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苏北甘祖昌”的老红军父亲
2025-02-22叶忠玲
2013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会见第四届全国道德模范及提名奖获得者时,曾饱含深情地提到甘祖昌将军,“甘祖昌将军是我们开国将军,江西的老红军。建国以后,他当了将军,但是他回家当农民,我们当年做小学生的时候,就有这个课文。”甘祖昌“不当将军当农民”的事迹彰显了他对党忠诚、淡泊名利、不畏艰苦、不图安逸的高尚情操,成为共产党人践行初心使命的最好见证。而在苏北射阳县,也有这么一位甘祖昌式的人物,他1933年参加红军,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经过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生死考验,因在1947年盐城保卫战中身负重伤,不能归队,便留在射阳县合兴乡罾塘村安家落户,成为当地一名农民。他就是我的父亲(公公)——老红军李本云。
身经百战,多次负伤的老战士
1915年,父亲出生在四川阆中一个贫苦家庭,他给地主当过长工,在石坊干过学徒,很小就体验到世间冷暖。17岁那年,阆中县有了党领导的地方武装——赤卫队,父亲毫不犹豫地加入了革命队伍。第二年,他又参加了红四方面军的正规部队,成为一名红军战士。1935年,父亲随着红四方面军开始了举世瞩目的万里长征。从那时起,他历经多次战斗,也多次身负重伤,但他总能不顾生命地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
有一次,部队在嘉陵江边遭遇了国民党重兵围追堵截,敌人企图将我军就地消灭。父亲受命过江侦察敌情,他带领的侦察排刚经历了两天的急行军,还没来得及休整,就再次投入到新的任务中。这一天,侦察排从凌晨忙到天黑,几乎是马不停歇。战士们太想歇一会,吃点东西了。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虽然于心不忍,还是狠心说道:“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生命可以丢掉,党交给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在父亲的带动下,战士们继续打起精神,设法渡河侦察。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小皮筏,在黑夜的掩护下,父亲带着几个战士坐船渡江。夜里的嘉陵江,水急浪高风大,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努力,稍不注意就可能船翻人亡。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拼搏,终于安全抵达对岸。父亲他们把握时机,俘虏了敌人一个守卫班长,稍加威胁恐吓,就套出了敌岸防部署和兵力情况,还顺便缴获了岸边的两艘小船。父亲和战友们圆满完成侦察任务后,又投入到紧张的战斗准备中。他们获取的信息,为我军进行作战部署提供了重要依据,我军最终以较小的代价胜利渡过了嘉陵江。
长征途中,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严重的物资短缺以及高强度的行军跋涉和遭遇战,几乎每天都有战友牺牲。父亲一度充满了悲痛和迷茫,好在战友董盘志经常安慰鼓励他,帮助他解除压力。父亲也常帮身体较弱的董盘志背负行装,他们在相互关心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在经过爬雪山、过草地的极端考验后,董盘志的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同志们要抬着他走,可他怎么都不答应,反而坚定地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绝不能躺着等革命成功,我要用自己的双脚,踩着通向胜利的道路。”坚持到第3天,董盘志还是牺牲了。父亲含泪掩埋了这位坚强的战友,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踏着革命烈士的血迹奋勇前进,一步一个脚印地把革命坚持到底!”多年过去,父亲始终怀念这位战友,每次提起他的故事,都满含热泪。
1976年,长征胜利40周年之际,父亲被邀请到县里的千人大会堂讲长征的事迹。记得那天礼堂里座无虚席,过道里也站满了人。父亲没有讲稿,一口气讲了3个多小时,从长征出发一直讲到胜利抵达陕北。他讲到长征一路上啃树皮,吃草根,甚至吃牲口拉下来的没有消化的青稞;讲到共产党员借宿走时把一条棉被剪下一半留给老乡;讲到红军战士冻僵了临咽气前手里还举着一枚银元交党费……讲到激动时,父亲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声音也洪亮了很多。全场观众仿佛都回到了那个感天动地的革命年代,许多人听得热泪盈眶。
父亲的演讲影响了我一生的学习、工作和生活。正是父亲他们那一辈人抛头颅洒热血,用一串串血迹斑斑的脚印,趟出了一条胜利的道路,迎来了崭新的中国。每每回忆父亲讲长征故事的情景,我的心灵都受到强烈的震撼。在父亲的引领下,我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扎根农村,服务人民的老红军
1947年,父亲在盐城保卫战中负了重伤,肺上的一颗子弹取不出来,腿上也有碗口大的伤口,左手还是残疾,无法跟随部队行动。部队决定把他留在射阳县合德镇罾塘村休养。
刚到农村,部队发给父亲600斤小麦,这算是他维持生活的重要物资了。但那时正赶上农村青黄不接,村民们的生活困难很大,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小麦借给了村民,和大家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夏季麦收后,村民想多还他一些,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我们共产党人向来是和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你们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哪能多要你们一粒粮食?”
全国解放后,党组织为了方便他休养和治病,想让他搬到县城住,他不假思索地说:“长征条件那么艰苦,我能跟随毛主席走到底,今天农村的条件比那时不知好多少倍,就不应该想这想那。射阳县是革命老区,农村的每一块土地都是烈士的鲜血换来的,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只能做建设新农村的尖兵,绝不能做回避艰苦奋斗的逃兵。我决心在农村长期住下去,和农民们一起再走一次改天换地的新长征。”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干部工资实行薪金制,父亲被定为行政18级,在当时村里算是很高的工资,但他艰苦奋斗的作风一天也没有丢。父亲因为手有残疾,不能做重活,他就坚持做力所能及的轻活。村里兴修水利工程,父亲非要添一把力,他既不能挑泥,又不能挖土,就坐在凳子上为工程锤碎砖。秋收时,村民们打完粮食,地上留下很多谷壳、秸秆等垃圾,父亲就丢掉叉子拿起扫帚,从早到晩忙个不停。父亲干这些从不要报酬,村干部要给他记工分,他说:“国家已给我发工资了。”大伙劝他说:“老营长呀!组织上把你安排到我们这里,是让你休养的,你却整天劳动,再累着自己。”每次父亲都是跟大家既讲小道理——“劳动有助健康,是最好的休养”,又讲大道理——“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当时的村支部书记许恒左称赞说:“老营长带头劳动,对我们村干部发动群众大干苦干起的作用可大啦!那年头,他的行动就是无声的命令,只要他拿起工具从家里出发,其他人见了就纷纷跟上来了。”
县委一直关心父亲的生活。20世纪60年代后期,县领导又一次动员他到县城居住,立马又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还把毛主席的话搬了出来:“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父亲在罾塘村30多年,一直住的是两间草房,但他从未向组织伸过手,也一直要求我们自力更生,不要给组织增加麻烦。
言传身教,永不谋私的好父亲
父亲有两个儿子,大哥李朝富和我丈夫李朝学。在我丈夫8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含辛茹苦把兄弟俩拉扯成人。1971年,兄弟俩刚到应征入伍年龄,父亲就让他们参了军,他俩当了工程兵,还分在一个连队。临行前,父亲谆谆教导兄弟俩:“永远牢记党和军队的好传统好作风,刻苦训练,哪里艰险哪向前。”他俩始终牢记父亲的嘱托,努力工作,积极要求进步,很快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大哥李朝富提了干,我丈夫在山东蒙阴县执行任务时身负重伤,被部队记了二等功。兄弟俩在部队里成了典型。得知父亲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后,部队邀请父亲去给大家讲讲革命传统。我丈夫当时羡慕提干的大哥,想让父亲借机帮他给部队首长说说,也给自己提干。不料父亲坚决不同意,还说:“战争年代负伤立功甚至壮烈牺牲都是常有的事,哪能你们兄弟俩都提拔呢?如果部队首长按程序提拔你,我不反对,但你要我和首长打招呼,一万个办不到!”就这样,我丈夫当了7年兵,退伍回乡后又当了多年村支书,尽职尽责,他始终记得父亲的教诲,做到党叫干啥就干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1975年,父亲应江苏省委机关报《新华日报》之约,请县委宣传部的同志帮他整理发表了4000多字的文章《永远跟随毛主席长征》,表达了一个红军老战士扎根农村,和乡亲们一起战天斗地的壮志豪情。
父亲在世时,我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但父亲从没有想过要通过他的关系帮我解决工作,他总是说:“农村里当农民的千千万万,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当一辈子农民呢?我是老红军,但我当年跟着毛主席长征,为的是普天下劳动人民,绝不是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私利。”父亲去世前,市里、县里派人来看望他,问他有什么困难和需要,他也什么都没提。这么多年来,我们全家前后四代一直过着平常人的生活。父亲用自己的言行教育家人:共产党人从举起拳头宣誓的那一天起,就把一切交给了党,决不能搞特殊化。
1979年,父亲因病去世了。在入殓时,我们才发现他身上有12处显著的伤疤。父亲军旅生涯先后荣获一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若干,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战友很多都当上了将军,但他从不在我们面前提起。20世纪80年代,有关部门把父亲的事迹整理成一本连环画——《老红军李本云》,号召向他学习。作为儿女,我们永远怀念他对我们的言传身教,这是我们永远受用的财富。令我们欣慰的是,父亲的名字和事迹仍深深地留在老区射阳人民的心中,每当提起父亲的名字,大家都会亲切地称他为“苏北甘祖昌”。
(口述者系李本云儿媳;整理者陈锦艳系中共射阳县委党史工作办公室干部,彭辰阳系射阳县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