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的自我管理实践研究
2025-02-19陆朦朦张芸琪
[摘 要] 研究基于隐私管理理论,采用深度访谈方法,从隐私边界认知、隐私边界协调及隐私边界平衡三个递进的层次揭示个体对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的管理实践,促进理解数字阅读时代个体性阅读行为与社会性阅读互动之间的动态关系。研究发现,隐私边界认知主要根据用户隐私敏感性、平台技术可供性和阅读社会公共性三种类型进行识别,隐私边界协调又通过关系程度、痕迹属性和互惠原则进行协商。在此基础上,研究反思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协调失控的隐忧,并提出精细化社交关系切割下的隐私边界管理机制、去标识化的数字阅读痕迹分类淡化机制、多层级的数字阅读痕迹可见程度协商机制等优化路径。
[关键词] 数字阅读痕迹 可见性 隐私边界 自我管理
[中图分类号] G23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5) 01-0066-10
Between 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Research on the Self-Management Practice of the Privacy Boundary of Digital Reading Traces
Lu Mengmeng Zhang Yunqi
(School of Publishing,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Zhejiang/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Intelligent Computing Laboratory of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Zhejiang,Hangzhou,310018)(School of Publishing,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Zhejiang, Hangzhou,310018)
[Abstract] Based on the privacy management theory, this study adopts the in-depth interview method to reveal individuals’ management practices regarding the privacy boundaries of digital reading traces from three progressive levels, namely privacy boundary recognition, privacy boundary coordination, and privacy boundary balance. It promotes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dyna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 reading behaviors and social reading interactions in the digital reading era. The study finds that privacy boundary recognition is mainly identified according to three types: users’ privacy sensitivity, the affordance of platform technologies, and the social publicity of reading. Privacy boundary coordination is negotiated through the degree of relationship, the attributes of traces, and 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 On this basis, the study reflects on the hidden concerns caused by the out-of-control coordination of digital reading traces privacy boundaries and proposes optimized paths such as the privacy boundary management mechanism under the refined segmentation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the de-identification-based classification and dilution mechanism for digital reading traces, and the multi-level negotiation mechanism for the visibility degree of digital reading traces.
[Key words] Digital reading traces Visibility Privacy boundaries Self-management
1 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何以成为问题?
有一个有趣的说法是:家中没有书的朋友是不值得深入交往的。虽然藏书并不等于看书,看书也不等于智慧,但无疑一个人的书架与藏书,其数量、类型、质量等都反映着个人的阅读旨趣与文化品位,可以说阅读对文化身份具有构建、消解、培育、毁育之作用,表现为其标识、形塑着文化身份[1]。社交媒体的发展和社会化阅读平台的兴起使得曾经相对私人化的阅读行为与阅读旨趣被呈现在开放性的网络环境中,个人阅读偏好与阅读痕迹变成可供他人观看的景观[2],由此产生了数字阅读痕迹,即阅读主体在数字阅读过程中主动留存或客观生成的反映个体阅读思考与认知、阅读动态与行为的符号和数据。
数字阅读痕迹的生产固然是个体行为,但另一方面,阅读无疑是有公共性的,尤其面对当下媒介环境下文本阅读的式微,出于对日常世界、公共场域、集体意识中充斥的视听内容的共同抵抗,对阅读之公共性的捍卫是重塑经由阅读获得信息、记忆、情绪、思考、道德观念等能力的共同需要。数字阅读痕迹在社会化阅读平台能够被看见、调用、流通与再生产,使之具有显著的公共意味,承载数字阅读时代公共交往之可能。但与此同时,用户出于隐私考虑,通过数字阅读平台提供的技术手段进行着数字阅读痕迹可见性程度的自我设置,即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的自我管理实践。事实上,读者隐私的重要性并非数字时代才显现出来,保护读者隐私权一直是现代图书馆核心价值理念的重要体现,读者在图书馆查找或获得的信息、咨询、借阅、获取或传播的资源均为隐私信息。中国图书馆学会通过的《中国图书馆员职业道德准则》也有“维护读者权益,保守读者秘密”的表述[3]。作为数字社会个人信息管理的细分类别,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既有其他类型信息隐私边界管理的共性,也有其独特性。研究个体对数字阅读痕迹可见程度与隐私边界的管理,可供促进理解数字阅读时代个体性阅读行为与社会性阅读互动之间的动态关系,揭示个体隐私边界管理如何协商私人与公共的弹性阅读空间。
当前有关移动阅读应用的隐私研究多集中于对隐私政策设置的合规性探究以及对隐私侵犯风险的现实关注上,研究多以隐私政策为核心,偏向于从移动阅读服务提供商视角审视隐私政策制定的不足,并基于用户视角提出多元协同的隐私风险规避路径。从研究思路看,此类研究遵循相对一致的样本选择策略与分析逻辑,对多款阅读类App进行隐私政策的收集,在文本分析基础上指出隐私政策的现实问题与可能策略,例如张斌[4]、徐磊[5]等研究都是依照此类研究设计的典型代表。但显然上述研究忽视了阅读隐私的特殊属性,将其与更大范围内的移动应用产品隐私政策混杂在一起探讨个人信息保护问题,同时也忽略在更为具体、微观的自下而上的用户感知层面作出阅读隐私相关的探讨。凯特·雷恩斯–戈尔迪(Kate Raynes–Goldie)将社交媒体隐私区分为“信息性隐私”和“社会性隐私”两类,前者认为用户在社交媒体进行隐私管理是为了规避个人信息被平台或第三方机构搜集和非法利用,而后者则认为用户的隐私管理是评估社交关系后采取的调控措施[6]。在本文的研究情境中,用户在社会化阅读平台通过“隐藏可见”或“编辑可见”等方式管理数字阅读痕迹的可见程度,虽然有其他平台使用过程中对信息性隐私的共性担忧,但同时更多的是为基于社交关系而形成的“社会性隐私”考虑。理查兹(Richards)针对数字阅读中的隐私侵权问题提出智力隐私(Intellectual Privacy)概念,他认为智力隐私是个人在思考、阅读和探索信息时不受监视和干扰的权利,这种隐私对于保护个人的思考自由和探索新想法至关重要。他在研究中指出社交阅读可能导致个人在阅读时自我审查,避免阅读可能引起争议或不被朋友认同的内容,这可能限制个人的阅读范围和思想的多样性。基于此,政府和社会应当制定一个更加平衡的隐私信息分享与保护机制[7]。智力隐私的核心在于维护个人在形成和表达自己观点时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而阅读是个人形成和表达自己观点的重要来源,因此,本文选取微信读书作为研究对象,试图通过微信读书用户在隐私设置上的自我管理实践管窥数字阅读情境下隐私边界协调实践。之所以选择微信读书这一平台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其在阅读社交关系中呈现出强关系与弱关系多层交叉的关系网络,并且面对用户隐私管理方面的需求,微信读书提供了诸多隐私设置的细微功能,使得该平台上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实践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为解读数字阅读情境下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提供了多元观察视角。
传播隐私管理理论比一般的自我表露在表述上更强调个人化的内容,并对表露过程受到的规则影响予以关注。传播隐私管理理论既涉及自我表露,也涉及在没有自我表露的情境下允许他人接触他们隐私信息的程度。该理论提出了所有权、控制、规则、共同所有、纠纷等主要原理,认为人们相信自己拥有关于自身信息的所有权,并会建立边界控制他们的个人信息,也会根据规则系统分享和保留信息。根据连接、渗透性和所有权的规则,他人可能成为隐私信息的共同所有者,当规则出问题或执行时出现错误时会导致纠纷[8]。上述原理为理解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提供了框架,本文借鉴传播隐私管理理论进行分析,具体围绕以下研究问题展开:(1)用户如何理解与识别数字阅读痕迹的隐私边界?(2)对产生的数字阅读痕迹,用户又根据什么规则来调整隐私边界?(3)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协调失控的后果与影响是什么?如何平衡?结合研究问题,下文将从隐私边界认知、隐私边界协调及隐私边界平衡三个递进的层次展开分析。
本文主要采用深度访谈法,通过滚雪球抽样及在社交平台公开招募的方式,遵循信息饱和原则,共对13位微信读书深度用户进行访谈,见表1。通过深度访谈,掌握微信读书用户在管理阅读隐私时的行为习惯,比如个人书架公开,阅读评论互动、阅读时长排行等功能设置,并且对用户管理自身阅读隐私的行为动机与心理动态进行考察。在此基础上,研究还使用媒体报道、行业报告等获取微信读书相关公开资料作为辅助分析。
2 识别与认知:如何理解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
尽管传播隐私管理理论认为个体享有自身信息所有权并有权对其进行边界设置,但显然不同个体对隐私边界的理解不是完全一致的。在以微信读书为代表的社交阅读中,用户对平台提供的隐私控制选项存在三种主要的隐私边界识别路径。
2.1 主体性认知:基于用户隐私敏感性的边界识别
阅读信息与阅读痕迹可能构成对用户的“人格画像”,阅读书架、正在阅读的读物、推荐的读物、阅读时长、阅读想法等,一定程度可以勾勒出阅读主体的人格侧面,这些精神世界信息组合是大量社会评价产生的基础。对于上述阅读信息与阅读痕迹,阅读主体可能存在不愿为他人知晓的期待,也可能存在知识共享、文化交流甚至商业回报等积极利用的期待,不同主体对于阅读信息的隐私期待有所不同。显然,无论是基于何种期待,阅读主体应享有自主建立或拒绝建立阅读“人设”的自由,阅读痕迹隐私边界识别由此成为极具个人化的主体性选择。尤其是对数字阅读痕迹所具有的面向社交和互动需求的那部分痕迹信息,许多用户认同其内嵌的个人价值观与品位旨趣暴露可能,并对此有较高隐私敏感性,主观上认为阅读痕迹是私人化的信息,同时因为在自身的数字阅读实践中对此类信息可能如何被使用有较为清晰的经验认识,所以倾向于更为保守的隐私边界设置。例如受访者F提到“我觉得读书是件很隐私的事,我不太喜欢别人知道我读什么书,更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书评,因为书评包含了一些吐槽、私事、价值观之类信息”。
但有趣的是,这类隐私边界具有显著的非对称性和非互惠性,即希望自己的阅读痕迹被限制在边界之内,同时寄希望于他人的隐私边界能够对自己开放。例如受访者Y提到“我觉得书单歌单都是很隐私的事,别人可以通过这些信息来勾勒这个人的性格和心理,我不喜欢被窥探,所以微信读书不仅关闭书架还禁止关注我,所有的评论画线只有本人可见,但我同时希望看到别人对这一段话的看法,所以我私密自己的笔记,然后看别人的”。此外,这类隐私边界识别也受到时间变量的调节,即在阅读平台上留存的历史阅读痕迹,与个体当下的自我形象认知相关性越低,其隐私敏感性和关注度将越高[9]。显然,个体阅读旨趣是随生命历程与阅读经验而变化的,具有显著的时间性,过往阅读书目留下的阅读痕迹可能与当下新的阅读品位与自我形象有所出入,这也是用户阅读痕迹隐私敏感性提升的一个原因。“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可能看的书比较青春文学,现在毕业工作了这类书看得少了,也因为考虑到一些现在的朋友和同事会看到,所以觉得应该隐藏起来”(受访者L)。
2.2 被动性认知:基于平台技术可供性的边界识别
作为当代阅读活动的外部环境与底层结构,数字阅读基础设施不仅涵盖互联网硬件设备、设施与物理环境,还包括数字平台的数据、程序及规范体系,且指向诸多阅读行动者间的互动互构关系[10]。因此,理解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的前提是理解经由数字阅读平台提供的一系列物质性设备、技术可供性以及其形塑的阅读行为与阅读秩序。微信读书平台提供了用户在可见范围的编辑性和可见状态的选择性等方面的技术装置。可见范围的编辑性是指用户在享受“被看见的权利”的同时,可以对被看见的范围内容进行自我编辑,由此可享受“以自己的方式被看见的权利”。例如用户在公开书架时可使用“替身书架”功能,“制造”想要公开呈现的书架内容。可见状态的选择性是指“给予他人可见的权利”,即用户可以选择被公开的内容范围,比如关闭书架展示、公开评论等。用户可以将自己阅读的书籍加入私密书架,设置成仅对自己可见,由此来保护自己的阅读隐私;用户在写批注和想法时,同样可以设置成私密状态。
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的识别认知往往与数字阅读平台技术界面提供的一系列功能设置的完善与更新相辅相成,平台方在时刻观察手机用户行为以改进自身的隐私设置功能的同时,用户也在日常使用中适应性地发现和体验相关隐私设置功能,并且在偶然性的隐私设置功能技术发现与体验中感知和确认隐私边界,例如受访者G表示“关注了很多阅读时长比较多的朋友,晚上想看看大家最近在看什么书,看到好书就加入我的书架共同进步学习,没想到大家都关闭了,感觉大家的隐私性真的越来越强了”。
2.3 开放性认知:基于阅读社会公共性的边界识别
社会化阅读将传统的私人阅读体验转变为公共活动,使得阅读不再是孤立的活动,而是可以与他人共享和讨论的社交体验。读者可以通过注释、评论和分享来与其他读者互动,将个人的阅读体验转化为公共对话,增加了阅读的社交维度。个体的阅读体验通过数字痕迹被记录下来,成为社会共同记忆与人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有助于构建和维护社会文化认同。施塔尔(Stahl)提出的“协作式知识建构”理论强调通过社会互动和集体努力来构建和深化知识,他认为“协作式知识建构”由“个人理解”和“社会知识建构”两个核心环节构成[11]。在个人理解环节,个体首先在公共空间中表达自己对某个主题或问题的理解。这是协作式知识建构的起点,它要求个体将自己的思考和理解公之于众,为后续的社会知识建构打下基础。而在社会知识建构环节,一旦个体的原始理解被公开,其他参与者就可以对其进行讨论、质疑、补充和扩展。这个过程涉及对话、辩论、合作和反思,旨在通过集体智慧来丰富和完善对知识的理解。社会知识建构强调的是知识的社会性和动态性,即知识是在不断的社会互动中被创造和重塑的。基于知识协同建构与阅读的公共性视角,部分用户会倾向于将边界识别为开放性的,以此释放社会化阅读之于公共交流与协同知识生产的优势。例如受访者S提到“我有时候会对别人发表的内容产生兴趣,然后被吸引过去读他说的那本书。有时候我留下的点评也会收到一些陌生人的回应,这种感觉还蛮好的,能够感受到自己被别人认同了。跟我经常互动的陌生人我也都有印象,我们之间也会偶尔分享一些自己觉得不错的书”。此外,微信读书官方平台也在有意引导公共讨论与互动交流,例如其推出的资深会员制度中打出“资深会员点评集合平台深度阅读的高质量用户的见解,有更大的参考价值,可以帮你更加有效地选择值得阅读的书籍”的口号以吸引用户加入。
3 选择与协商:如何协调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
隐私管理理论认为,人们根据规则做出控制自己拥有的隐私信息的决策,不同的规则指导着信息的共享和隐私的保护。通过数字阅读平台提供的技术界面与功能操作,数字阅读痕迹被自我编辑与编织,阅读个体通过审视阅读痕迹的生产,调整隐私管理的边界,试图“策划一个经得起公共监督的数字角色”[12]。如上文所述,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识别是多重交叉和动态变化的,因此,隐私边界管理的协调也涌现出三种主要规则。
3.1 基于关系程度的隐私边界协调规则
基于关系程度的隐私边界协调规则是指个人根据与他人的关系亲密程度来调整他们愿意分享的阅读内容和个人信息的程度。微信读书平台在可见性管理设置上的非对称性可见也会使用户因为担心自己会被熟人或者陌生人监视,而选择隐藏自己的阅读痕迹,保护自己的阅读隐私,防止熟人看见后形成认知偏差,同时也防止陌生人对自己产生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例如受访者M提到:“一般我不会公开我的书架书单这类信息,我朋友在跟我相处过程中看不出来我会读什么样类目的书籍,我觉得被他们看见我的阅读记录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对我的印象。”一旦完全开放数字阅读痕迹的可见性,被观察的个体难以知晓被谁观察以及观察到何种程度,这种不确定性造就的不安全感使得用户宁愿选择全封闭的边界协调方式以规避可能的风险。在具体的阅读实践中,关系程度与关系类别细分的颗粒度会更为细致和复杂,隐私边界的协调规则也会根据不同情境的变化而调整。人们通常将社交圈子分为不同的层级,如核心朋友圈、工作同事、泛泛之交等,每个层级的共享程度不同。显然,超出关系程度及身份角色的阅读痕迹被熟人关系看见可能会引发观看者对该用户的印象颠覆。“我有个上司看着挺严肃,她的微信读书里有上千本霸道总裁和古偶言情,看得我很出戏,不敢相信她爱看这个”(受访者X)。因此维持与关系程度相匹配的阅读形象是隐私边界协调的规则之一,正如受访者B指出没有边界感的熟人关系导致其更愿意将阅读痕迹分享给陌生人看(“我的需求是屏蔽一切好友,而非关注我的书友和未关注我的网友,目前微信读书想法功能提供的是‘仅未关注你的人可见’,微信好友如果没关注你也能看到我的想法,这不是我想要的”)。
3.2 基于痕迹属性的隐私边界协调规则
基于痕迹属性的隐私边界协调规则是指个体根据信息敏感性、价值和潜在风险等具体属性来调整隐私保护措施的过程。从隐私边界的控制权而言,信息性隐私更侧重于个人对自身数据的控制权,而社会性隐私则侧重于个人对其社交活动和社交关系的控制权。从可能引发的风险类型来看,信息性隐私的风险主要来自数据泄露和身份盗窃,而社会性隐私的风险则可能来自社交关系中的误解、尴尬或社交排斥。从隐私保护措施来看,信息性隐私的保护措施包括数据加密、访问控制、安全协议等,而社会性隐私的保护措施包括隐私设置、内容审查、社交网络的权限管理等。显然,数字阅读痕迹既包括基于阅读行为的时长、进度等信息性的痕迹,也包括主观留存的反映阅读认知与理解的评论与互动等社会性痕迹。用户对不同属性痕迹的隐私敏感性不同,在日常生活中个人数据被征用的技术入侵使得用户对信息性数据构成的阅读痕迹持有“隐私躺平”态度,倾向于让渡部分信息性阅读痕迹来换取平台基础功能的使用,而对能够反映个体精神世界等价值观密度更高的社会性阅读痕迹则更为谨慎和保守。在社会性痕迹内部,仍然存在进一步的痕迹属性划分,形成多层级嵌套的基于痕迹属性的协调规则。比如社会性的痕迹中会进一步根据阅读书籍代表的形象属性区分边界协调的尺度,更能正面反映阅读品位的书籍的阅读痕迹会处于相对开放的边界(“高级的书我都公开,言情小说虽然阅读时长最多,但我进行了隐私设置”(受访者S))。甚至会出现阅读品位的鄙视链,以此调整自身的隐私边界设置(“如果被看到在看《你坏》《阿弥陀佛么么哒》《乖,摸摸头》这类书,即便是畅销书,但可能会被认为不懂书,所以就不大好意思公开”(受访者C))。
3.3 基于互惠原则的隐私边界协调规则
在人际关系中,隐私信息的共享往往基于互惠原则。在数字阅读情境中,也存在基于互惠原则的协调规则,例如采取“互相关注才能看到”的隐私设置方式。基于互惠性的协调规则存在多种情形,包括与其他用户的互惠、与平台的互惠以及与更宏观的社会文化的互惠。与其他用户的互惠是较为常见的一种,根据双方对彼此的阅读痕迹开放程度采取相应的边界设置(“如果对方允许我查看他的阅读痕迹,我可能会考虑也向他开放,但不会完全面向无差别的全部用户公开”(受访者M)。此类互惠显然需要更强的信任感建立,往往需要较长时间的培养,也会受到互惠对象与自身的关系程度和角色身份的调节,互惠的养成更可能发生在因书结缘的陌生书友中,一旦互惠关系外接了亲属、师生、同事等其他现实世界的真实关系,基于互惠原则的隐私边界协调状态会被打破(“我是坚决不想让自己的父母或老师看到自己的阅读状态的。就算对方向我开放了也不行”(受访者L))。与平台的互惠是指用户根据平台能够对个体让渡的部分阅读痕迹提供的具体服务而协调隐私边界,例如让渡阅读周期、时长等信息能够获得平台提供的免费阅读机会或个体阅读记录报告,此时用户会选择将隐私边界适当开放,当然这类边界开放往往也是被动性的互惠。与社会文化的互惠是从阅读公共性角度出发的,将社会化阅读产生的数据痕迹视为文化遗产的一部分[13]。当考虑到自身阅读痕迹在更大范围内成为反映某一时期社会文化症候的见证者而有助于公共讨论与集体记忆时,用户会将隐私边界调整成更为灵活开放的模式,降低对个人阅读痕迹的隐私期待,使其在某种程度上从私领域转为公领域。
4 隐忧与超越:如何平衡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
已有研究多将“可见性”看作“公共性”的象征[14],但可见性并不一定必然带来公共性。数字阅读痕迹的可见性设置与隐私边界管理存在一定的默认条款与状态,尽管用户有一定的自由调整权限,但也存在隐私边界调整的非和谐状态,引发不同程度的阅读异化,这使得正视并反思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的现实隐忧成为数字阅读的“刚需”。
4.1 数字阅读隐私边界协调失控的阅读隐忧
上文所述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协调的多种规则在实践中并非非此即彼的选择,往往存在交叉重叠,这使得隐私边界的协调面临复合且矛盾化的尴尬局面,也造成阅读本身的诸多异化。
被裹挟的阅读。社会化阅读平台有关数字阅读痕迹的技术性设置不仅是传统阅读痕迹的简单复刻与重现,数字阅读痕迹可见性的多重可能使得个体阅读痕迹存在时间和空间双重维度的广泛联结,现实阅读个体与赛博阅读个体也因此可能产生某种错位,赛博阅读个体受到社会化阅读平台社交机制、游戏机制、竞争机制等平台规制与秩序的形塑,而陷入一种理想自我追逐式的阅读情形,无益于对阅读文本的深入体悟与阐释,也造成阅读身份的迷思。为适应平台机制或被动或主动的阅读痕迹隐私边界退让并未带来实质性的个体获益(“有的时候我感觉看书不是在摄取内容,而是在凑一个好的时长领取奖励,让自己在好友排行榜里看起来更加好看,最后其实感觉也没能真正理解这个书所讲的内容”(受访者W))。
被粉饰的阅读。有研究指出通过文化资本向社会资本的转化,个人可以通过广泛、多样化的阅读和活跃的在线互动,从社会联系中获利,不仅能增加获得非冗余信息来源的机会,获得其他人所没有的知识,而且还增加了接触或获得理想资源(如影响力)的可能[15]。但作为社交资源的数字阅读痕迹也使阅读形象成为个人自我形象的“造景”,根据与他人的具体交往情境而随机应变,实现伪装性阅读,并在多重伪装之间协商与切换最佳阅读形象进行选择性可见,阅读个体不再是“用自身真实的阅读被看到”,而是“用他人期待的阅读被看到”,读者最终想象一个“弹性的阅读自我”,形成“弹性的情境式自我认同”,通过阅读痕迹的选择性呈现进行自我形象的再生产(“有时候我觉得替身书架也不是那么必要,总感觉很多人并不是为了阅读使用,而是为了维持人设,这样挺没必要的,还不如纯粹一点”(受访者C))。
被收割的阅读。数字阅读痕迹作为数据资源被平台调用,或打通平台生态系统内其他服务数据进行应用创新,或对既有数字阅读数据进行挖掘分析提供更精准的内容推荐,诸如此类被征用为数据资源的阅读痕迹,尽管平台提供了显在的可见性设置入口,以维护用户对隐私性信息的管理权限,但事实上产生阅读痕迹的个体被排除在后台阅读数据使用与交易之外,平台在此过程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甚至从用户隐私边界的默认开放或主动设置中将数据进行关联而得到更加丰富和隐秘的含义,形成“整合型隐私”[16]。并且,长期受到社会化阅读平台社交化、游戏化的阅读规则影响,阅读个体也会养成通过阅读数据状态以确认自身阅读质量的习惯,使得数字阅读痕迹发挥一种自我验证“合格自我”的安慰剂效用。然而,真正投入了时间心力的阅读显然不仅仅是数据化后显在的阅读时间度量或阅读感悟的互动频率,甚至不在读者本身显性的意识里,而存在于阅读个体生命的沟壑、生活的缝隙之中。
4.2 数字阅读隐私边界协调失控的再平衡
前人研究已经发现基于社会化批注产生的读者之间的互动和交流在内容层面上确实达到了较高的知识建构水平,从而在客观上提升了读者的阅读理解水平[17]。数字阅读意义的生成不仅取决于阅读个体的个性化认知与诠释,也取决于不同个体之间发生的随机性对话与群体性交流。因此,从阅读公共性价值来看,需要更多考虑如何对阅读隐私边界进行协商性管理以取得某种普遍接受的私人性与公共性之平衡。
精细化社交关系切割下的隐私边界管理机制。在前文提到的“知识协同建构”理论中,相较于个人理解,社会知识建构能够在对比与交流中协商并构建意义,形成知识的再生产与内化。因此,维护个人表达与社会知识建构的空间与相应机制,促进非积极展现的用户转化为积极表达的用户,能进一步提升用户社会化阅读的效果,实现阅读的效益最大化。例如通过增强社会化阅读社交关系的细分程度,进行“熟人圈层”与“陌生圈层”的隔离设置,为用户提供更为灵活的阅读隐私边界调控功能(“我不喜欢被认识的人观察太多,但是设置私密又不能满足我的分享欲,我希望类似的平台设置私密功能,只让陌生人看得见我的分享内容,熟人却看不见”(受访者Z))。微信读书平台也在逐步吸收用户关于精细化管理社交关系的隐私设置需求,但这些平台功能的调整优化往往具有滞后性。更多时候用户的隐私边界管理如《微粒社会》中所说“我们被微粒化地把握着,却不能微粒化地回应,更多时候只能非黑即白地表示赞成或拒绝”[18]。
去标识化的数字阅读痕迹分类淡化机制。当前在个人信息保护领域,取得共识的是在平衡社会福祉和个人权利之间承认“去标识化”的合法性,例如《个人信息保护法》《信息安全技术个人信息安全规范》《信息安全技术个人信息去标识化指南》等共同形成了“个人信息”“去识别信息”“匿名化信息”的层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也明确了“无法识别”之于个人信息的豁免[19]。在数字阅读痕迹的隐私边界管理实践中,也可借鉴上述“去识别化”的淡化机制,将有利于公共讨论,反映社会文化症候与时代阅读记忆的阅读痕迹适当“匿名化”与“断连化”处理,仅提供文本阅读的辅助理解与互动交流,而不链接该评论或批注痕迹的个人阅读页面及相应的社交链接触达。
多层级的数字阅读痕迹可见程度协商机制。平台提供可见性管理的技术界面与操作入口可能只是为了获得隐私政策规制下平台运行的合法性,而非对阅读公共价值的引导与维护。然而,如果一刀切地提高阅读隐私保护层级,如果所有用户倾向于将数字阅读痕迹视为私密性信息而加以最高层级的保护,那么个体又回归一座座阅读孤岛,难以倾听并容纳不同的文本理解与阐释的声音,这些都不利于异质性阅读感受的表达与交换,使得在更大范围内实现公共利益的价值遭到折损。微信读书等数字阅读平台可以弱化相关打卡展示功能,防止部分用户进行“表演式阅读”,让阅读行为转向更为主动的知识积累。同时警惕社会化功能的过度开发,积极引导用户利用与可见性相关的调控手段来实现高效的协同式阅读、沉浸式阅读、分享式阅读等。
5 结论与讨论
在社会化阅读中,个体对于个人阅读隐私保护的动态需求与阅读交流与知识共享的必要社会化之间的矛盾是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的根本困境。本文试图从数字阅读隐私边界认知、协调与平衡三个层次对上述困境进行探索性研究。研究发现,在认知层次上,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识别存在个体敏感性的主观性识别、技术可供性的被动性识别以及公共价值性的开放性识别三个维度。在边界协调过程中,协调规则又分化为三种主要规则,分别为关系程度、痕迹属性和互惠原则。当然,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协调在个体的社会阅读实践中有着显著的情境性,实际规则显然也比上述三种规则更为复杂,存在着多重交织。在隐私边界认知与协调规则之间可以发现存在某种关联,对于持主观性识别的用户,其隐私边界协调规则会呈现出对高负荷社交关系的普遍抵抗,回归全封闭的隐私边界管理模式;持被动性识别和开放性识别的用户,往往具有更为灵活的边界协调,其中被动性识别的用户会随着对平台功能的更全面了解而基于关系性原则和互惠性原则进行边界协调,采取开放性识别态度的用户则更多考虑痕迹属性而有选择地降低边界门槛,释放部分阅读痕迹的公共讨论与知识流转空间。最后,本文对数字阅读隐私边界失控引发的可能影响以及促进多元主体对隐私边界的再平衡进行阐释,旨在通过个体对阅读隐私的自主性与独立性的意识唤醒,赋予嵌入到日常生活中的数字阅读以更多兼顾私人性与公共性的可能。当然,本文也存在不足之处。首先,通过访谈方法获取经验数据的方式难以穷尽所有可能性,因此数字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在现实情境中仍有可能存在超出本文归纳的隐私边界识别、协调与平衡实践;其次,由于不同数字阅读平台提供的关于隐私边界管理的技术界面与具体功能有所差别,因此,虽以基于社交关系的微信读书为案例进行研究,提供了诸多观察隐私边界管理的视角和细节,但后续研究仍可以纳入更多数字阅读平台予以对比性的观察比较,以得出更具有普遍性的隐私边界管理规律;最后,出于自我回忆性的访谈文本得到的用户隐私管理行为也可能与真实情境中的行为有所出入,因此,后续研究也可以采取更多能够真实反映隐私边界管理的日常实验方法,并区分不同阅读情境、不同主题类型等阅读痕迹隐私边界管理行为进行更细粒度的比较分析。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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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8-16;修回日期:2024-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