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摆渡人”，让生命温情谢幕

作为一名肿瘤化疗科医生，关于死亡的问题长久困扰着陈健鹏：每当生命的逝去难以阻止时，是该倾尽全力，徒劳地抗争到最后一刻，还是放弃抵抗，让病人接受死亡的到来，享受当下的每一分钟？如何让他们的“最后一程”走得安宁且有尊严？

遭遇生命考验，

《西藏生死书》给他启示

2010年，陈健鹏博士毕业，成为山东省立医院肿瘤化疗科的医生。陈健鹏经常接触到癌症晚期患者，他们的身心饱受折磨，每一次与这样的病人永别，陈健鹏和同事都心痛许久。

“我们的社会发展很快，但缺少生命教育，长期忌谈死亡。”陈健鹏说，“作为癌症晚期患者，他们连获悉自己的真实病情、预立遗嘱都很难实现，很多人没有和家属正式道别，也无法达成临终心愿。”

令陈健鹏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成为医生两年后送走的一个病人。惨烈，是陈健鹏对当时场景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

“赶紧过去，12床不行了！”护士的喊声传遍山东省立医院肿瘤化疗科。这是2012年一个普通周一的早晨，科里正在进行交接班，几乎所有的医生在听到喊声后，都奔向了12床。

患者是一位肺癌晚期的老年人，陈健鹏是他的主管医生。事实上，陈健鹏早就预判到了这名患者的死亡，但作为医者，他认为应该尽全力抢救。但半小时的胸外心脏按压，并没有从死神手里夺回患者的生命。医学上，此时已经可以宣布老人临床死亡了。

就在陈健鹏准备停下时，患者的两个孩子“扑通”跪下，一人抱住陈健鹏的一条大腿，“陈医生啊！你救救我父亲，我还没好好跟他说话，还没跟他告别……”面对家属如此强烈的意愿，陈健鹏不得不再去做没有意义的抢救。

又是快半个小时的按压，突然“咯噔”一声，陈健鹏的心一沉。他判断，患者，或者说逝者的肋骨断了。因此，陈健鹏停了下来，即使家属仍在苦苦哀求。

那天晚上回到家，陈健鹏觉得胸口特别疼，他止不住去想患者临终前的痛苦。更觉得，自己用治病救人的本能，全力以赴上演了一场以临终者痛苦离世为代价的戏，给活着的人看。

过去大部分家属都存在这样一个生死观，以为全力抢救就是尽孝，但这会让病人增加无端的痛苦。“不应该这样的。”从那时起，陈健鹏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

此后，他又接触到更多重症患者，他们的离世让陈健鹏不由得思考，一个重病患者到底应该怎样离开这个世界？是进行毫无意义的抢救增加病人痛苦，还是让他们安详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陈健鹏觉得，人不应该像一只把头埋进沙漠里的鸵鸟，假装死亡不存在，而应该直面死亡，更好地活在当下。

“其实，世间没有哪一种帮助的意义，能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 2014年年底，陈健鹏偶然从《西藏生死书》中看到这句话，瞬间泪流满面。

没错，帮一个人好好地死，就是帮助他好好活到生命的终点啊！那一刻，他忽然找到了自己迷茫这么久的人生答案。

帮病人直面“终点”，

让他们走得没有遗憾

2015年3月，陈健鹏关注到一名卵巢癌晚期患者雪琴，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她的生命就要走到终点。刚得知病情时，雪琴一度很崩溃。陈健鹏耐心开导她：“癌症是个契机，提醒我们过去的生活方式不对，提醒我们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做自己想做的事。坏与好的转变，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为了更好地帮助雪琴，陈健鹏果断请假1个月，赶到山东潍坊临朐县，为雪琴进行居家安宁疗护，指导她用药，指导家属如何更好地照顾她，还帮雪琴解开心结，完成未了的心愿。

在雪琴查出绝症之前，她的母亲因病早早离世，父亲再婚后，继母与她关系并不好。但自从回家休养，开始了安宁疗护后，雪琴和父亲敞开心扉聊了聊，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身边，浓浓的爱让过往的芥蒂烟消云散。

雪琴的爱人也不离不弃，变着法做好吃的，讲笑话逗她开心。想到有个好闺密多年未见，雪琴想见却又不愿以病容示人。陈健鹏劝她：“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亲友一个机会。”当闺密赶来时，两人又哭又笑，紧紧相拥。

陈健鹏还为她组织了“生前告别会”，雪琴穿上白纱裙，手捧着鲜花对每个亲友轮番表白：我爱你、谢谢你、再见……大家也都眼含着泪光露出笑容，紧紧拥抱她。那一刻，亲情的交融冲淡了离别的悲伤。雪琴觉得，患病后这一年多的生活，比过去的30多年都要精彩。

在雪琴的生命还剩不到24小时的时候，她说了这么一番话：“我不再惧怕死亡，有你们给予我这么多美好与爱，我这辈子值了。”雪琴的话深深震撼了陈健鹏。他头一次觉得，当一个人的生命被爱充溢时，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送别了雪琴，陈健鹏一个人远赴广西桂林，用1个月的时间独自疗愈，与死亡和解。自那之后，他将微信头像更换为涅槃重生的凤凰。

后来，他创立了一个公益组织——济南市启明星生命关爱中心。从2017年起，启明星团队开始推广生死教育。

2020年，陈健鹏收治了一位60多岁结肠癌晚期患者老董，他的生命还有两年左右。两年后，抗肿瘤治疗到达一个节点，老董的病情急转直下。陈健鹏觉得，是时候对他进行安宁疗护了。但实际上，老董在确诊之初就开始参加启明星团队的活动，早就接触过安宁疗护的理念。

在启明星团队的帮助下，老董列出了他人生最后的4个心愿。首先是减轻身体痛苦。2022年“五一”前夕，老董腹部积水严重，特别痛苦。在省立医院B超室放假的情况下，陈健鹏帮老董联系到就近的一家医院，成功插管将积水引出体外，以减轻其痛苦。

老董列出的第二个愿望是回报社会，捐献遗体。但癌症晚期患者的癌细胞全身转移，大部分器官不能用，唯一可以捐献的是眼角膜。启明星团队上门，告知老董和家属遗体捐献的流程，并为他们联系好红十字会。老董离世两小时内，红十字会上门取到了眼角膜，用于救助他人。“老董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了。”陈健鹏说。

跟很多中国人一样，老董的第三个心愿是落叶归根。根据他进入无尿期的症状表现，医护人员判断其生命可能会在一天内终结。为了排出积水，老董腹部一直插管，没法穿寿衣。陈健鹏将管拔掉，进行必要处理，保证老董能完好穿上寿衣，才送他出了院。在回到家两小时后，家属给陈健鹏发来消息，说老董安详地走了……

生死两相安，

“摆渡”别人也成就自己

离世前，老董曾悄悄告诉陈健鹏，他已经接受自己即将离世的现实，但与他感情深厚的妻子一直无法接受。老董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离世后，启明星团队能够帮助妻子走出哀伤。

“安宁疗护不是在患者生命终结的时候就结束，还要继续安慰活着的人。”陈健鹏说，启明星团队的心理咨询师留下了老董爱人的联系方式，经常跟她交流。

老董去世后，一次陈健鹏收到他老伴发来的信息：“陈医生，我最近特别思念丈夫，经常半夜惊醒，觉得特别孤独和恐惧。”收到信息后，陈健鹏和团队的专业人士上门，对她进行了几次心理辅导。不久后陈健鹏再次收到对方发来的信息：“你们帮我打开了好几个心结，我不再恐惧了。”她终于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不少启明星的志愿者，都曾是临终者的家属，曾经痛过，不想让别人再痛。他们成立“爱之家”家属互助平台，帮病患家属一步一步向前走：“你并不孤独，你走过的每一步，我们都曾经走过。”

为了让更多人接受正确的生死观，陈健鹏经常带着志愿者们去学校开展生命教育讲座，并定期举办“向死而生”读书会。一次，陈健鹏为一年级的孩子用绘本讲述什么是生命、死亡，孩子们听得特别认真。结束时，他布置了作业：“回家后抱抱你们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爱你’。”

几天后，一位家长兴奋地告诉陈健鹏：“孩子听了您的讲座，好像瞬间长大了，又懂事又听话，作业也主动按时完成。”陈健鹏很欣慰：“生命教育就该从娃娃抓起。正因为时间有限，才会更加珍惜当下，活出生命的美好。”

2024年6月22日，对陈健鹏而言是个可喜的日子。在他的主导下，两个省级学会——山东省疼痛医学会、山东省老年学与老年医学学会，都在这一天成立了安宁疗法专委会。“人人生而安宁，死而无憾”的安宁疗护愿景，正在齐鲁大地开花结果。陈健鹏说，每当他疲惫时，抬头看看天上的启明星，便又有了前进的力量。

对于安宁疗护，陈健鹏的理解是：我们要“生，为患者疗伤；逝，为患者代言”。有人说他们是一群可敬的“生命摆渡人”，陈建鹏说，其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陪伴临终病人的过程中，他和团队成员也收获了内心的成长，此后更懂得感恩生命，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