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钱瑛大姐
2025-02-22杨力仁
2024年8月,笔者和湖北省咸宁市纪委组织部部长陈爱华在北京市西城区灵境胡同的一处住宅里采访了百岁老人、原国家监察部正司级监察专员顾方正。顾老曾用名方刚,从1948年10月起,先后在华北人民监察院、政务院人民监察委员会、监察部、内务部、中央监察委员会任职,是新中国第一代纪检监察干部。钱瑛是首届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首任国家监察部部长、中共第八届中央委员,是新中国纪检监察工作的创始人之一。采访中,顾老精神矍铄、表述清晰、性格爽朗,记忆超强,不由得让我从心里涌出一股崇敬之情。他以亲历者的视角,向笔者详细介绍了钱瑛在新中国纪检监察工作时鲜为人知的往事。
认真履职尽责
1949年10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举行第三次会议,决定成立政务院人民监察委员会(简称中监委),谭平山任主任。我当时担任第二监察厅科级监察员兼机关团支部书记。1952年11月的一天,中监委在机关办公楼后院的小会议室召开见面会,谭平山介绍了新上任的中监委副主任钱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钱瑛大姐,只见她身穿布衣,梳着齐耳短发,双目炯炯有神。她在简短的致词中说道,来中监委是协助主要领导工作的,愿和大家共同学习提高,做好人民监察工作。熟悉她的同志都尊称她为钱大姐,这一年她才49岁。后来我才知道钱大姐同时担任中央纪委副书记,主要精力是协助中央纪委书记朱德主持中央纪委的日常工作。
1954年9月2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宣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原政务院人民监察委员会被改为国务院监察部。监察部部长、党组书记由钱瑛担任,办公地点在原中监委旧址——北京市西城区西绒线胡同88号,新成立的监察部任务艰巨而繁重。因为这一时期,以国民经济第一个五年计划为中心的大规模经济建设已经开始,并面临社会主义工业化的起步和农业、手工业及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1955年4月7日,钱瑛在第四次全国监察工作会议的报告中指出:“监察机关的中心任务,应是监督和检查国民经济计划的执行情况。”“在工作方法上,必须采取有准备、有计划、有重点的、集中的监督与检查的方针。”“应在一个部门的几个单位或几个部门的若干单位中,选择一两个项目,集中一定力量,进行专题检查。”
为认真落实这一指导思想,我所在的第二监察司组织了对若干大型煤矿煤炭质量的专题检查,我也参与其中。检查结束后,钱瑛亲自召开会议,听取工作汇报,充分肯定这次检查成果,并对涉及煤炭质量的煤矿管理和工程技术问题进行分析研究。会后,监察部将专题检查报告反馈给煤炭工业部,肯定成绩,提出问题,分析原因,促进工作。
1955年,迅速发展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带来了很多新问题。根据钱瑛的要求,监察部相继颁布了《关于1955年下半年粮食监察工作指示》和《对各地国家监察机关关于农业合作监察工作规划的批复》,检查重点是国家机关及其工作人员执行农业政策以及对农业合作化方针、政策的执行情况。据1956年1月至9月的不完全统计,各地监察机关在农业方面共检查4837次,其中对兴修水利、防汛防风、抗旱、改良品种和耕作方法、推广新式农具、农业贷款、耕畜保护、开垦荒地等有关农业增产的重要措施与执行政策中发生的问题共检查了3367次,检查农业合作化方针政策执行中的问题共310次。
1955年3月,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在北京举行,决定成立党的中央和地方各级监察委员会,代替中央和地方各级的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钱瑛任中央监委副书记兼监察部部长。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国家机关许多工作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官僚主义,造成了国家财力、物力、人力的严重浪费和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决心要使国家监察机关成为各级党委和政府检查政策决议、反对官僚主义的有力武器。
调查“广西事件”是钱大姐反对官僚主义的典型案例。1956年1月至4月,广西发生严重自然灾害,粮食大幅减产,造成大批农民逃荒和死亡,史称“广西事件”。问题发生后,中央监委、监察部派出检查组到广西进行调查,地方官员为了推卸责任,掩盖真相,千方百计地封锁消息,调查工作遇到困难。1957年4月,钱瑛率领中央监委、监察部、内务部组成的中央检查组,来到广西进行全面调查,最终查清了省、地、县三级领导干部中存在的严重官僚主义问题。
我是监察部的一名普通干部,并不了解钱大姐查处案件的具体情况,直到1957年6月18日《人民日报》公布了《中共中央和国务院严肃处理广西因灾饿死人事件》,这才知道,案件是钱大姐亲自调查处理的。随后,中共中央、国务院根据中央监委、监察部的调查报告,决定撤销广西省委第一书记陈漫远,省委书记、代省长郝中士,省委书记、副省长萧一舟和平乐地区、平乐县、荔浦县、横县11名领导干部的党内职务和行政职务。同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坚决同漠视民命的官僚主义作斗争》。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影响最大的一次问责风暴,全党为之震惊。
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一些地方监察部门提出了脱离实际的监察工作计划,如有的提出“大战、苦干、奋战二三年,力争做到‘五灭’(即消灭贪污盗窃、消灭弄虚作假等)、‘十减少’(即官僚主义减少、本位主义减少等)”;有的提出实现“六无”(即无怠忽职守、无腐化堕落等)。根据钱瑛的指示,监察部在《对部分监察机关1958年工作计划和竞赛书中几个问题的综合批复》中,认为提出这些口号需要慎重,尽管“愿望都是很好的”,但是监察工作有自身的规律,“不能像工农业的生产那样来个加几番”。类似的指示批复,对于纠正“大跃进”对监察工作的影响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可以说,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这样做实属难能可贵。
1958年下半年,第二监察司撰写了关于围绕党的中心任务开展监察工作和关于在监察工作中贯彻群众路线的两篇文章,其中后一篇由我执笔。钱大姐召集第二监察司的司长、处长和执笔人研究这两篇文章,她说:“这两篇文章总结了监察工作的基本方法和基本经验,写得都还可以,但是贯彻群众路线的文章看起来有些枯燥,要把生动丰富的事例补充进去,写文章要掌握大量实际情况,防止犯教条主义。”钱大姐深入细致的领导作风令我终生难忘。
敢于谏言纠错
1959年4月,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决定撤销监察部,同时任命钱瑛担任内务部部长。随即,钱大姐从监察部带了十多名干部到内务部,其中包括自己的秘书薛辉、监察部党组秘书叶新、监察部第二司代司长朱农等,我也是其中一员,担任内务部党组秘书,内务部办公地点在北京市西城区西皇城根9号。同时,钱大姐还担任中央监委副书记,参加中央监委的重要工作。
1960年10月,面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严重经济困难,中共中央决定调整政策,坚决纠正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生产瞎指挥风和干部特殊化等“五风”。因纠正“五风”必须严肃党的纪律,也由于中央监委的工作日趋繁重,于是中共中央决定由曾山接替内务部部长,钱瑛则回到中央监委任专职副书记。11月初,根据中共中央指示,钱瑛率领中央监委、中央组织部、中央办公厅、公安部的20多名干部组成中央工作组奔赴甘肃,调查农村情况,重点是粮食问题。
当时,我担任内务部党组秘书一年后,因病离职休养了数月,康复后担任内务部城市社会福利司副处长。1960年11月下旬,内务部安排我到甘肃兰州调查收容遣送盲流人员情况。我知道钱大姐也在兰州,便到甘肃省委招待所去看望她。钱大姐拨冗接见了我,听取我关于兰州市收容遣送工作的汇报。当我说到“我们来了以后,这里的盲流人员逐渐减少,形势已经有了好转”时,钱大姐立即纠正说:“不是你们来了以后形势有好转,而是党中央和毛主席高度重视甘肃问题,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同志召开了西北局书记处扩大会议,及时把党中央的指示精神贯彻下去,并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才使甘肃的形势有了好转。”
汇报结束后,钱大姐留我吃晚饭,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服务员端上几个蔬菜,没有一点肉星。钱大姐说:“现在人民生活有困难,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人都不吃肉,所以我们也不吃肉,与人民同甘共苦。”钱大姐看问题的角度和严于律己的作风使我从中受到了教育。
这次见面,钱大姐只字未提她在甘肃的工作情况。几年后我才知道,钱大姐率领中央工作组深入张掖地区,走村串户,访贫问苦,在发现张掖地区群众生活异常困难,浮肿病死人严重等问题后,立即给中央书记处和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发出特急电报,如实汇报了当地农村群众生活的真实情况。这封特急电报把张掖乃至甘肃严重缺粮问题彻底捅开——全省严重缺粮地区的人口共154万,并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在全国粮食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中央从全国紧急抽调5亿斤粮食(后来逐渐增加到8亿斤)支援甘肃。
甘肃的广大干部群众闻讯后纷纷奔走相告,称中央调拨的粮食为“救命粮”、西北局书记处扩大会议为“救命会”、钱大姐为“救命人”。在西北局和中央工作组的领导下,甘肃各地生产自救工作稳步推进,群众生活安排逐步落实,困难局面出现了好转的趋势。“文化大革命”中,北京市一位下放到甘肃的干部告诉我:“我不认识钱瑛同志,但我听到甘肃的干部群众纷纷传颂她为民请命,敢讲真话的事迹,他们非常感激她、怀念她。”
1962年1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史称“七千人大会”),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总结1958年“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动员全党为战胜严重困难而奋斗。毛泽东和刘少奇在会议上发表了重要讲话。根据会议的部署和安排,安徽大组会议对安徽省委工作中的错误进行了揭露和批评,特别是对安徽省委主要领导人进行了严肃深刻的批评,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高度重视。
刘少奇率领钱大姐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用10天时间,亲自调查和处理安徽问题。当时,大批惩办干部成为安徽省委的突出问题之一。2月9日,中共中央决定调离安徽省委主要领导人,由李葆华担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4月,根据中共中央指示,钱大姐带领由中央监委和中央组织部组成的工作组到安徽,指导改组后的安徽省委做好干部的甄别平反工作。
7月,中共中央决定从中直机关抽调一批司局长以上干部,下放到主要产粮棉地区工作,帮助恢复那里的粮棉高产,要求3年之内完成任务。内务部城市社会福利司司长朱农和我下放到安徽芜湖,朱农任地委副书记,我担任他的助手。我们到安徽后接触到省、地、县各级干部,听他们畅谈最多的是在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和钱大姐多次到安徽大组会上鼓励大家讲真话的情况,特别是钱大姐率领中央工作组到安徽甄别三大案件的情况。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和1959年“反右倾”斗争中,原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李世农,原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张恺帆,原省委文教部部长魏心一等一批省、厅级领导干部被打成“反党集团”或“反党联盟”,株连了一大批干部群众。
钱大姐把甄别三大案件作为突破口,她要求将原结论认定的问题一律重新核实;并与有关当事人要逐一谈话;重要证人由她亲自约谈;耐心听取原专案组领导人和办案人的意见;对持有不同意见的同志,分别召开座谈会。经过认真甄别审查,终于搞清楚了这三大案件都是错案。经安徽省委常委扩大会议和省委全体会议研究,并报中央监委批准,恢复了李世农、张恺帆等人的党籍、名誉、职务和待遇。因上述案件被株连的大批同志得到了平反。其间,钱大姐多次召开安徽省地、市监委书记会议,部署和推动全省的甄别平反工作。
1962年6月18日,钱瑛在安徽省地、市监委书记会议上的报告指出,甄别平反工作增进了党内团结,调动了广大干部群众的积极性,促进了安徽形势迅速好转。芜湖地区所辖的12个县(市)都提前实现了粮棉高产任务,群众生活明显得到改善。从1963年到1965年,安徽全省农业总产值平均增长15.1%,轻工业总产值年平均增长17.3%,重工业总产值年平均增长12.5%。钱大姐到安徽领导甄别平反是这一时期中央监委直接查处的重大案件之一,并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高度评价。
一生浩然正气
1965年秋,我完成了下放任务,从芜湖回到北京,被分配到中央监委工矿监察处任监察专员,又一次回到钱大姐身边工作。当时中央监委的办公地点在北京市西单北大街98号,与中央组织部同在一栋中字型的大楼里办公,中间6层,两边5层,因为外立面是灰色的,被大家称为“灰色大楼”。在这里,我经常看到钱大姐忙碌的身影。
半年之后爆发“文化大革命”,一场浩劫迅速席卷全国。根据中央文革小组的旨意,1966年6月,北京大学红卫兵进驻中央监委和中央组织部,以“东方红战斗团”名义张贴《灰色大楼为何如此平静》《钱瑛——刘少奇的马前卒》两篇大字报,矛头指向钱大姐等中央监委领导人。
中央监委机关干部对中央监委是否执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为了统一大家思想,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到中央监委讲话,强调贯彻民主集中制,鼓励大家畅所欲言,领导要虚心听取意见。中央监委副书记、开国大将张云逸也到中央监委讲话,他说:“路线,路线,要有路有线,我看不出中央监委另有什么路线……”中央监委的造反派则坚持认为中央监委执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钱大姐的处境日渐艰难。
上海“一月夺权”风暴后,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窜到中央监委,召集造反派和处以下干部开会,我参加了这次会议。戚本禹诬蔑钱瑛“没有毛泽东思想”“四级干部的水平,不如二十四级干部”“大字报可以上街”“对无产阶级不能保密”等,煽动造反派夺取中央监委领导权。在江青、康生等人的支持下,1967年1月25日,中央监委造反派宣布全面夺权,中央监委常务委员、处级以上领导干部被全部解除职务,随即成立中央监委机关革命领导小组。
中央监委造反派夺权后,抛出《钱瑛反对毛泽东思想,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罪状》,把钱大姐领导的甄别平反诬蔑为“大刮翻案风”;把钱大姐在党的八大的书面发言丑化为“反对突出政治的活标本”;把钱大姐与刘少奇的正常工作关系诬蔑为“忠于刘少奇”“共同反对毛主席”等等,并给钱大姐扣上“叛徒、内奸、特务”的帽子。随后,抄家、批斗接踵而至。
我曾目睹在钱大姐主持征求意见的一次小型会议上,一名造反派气势汹汹地走到她的座位边拧了她的胳膊。我又目睹在一次批斗大会上,钱大姐以文弱身躯被迫站在会场前面右边角落上,忍受着多人的狂吼诬蔑,大泼脏水。我还目睹了刘结挺、张西挺夫妇大闹中央监委的风波。刘结挺是原四川宜宾地委书记,张西挺是原四川宜宾市委书记,因严重违法违纪,经四川省委研究并报中央监委批准,给予开除党籍处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刘结挺、张西挺企图翻案。钱大姐等中央监委的领导人认为这个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坚持不予平反。刘结挺、张西挺依仗江青、康生的支持,窜到中央监委五楼会议室,当着众多干部的面,气势汹汹地诬蔑钱大姐和中央监委领导人。
1967年2月,钱大姐被“隔离审查”后,中央监委造反派组织人员轮流值班看管。我曾2次被迫参加值班,第一次是与汤般若处长一道。钱大姐1960年回到中央监委工作后,一直住在西单北大街98号大院东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这时我才知道钱大姐被监禁在她家南边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我走进房间时她正在伏案书写,见到我就说:“方秘书(指我的曾用名“方刚”),请你到我家里去取一些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来。”我马上到钱大姐家,她家保姆杜素珍一边准备物品,一边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方秘书,现在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啊?”我无言以对。当我把生活用品交给钱大姐时,她投来感谢的目光。
钱大姐被打倒后,凡是拥护过钱大姐和为她说过一些公道话的同志,都被扣上各种罪名,甚至被列入“反革命”行列。我曾说过“讲钱大姐是刘少奇的马前卒,这是扯不上的”“造反派的大字报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等,就给我扣上“黑线人物”“漏网右派”“叛特嫌疑”等大帽子,逼迫我交代与钱大姐的“特务关系”。如此颠倒敌我,令人莫名惊骇。
1968年4月6日,中央文革小组决定对钱瑛实行“隔离监管”,将她关押在北京卫戌区的一所军营里,中央专案组从军队抽调20多名官兵负责看管。在这样的临时监狱里,钱大姐度过了她人生最后的5年零3个月。1973年5月2日,钱大姐在北京含冤逝世。
粉碎“四人帮”后,钱大姐的秘书刘克境在很多老同志的支持下,给叶剑英、邓小平写信,请求复查钱大姐的案件。1978年3月23日,经中共中央批准,钱瑛骨灰安放仪式在北京市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李先念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参加,邓颖超主持,廖承志致悼词。原中央监委的一批老同志到八宝山送别钱大姐,我见到了年高德劭的帅孟奇大姐。她老人家虽经“文化大革命”磨难,仍然如青松般挺立,像慈母般对我殷殷垂询。在谈到钱大姐“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迫害时,我们都禁不住哽噎泪下。“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钱大姐对新中国纪检监察工作的贡献已经永载史册,她无愧于纪检监察干部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