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明清方志存诗中的大慈阁意象
2025-02-24平高扬
大慈阁自元至清一直为保定城内最高建筑,时人皆称雄观。明清保定地方志书中收有文人士大夫歌咏大慈阁的诗作,这些诗作留存了大慈阁的历史印迹,也反映出地方士人对大慈阁这一地方名胜的文化想象与形象认识,这种笔触的书写对现今认识和发掘大慈阁历史内涵与文化价值提供了另一角度。
保定大慈阁即古大悲阁,1250年由元帅都总管张柔建于“郡城庄岳之间”(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位于保定城内的中心地带,清代中期阁名易悲字为慈字,改称大慈阁。其历史记载目前最早见诸典籍,是在金末元初的文史学家元好问《顺天府营建记》一文,该文称赞其“独大悲出侯新意,尤为殊胜,金碧烂然,高出空际”(《元好问全集上》),自建成后即成为保定城内“一方之胜概也”(弘治七年《保定郡志》),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地方志书是一地之史存,“保定为郡,古今同此山川也,同此景物也”(弘治七年《保定郡志》)。在明代时,大慈阁已被士人推举为上谷八景之首,清人承袭此说,八景虽有更易,但依旧列其为诸景之首,为其赋诗歌咏。后受世风文风的变化及大慈阁作为景观名胜形象的衰落,对大慈阁的赋诗赞咏最终走向了沉寂。通过以保定明清地方方志中收录的有关大慈阁诗作入手,探察明清士人对大慈阁的记载与书写,有助于理解与阐释明清时期文人乡贤对保定这一地方名胜的认识。
一、明清方志中收录的大慈阁诗作
邑之有志,犹国之有史。保定现存地方志书,以明清两朝为主。志书中有关大慈阁的诗作散见于诸多不同时期编纂的《保定府志》和《清苑县志》中,或附注于“楼阁”“古蹟(迹)”条目下,或混编于“诗文”卷中,零零散散,未成体系。其中唯康熙《清苑县志·艺文志》以“上谷八景”中《市阁凌霄》为诗题所收录的大慈阁诗作最多,使其以八景诗的面貌出现。其缘由是因县志的编纂者时来敏为“艺文志”卷定下收录原则有关,一是“惟择其切于一方之名物与一方之风教者录之”,至于文章诗作的工拙如何,可不加考虑;二是需与“邑之山川名胜”(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有关,体现了因地录文的原则。
二、方志存诗中的大慈阁形象
(一)市阁凌霄的高耸风貌
“市阁凌霄”是明清士人对大慈阁作为保定上谷八景之首所定的美称,意为城池内高耸云霄的阁楼。作为当时保定城内最宏伟的人文景观,古人有“高可数百尺,数十里外遥望层阁,丹碧若霞,实称雄观云”(万历四十七年《保定府志》)的感慨。故登上大慈阁即能俯瞰保定全城,而在城中或城外仰视高耸的大慈阁更会产生视觉焦点作用,故有“数十里外可观”的说法,极为醒目。
张秉曜《早春雪后同陶太庸登大悲阁夕眺》诗:“早春寒未已,佛阁澹晴晖。望野千山白,凭阑一气围。问天阊阖近,逃俗市尘违。夕照林深处,苍茫独鸟飞。”诗中所呈现的是诗人早春时偕友人登高望远,见远山白雪茫茫,夕阳斜落深林之中,只有一只飞鸟在这密林之上徘徊。保定地势“城临四野,地址坦平” “群山西峙,林麓鬰然”(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故登阁即可览高山,亦可览平川,此情此景当属诗人实写。如未亲身登临高阁,远观上的视觉震撼也足以令人惊奇。如文山《过保定》诗:“沃野茫茫眼界宽,朔风吹雪晚生寒。一泓鸡水城边过,万仞郎山马上看。拱极门连云渺渺,香花亭废草漫漫。通衢谁建凌虚阁,留与居人作伟观。”大慈阁在诗人笔下是“伟观”般的存在,是路途中的盛景。而这般游目骋怀的景色,也并非只有白日可赏。夜间远望高阁,也别有一种氛围。陈正《市阁凌霄》诗“云开夕影含祗树,气接晨星动远天。槛外遥看三辅小,篝中侧见一灯悬。”诗人晴日里扶栏远眺,好似将这京畿大地尽收眼底,夜间点燃家中篝火时,从窗外侧目瞥见高阁上灯火不灭,像是保定城内的一盏明灯悬于星夜之中,有一种清冷宁静之感。
这类诗作,无论是亲自登临还是远望观瞻,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大慈阁高耸的视觉形象成为诗人们最为直观的感受,也是诗人描写的重点,成为明清诗人眼中“市阁凌霄”的印象来源。
(二)尘世与禅门的诗意想象
明弘治《保定郡志》载“大悲阁在郡治东二里许,高九丈,两掖房各二间,中有观音像高三丈许”。阁内安放的观音像,使得大慈阁除了作为一种高度象征意义的“市阁凌霄”地标景观外,还在诗人的诗文中体现出一种禅门清修的色彩。
王鳦《市阁凌霄》诗:“燕市朱楼树杪看,袛园金阁碧云端。幡开倒影三天晓,钟散灵风万井寒。西岭当窗分叠嶂,南川拂槛送长澜。下方化出人间世,花满香城色界宽。”时来敏《市阁凌霄》诗:“高结梵林敞法筵,岩峣耸翠几经年。曲栏掩映疑无地,飞阁迂回别有天。不染菩提云外出,行慈般若市中悬。公余揽胜凭虚望,极目苍茫兴豁然。”于嗣登《市阁凌霄》诗:“飞阁稜層映碧空,九衢宝刹古今同。云生殿角晴疑雨,风度炉烟气贯宏。万亿化身传海外,百千历岁照寰中。钟声半夜闻清梵,万井黔愚开慧聪。”俱是此意。
在这些诗作的描摹中,大慈阁有高阁矗立的静态,也有钟音梵颂的动态,结合烟、云、树、风等自然界的景物,一幅禅门净土的图景跃然眼前。然而事实上这只是诗人的一种错位想象,清代时大慈阁的阁东、阁北、阁南每月定期开有集市,城内的布市设在大慈阁周边的税务角街,果市设于大慈阁后街,而鱼市则直接位于大慈阁的高墙之下(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周边繁荣、喧闹的商业环境,映衬的是人世间的烟火气,同诗人笔下的清净庄严似乎大相径庭。这种诗人有意识的自我想象与大慈阁所能呈现的本质形象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划,形成了意指不同,以阁上和阁下为分界的尘世与禅门两种情愫。
三、方志存诗中的大慈阁意蕴
(一)现世感怀
大慈阁作为保定的名胜,不单是一处景观,也是诗人抒发现世感怀,借景喻事的平台。诗人登阁而上,国事忧虑,个中心绪,很自然地借由文字一吐胸臆,而高阁之上映入眼前的风景人物,不但让整个诗作画面变得具体可感,也使我们能体察出诗人笔中的情感动向。
高桂《市阁凌霄》诗有“槛外烟云连紫极,窗前日月动金天。飚风万铎声齐震,晦夜一灯光自悬。曾忆少时频眺望,重登老眼叹茫然”之句。高桂,清苑人,由清苑县学中崇祯十五年(1642年)举人,后中顺治三年(1646年)进士,官至光禄寺少卿,以疾告归故里,此诗可能为诗人归乡后重登大慈阁之作。清苑县学位于大慈阁西南处,二者间距离很近,诗人登阁而上,追忆往昔求学时频频到此登高望远的情形,不觉间有茫然之叹,即慨叹宦海沉浮又哀叹自己年华已老,虽再登临揽胜,已难见山河胜景的失落与无奈。黄景诗“鸡水潺湲阁上闻,簷牙昏晓礙行云。公输已献当年巧,王勃难成此日文。燕赵规模开眼尽,华夷豪杰任瓜分。青青惟有郎山色,长伴飞甍送西曛。”诗文感慨燕赵之地数百年的风云变幻与豪杰争霸已是过眼云烟,现今只有郎山竞秀,飞檐映日。郎山位于保定城西百里,志书载自郡西望,“群峰叠巘,岚杉青葱”(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尤为可爱。诸多大慈阁诗作中涉及的山色描写,多指郎山,郎山同为保定名胜之一。李廷宝《登阁诗》“宦事纷嚣良有苦,偶然闲适上名楼。良材缔构来湘浦,雄制差峩壮保州。帝都东瞻红日近,太行西望白云悠。当时人物多寥落,赖有张侯为国谋。”李廷宝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任清苑县知县,有“力能任事,才足有为”的官评,但此时的明廷上有党争的纷乱,又有国势日衰的客观现实,清苑县为保定府城的附郭县,公事繁剧。诗人趁政暇时登阁远望帝京,遥想当年张柔特地“斩湖襄良材”(弘治七年《保定郡志》)运回保州加以营建大悲阁的胜景,不禁有现今朝廷不能人尽其才,没有谋国之臣效力的感慨。梁舟《市阁凌霄》诗有“五更钟磬声悽婉,千叠云山影断连。此日中原仍战伐,慈航何以示无边”(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之句,以反问的语气对大慈阁超凡的一面进行了调侃,其实是对明清易代中兵戈不息的诘问,忧民的现实感浓厚。
(二)历史追问
明人编纂保定方志时有“自前代未有汇粹为志,刻以遗后者”(弘治七年《保定郡志》)的说法,是因保定历史上长期处于宋辽金元反复争锋的军事前线,致使文献落寞。如有关大慈阁营建的目的、功用、规制等,目前均未见其相关记述。而这一地域名胜的身世之谜,在诗人笔下变成了一种对保定城市历史的追怀。
时来敏《市阁凌霄》诗“高结梵林敞法筵,岩峣耸翠几经年”,高桂《市阁凌霄》诗“岧峣高阁梵王筵,剥落残碑不记年”,李名世《市阁凌霄》诗“仙阁崔嵬倚法筵,四民历尽不知年”,魏一鳌《市阁凌霄》诗“梵刹何年卓锡开,尘嚣市裏湧莲台。”等诗的起句,都是对大慈阁往昔历史的发问,自然不会有回答。可是残损的石碑,漫灭的碑文,依旧矗立的高阁和惘然不知其来历的百姓,仍然昭示着过往的岁月,成为诗人的凭吊物,借以抒发古今变迁的感慨。而这种历史的追问又演化为诗人自身对大慈阁历史记忆的构建与想象。如郭棻《市阁凌霄》笔下的大慈阁有一种夸张般的雄美“千寻宝阁法王筵,谁构雄观战伐年。龙象光腾朝日月,旃檀香起薄云天。华幢渺渺尘烟小,金铎玲玲风雨悬。为避市嚣遥极目,奎楼相峙两凝然。”郭焋《市阁凌霄》诗中的大慈阁则是在历代治乱兴衰中遗存的古迹,充满了岁月沧桑之感,“琳阁崚嶒驾宝筵,登高揽胜忆当年。河山指顾云千里,星斗分明尺五天。佛厸须弥身乃大,市疑蜃海气长悬。辽金以后沧桑屡,百丈凌霄独屹然。”生成了一种世事虽更变不止,但高阁依旧巍然矗立,成为历代兴废更替的见证。
四、志书中大慈阁诗作的消逝
(一)八景文化的衰落
八景文化学界一般认为源起于文人画作,而后衍生出八景诗。八景诗是由文人群体依据本地地方风物特色,推举出的八种自然风光或人文景观的诗文作品,盛行于明清,全国各地明清方志中均可见其身影。时来敏在其《清苑县志》上谷八景组诗中按语道,八景诗之作只是政暇时“借山水之僻,清案牍之尘”的吟咏之作,只为“聊以遣兴云尔”(康熙十六年《清苑县志》),并非正统诗作。虽只是一家之言,但可以体现出文人群体对八景诗的定义。
正是这种与正统诗作的隔阂,八景诗常被冠以附庸风雅,虚夸形胜之名,并被主张经世(做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的学人所抵制。思想家戴震有“各州县志多有所谓八景、十景,漫列卷端,最为弊陋”的批判。史学家章学诚认为志书“其有名胜古迹,确乎可凭;名人题咏,卓然可纪者”,可以酌量地收录一些,而附会浮夸的形胜景物,应当略去不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地志景必有八,八景之诗必七律,最为恶习”。受此影响,自清康熙朝后直至民国时编纂的保定地方志书不再对八景文化有所重视,与“市阁凌霄”大慈阁相关的诗作也多从前志中已有的诗作里择录几首,附在“大慈阁”这一条目下,未再见新作补入。
(二)名胜形象的衰落
大慈阁院内遗存有清顺治四年(1647年)、五年(1648年),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四通重修碑刻,记载了大慈阁重修的事迹。据顺治五年碑载,当时修缮后的大慈阁,“雕阑耸翠,飞甍流丹……且也殿宇、门庑、法堂、精舍无不有次更创”,可谓旧貌新颜,光彩夺目。然而日久年深、时移世易,作为地方名胜的大慈阁也难免衰败的现实。如道光二十六年《重修大慈阁碑记》中载,大慈阁乾隆时失火焚毁“旧制已不可复睹”,现存的大慈阁风貌“皆乾隆年所更造也”。乾隆朝后直至嘉庆十六年(1811年)大慈阁才又“复经丹绘”,但并未大修。自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重修前,大慈阁已“木石渐进凋零,砖瓦半多残缺,东北隅之立柱複柁,俱形槽朽”,一片残破了。
志书言保定地域“俗质朴而无文”(弘治七年《保定郡志》),民多重本业。地方士人作为一地精英群体,掌握着文化的话语权,评判权,传播权。相较于质朴无文的平民百姓,一地名胜景观的塑造,更多的是由文人群体的执笔宣传得以形成。百余年间,大慈阁形象的盛衰更变,加之学界、诗界对八景诗的鄙弃与经世文风的提倡,使其虽然有“市阁凌霄”的美名,但歌咏的趣味和意义大为减少,既远离了诗人们的视野,也脱离了后世方志编纂者的视野,走向了沉寂。而缺少了方志这种正统地方文献的收录和保存途径,也就再难见到地方文人对大慈阁的诗作了。
考察明清志书中大慈阁诗作的作者,除一部分是任职此地的外地官员外,大部分是保定本土的乡绅文人和致仕归乡的官员,地域性明显。大慈阁以“市阁凌霄”名列保定上谷八景之首,也借由文士乡贤的创作,在方志中留存下数十首诗作。虽然大部分诗作是以《市阁凌霄》为题的八景诗,但依旧不能否认其文学价值。这些诗作给予了大慈阁这一名胜景观以文学想象,赋予了其独有的意象色彩,体现出地方文人借由本土名胜古迹对社会人生、现实生活、时代盛衰的思考,丰富了保定地域文学的内涵和艺术魅力。
作者单位:河北省保定市淮军公所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