展和转折,《推拿》中对王大夫的心理描写就体现出这一特点。王大夫的登场形象是强有力的,他作为推拿中心的大哥、家中的长子、负责任的伴侣,时刻关心着身边人的喜怒哀乐。正如作家所说:“王大夫大概是我描述过的人物中最美好的一个人了……他有批判的精神,他有自省的能力。”[2]但这样一个老好人形象的背后有着一个充满矛盾的家庭,他时刻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小说详细描写了他为弟还债前的心理斗争——“王大夫第一次恨死了自己。他为什么是做哥哥的?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做冤大头?凭什么他要抢着站出来?……两万五,它们不是钱,它们是王大夫的赎罪券。”[1]王大夫自小被灌输“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补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相较于健全人弟弟,他有着更多的责任需要承担。这段独白既表达出王大夫的“冤”和“不舍”,又显示出王大夫甘愿付出的一面,完美投射出其替弟还债的矛盾心理。
看似应该由两张嘴讲述出来的两种话融在了一个人的话语中,王大夫内心的矛盾在这个过程中展露无遗,这正是巴赫金所提出的第三种语言类型——“暗辩体”。暗辩体是指“一种向敌对的他人语言察言观色的语言”,在这个过程中,“他人语言尽管处于作者语言之外,仍对作者语言产生影响,这样或那样起着左右作者语言的作用”[3]。暗辩体在小说中其他盲人身上也有比较突出的表现。在写作过程中,作家凸显的是当他人话语与自我话语间有所影响乃至对立时,自我话语是如何战胜或者屈服于他人话语的——当自我话语落于下风,就是《玉米》中塑造的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嫁给权力的玉米;当他人话语落于下风时,就是坚持自我选择的小孔。
综上可见,通过人物的心理刻画,《推拿》呈现出仿格体、讽拟体、暗辩体等多种语言类型,它们共同构成小说中的“微型对话”景观。这些“微型对话”不仅反映了人物思想意识的多层次性和复杂性,也使得小说触及更为深层的社会问题。毕飞宇曾说“我对那些非物质的、规律性的东西更好奇一些而已……我喜欢心理描写就因为这个原因,我还喜欢分析生活”[2]。正是透过由“微型对话”所实现的人物心理刻画,作家传达了不言于表的批判态度,揭示出语言的狂欢特质,在打破原有叙述规则的基础上,以一种新的叙述策略构建出一个自由平等、充满尊严的世界。
三、大型对话
内部对话仅仅处于双声语阶段,属于微型对话。但当思想矛盾变成作品的结构形式,贯穿整部作品的时候,大型对话就产生了。大型对话主要指作品中反映出“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本身的对话本质”[3],小说在交流语境和文本的总体构型原则上具有对话性,在《推拿》中具体表现为结构线索的潜在呼应和深层意蕴上的相互对话。
1.结构线索的相互呼应
小说的巧妙构思是从目录开始的,《推拿》的各章节以人物名为名,除“引言”和“尾声”外,王大夫、沙复明、小马、都红等人物都在目录中逐一出场,在各别章节中又将有关联的人物名字共同作为章节名,在最后章节中让所有人物共同登场。这样处理既点名了该章节的主线人物,使其结构线索清晰,又通过章节名之间的联系暗示小说的各种走向。通过目录,我们能看出人物的出场顺序是有特殊安排的,小说先交代几位主要人物来推拿中心之前的经历,再叙述大家在推拿中心的共同经历,通过几次事件让所有人物共同登场,推拿中心好像只是一个聚集点,人物在其中共同工作和生活,借此形成对话的可能性。
推拿中心主要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发生在十三章的羊肉事件。矛盾爆发的直接原因是羊肉分配不均,但触及推拿中心最为根本的问题——它有两位老板,这样的安排不可避免隐藏着矛盾。当金大姐没有平均分配羊肉的事情曝光后,小说前面铺垫好的和谐氛围消失,“寡欢和寂寥的气氛蔓延开来了”,小说由此进入高潮,推拿中心管理层的矛盾开始激化。然而,这样的转折点给了人物沟通的可能性,小孔和金嫣两人在推拿中心严峻的态势中“悄悄走到了一起,突然热乎起来了”[1]。像是在照应第十五章的标题“金嫣、小孔和泰来、王大夫”,四位人物间形成多重对话关系——金嫣和小孔间的个人爱情观对话、小孔和王大夫之间关于女友心理的对话、两对情侣各自所面临的现实矛盾。可以说,就是羊肉事件这一契机给了人物对话的可能性——当上层形势严峻时,下层小人物之间不自觉形成阵营,他们间的对话显得尤为必要。
相较于后半段对几次大事件的书写,作品前半段多以人物为单位,侧重于描写各个人物的不同经历。这样的安排,凸显出《推拿》与《水浒传》在结构上的某种相似之处。施耐庵《水浒传》的故事结构是单线纵向进行的,前半部以人为单元,后半部以事为顺序,连环勾锁,层层推进。《推拿》的前半段也是讲述几位主人公如何一步步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之后则以人物所经历的事件为主,一步步扩大作品的故事容量。这种相似性凸显了作家在结构上的独具匠心,同时也使两部作品之间产生跨越时间的奇妙“对话”。
毕飞宇曾经说,在写作过程中“所谓的困难当然有,每天都有,就《推拿》而言,最大的困难在结构”[6]。可以看出,无论外结构即小说框架的相互呼应,还是内结构即人物间的关系对话,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安排。
2.深层意蕴上的相互对话
巴赫金所言的“大型对话”在《推拿》中绝不仅限于结构上的“对话”,仔细揣摩小说对于残疾人生活的描述,会发现这部小说在深层意蕴层面其实展开了多组“对话”。
说到残疾人书写,中国读者总是会想到史铁生及其作品,无论是《我与地坛》还是《命若琴弦》,史铁生作品中更为关注的是当苦难成为一种生命的本源后,个体如何从精神层面进行飞升和超越。而在毕飞宇的《推拿》中,作家也将苦难作为一种生命的本源,每一个盲人从失明那一刻起就陷入苦难之中,但相较于史铁生书写怎样从精神层面进行飞升和超越,毕飞宇更侧重于描写盲人在苦难之中迷茫,在苦难之中默默维持着自我尊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推拿》和史铁生的部分作品形成一种“对话”关系,一方面,他们都描写了残疾人,书写了苦难以及身处苦难中的精神状况;另一方面,毕飞宇描写的是一群残疾人,反映的是他们共同面临的精神困境和社会问题,是残疾人群体如何在苦难中挣扎,如何在苦难中自救,以及如何在苦难中维持他们本就少有的尊严。
小说还着重关注到盲人生存的种种现实问题,当盲人生活的真实困境在读者面前完全打开时,一种特殊的“对话”也因此逐渐形成。对于盲人的生存处境,社会层面大多只关注盲人物质生活层面的困窘,社会观念的基本共识是盲人物质生活匮乏。但在真实的成长过程中,盲人首先需要克服的其实是他们自身的心理障碍。小说描写了因为幼年的经历始终处于被毒死的恐惧中的沙复明,在一次次寻医中丧失治疗希望的小马……作家敏锐地发现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出现的心理问题:或是丧失安全感,或是失去了生的意义,又或者丧失自尊。当精神层面的问题通过作家的描述逐渐显露出来时,盲人真实的生活情境与社会观念之间的“对话”也就逐渐形成,也只有在这样的对话中,盲人的“痛点”才能真正被读者捕捉到。
在文本的最后,作家让所有人物共同登场——沙复明还在等待着72小时的观察;王大夫提出的结婚请求小孔还没有听到;金嫣还在苦等自身期待已久的婚礼……作家并未给人物的命运画上句号,而是赋予了小说开放性结局,使作品显得“未完成”。“未完成”这种写法在毕飞宇笔下是极为常见的,他常在作品中描写主人公一个阶段、一个时期的生活,而不给结尾设限,给予读者想象空间,作品与读者间形成对话,带给读者新的思考。
毕飞宇曾经说“中国的变化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能力,中国的文化、大众心理、视觉呈现、日常心态,包括语言,全变了”[7]。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对话性是作家对多重社会矛盾和复杂文化思想的反映,《推拿》中的对话性也是作家对社会变革中的时代的反映。小说在文本内外实现了多重对话,这不仅展现了人物的主体性,体现了毕飞宇对多元价值观念的思考,更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真实的盲人社会,促使读者关注到盲人群体。作为一部形式多样、思想多元的开放性作品,《推拿》为人们的创造性解读提供了无限可能。
参考文献
[1] 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2] 毕飞宇,张莉.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3] 巴赫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的改写[M]//语言创作美学,1979.
[4] 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5] 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4卷)[M].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 毕飞宇,张莉.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7] 吴越.小说《推拿》在虚构中完成真实[N].文汇报,2014-11-26.
(特约编辑: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