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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狄金森的心灵史:门闩、雏菊及纸笺

2025-02-19雪樱

散文诗(青年版) 2025年1期
关键词:门闩纸笺狄金森

艾米莉·狄金森注定是个享受孤独的诗人。她的孤独比我想象的还要辽阔。28岁之后,她以诗歌为栅栏把自己关在门外,守着父母的院子,居家写诗,制作植物标本,与山峦、落日、狗狗卡洛为伴。外人来访仅靠“小纸条”交流——这里的“小纸条”没有丝毫不礼貌之意,而是把内心的滚烫拓印在纸笺上,如诗,如画,如音符,倾倒自己的一腔热情,以这种方式与这个荒诞的世界建立对话的关系。

读诗,如同与诗人隔空对谈,但这句话在狄金森身上失去效力,抑或说,她的诗歌思想内蕴着一种“反向哲学”,即抛开世俗的寂静、超越功名的至简。最初,我读她的诗,顿觉扑面而来的小清新,花花草草,彩蝶翩跹,馥郁成一座纸上的花园,引人隔着栅栏眺望。正如她在给霍兰夫人的信中所写:“我们已经到了九月,可我的花仍像六月一样怒放,阿默斯特已经变成了伊甸园。闭上眼睛就等于旅行。”而她呢,隐身于花丛中,即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也很难一睹真容。神秘,是她的护身符,是盾牌,也是精神需要——

她把自己藏在诗歌里,一如把爱与恨、痛与罚、惆怅与忧伤关在语言的潘多拉魔盒里,不以真貌示人,在美国中产阶级的社会背景下,反而形成一种防御机制。

门闩

诗人的隐痛,从丧失开始,确切地说是父亲的病逝。那一年,她15岁,第一次面对临终,“我没有流泪,因为我的心太满了,哭不出来。”她一度怀疑,“主的手臂缩短了不能拯救吗?”不久,母亲中风、髋骨骨折,她专心照料,几年后母亲去世。亲人的离开,导致精神大厦轰然倒塌。如狄金森的自述:“我的心还来不及从一个深渊爬起来,另一个就已经来了。”无常乃是生命本质,不知是身边一些亲友的变故,加剧了她的这种痛楚,还是源自天生的敏感,她关闭心灵的门闩,从此退到自我的世界中。早年间,她在诗中写道:“为什么——他们把我关在天堂之外/我唱得——声音过大?”“关门”的意象与“门闩”异曲同工,指向诗人追求精神的独立与自由。

丧失得越迅疾越彻底,诗人的门闩就越牢固——门闩,也就成为她的思想和艺术密钥。她生前留下的信件和纸笺,都是去世前十六年创作的。她的“笔友”有很多,感情交往却是一个不解的谜,比如,查尔斯·沃兹沃斯牧师、富兰克林·牛顿导师、沃恩·埃蒙斯朋友、洛德法官等,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她绝不是无望的生活,而是活得更有质量,在精神的单间里自由夜行。“灵魂选择自己的伙伴/然后关上一扇房门/我知道——她从一个广阔的国度/选择一位/从此——合上她的瓣膜/如石头。”她把自己献祭给了爱情,以永葆纯粹与自由。

人至中年,再读狄金森,我看到了藏在“面具”后面的真实生活——诗人不是圣人,她是有血有肉有缺点,甚至缺点比常人更多的凡夫肉胎。比如,她贪吃、好玩、与父母顶嘴,不喜欢集体活动。首先要厘清,不能把诗歌与诗人的生活画等号,其次要懂得,当我们试图努力接近诗人的时候,往往她已经渐行渐远。唯有在阅历的加持和时间的洗礼下,才有可能读懂一颗丰盈而坚韧的灵魂。好的诗人都会活成一个人,为真理而活、誓死捍卫尊严的顽韧生命,狄金森也不例外。她曾袒露心声:当我声称我自己,作为诗中的代表——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假设的人。与其说这是她和自己玩儿的一个游戏,毋宁视作生存的策略:活在花朵中,一如活在春天里,从而走向不朽。当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对她的诗歌进行批评时,她果断拒绝和蔑视,“你的富有教我懂得贫穷”,她的反击比她本人还要犀利。她又说,“零教会我们懂得/什么是磷”,“磷火”象征活泼,她掌握了自我制衡的本领,即优雅的克制。

在狄金森看来,“灵魂里住着一位客人,因而很少外出”,但这不影响她参与社会舆论。面对希金森的见面邀请,她提出“我不会越过我父亲的领地去任何一所房子或城市”,但是这不影响他们书信来往。希金森在《妇女杂志》上发表过两篇文章《房间的门闩已经打开》《大门的门闩已经打开》,意为女性通往自由的大门已经打开。狄金森在信中询问,回忆自己诗歌里必须关闭的“大门、房门、门闩”,似乎是为了发起挑战,但实际上是她骨子里的性别优势。她的比喻信手拈来,因为希金森对于自己创作诗歌影响较大,她写道:“静脉不能感谢动脉——但她蒙受他庄严的恩惠,即使不动声色地承认。”同时,她又把这份恩惠当成了负担:“感恩,不是提及/一种温柔的情意/而是那无声的理解/言语测不到底。”道出内心深处的矛盾。

狄金森有一首诗歌,很少被后人注意:“在我贫瘠的小块土地/我努力培植花木/后来——我的岩石上的花园/结出了葡萄——和谷物/燧石土壤,若不懈耕作/定会犒劳双手/棕榈树种子,靠利比亚阳光/在沙漠上同样丰收。”这是对她创作的全面总结。父母去世,哥哥结婚,亲友远离,而且当年所有人中,只有她一人未皈依宗教,她就这样被孤僻起来。面对若即若离的男人,她没有自怨自艾,最难能可贵的是表现出来一种自嘲——先找到他在哪里,再点燃被遮蔽的灵魂,她以一只苍蝇的特权窥探窗内,却无功而返,“清晨的冒失的面孔,盯视那扇窗户”。失败了也不认怂,失败本身也是体验。

她唯一的匕首是诗,她唯一的伴侣也是诗,我由此顿悟道:她在苦难中度过苦难,在孤独中战胜孤独,在不被人理解亦无需理解中,转身走向更真实的自己,朝着父亲所希冀的方向努力,“为了他们而努力做得更高贵/这就是剩下的全部/我们唯一的企图就是发现他们。”在无人打扰的花园里,她是自己的神,坐拥清风与明月,尽享花香与果实,哪怕风雨袭击.她也毫不畏惧:因为,她内心强大到足以抵御所有障碍。

雏菊

当年母亲去世时,狄金森写道:“我在泥地里丢了一只鞋,赤着脚走回家,心里无比开心,还涉水去采山梗菜。”她把悲伤关进心庙里,去山野间放牧灵魂。有人说过,“来自草木的刺痛,是最好的教育”,植物之于她,如同手足,结为同盟,其功效不啻于一剂民间偏方。9岁那年,她开始学习植物学,12岁就能帮母亲照料园圃,在长期劳作中养成浓厚兴趣,将收集的四五百种花朵制作成植物标本,哈佛大学霍顿图书馆现存着她少年时的植物标本。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套腊叶集,印花封面,墨绿色书脊,用皮革特制的大册子,保存压缩的干燥植物。她心细如发,压扁、烘干、贴上标签,每页的花茎上都贴有一张细纸条,上面用钢笔字注明花的学名和两位数编号。她对花草的热爱超乎后人的想象,栽种茉莉、栀子,培育山茶花、法国玫瑰等,这些工作繁重而细琐,对她来说是不小的考验。她在与花为伴中与大自然建立亲密关系,同时激发冒险精神,这些在诗歌中均有所体现。

狄金森给表妹尤多西亚·弗林特写信,并附上玫瑰,她如是写道,“我写过的一切/都难与此媲美/天鹅绒音步/长毛绒辞句/深如红玉,永不干涸/隐,唇,为你。”很多时候,我弄不清她的诗歌写的是花,还是她自己,还是她渴慕的自由之境。她把诗歌视作“头脑里的花”,她把瑞香称作“亲爱的”,她的意象中出现最多的是雏菊,雏菊与太阳,呼应男女恋情,但又不止于此,还涵盖着对美的多重理解。当她从阿默斯特学院毕业,身边同学梦想着嫁人、生子或穿越大海,狄金森的梦想则是去林登生活,具体地说,是由四叶草和蜜糖构成的林登。

她注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园丁。她侍弄花草,从开花的灌木到球茎植物,都驾轻就熟,她自己也站成了一朵雏菊,以花为翼实现了飞翔,“炫丽的花儿撕裂了花萼/沿着茎秆儿向上飞舞”,乘风破浪,周游世界。花象征另一种自由,是见缝插针地写诗,是心灵田埂上的耕种,是一边写一边隐去自我的小把戏。她在厨房里做面包胚揉面时,把空面粉纸袋撕成小片,从口袋中掏出一截铅笔,在上面写诗。更多时候,她写在硬纸板、废信封上。时间久了,书桌抽屉里积攒了好多纸片诗歌,她取出来时,轻嗅下味道,便知道是哪首诗,有的散发出面粉的麦香,有的则是巧克力味道,还有的是新鲜山核桃或黑胡椒的辛香。在今天想来会顿觉不可思议,她会花费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把这些随手写的诗歌纸片整理成分册,一遍遍筛选,为它们寻找亲人,然后穿针引线,装订成册,谁能想到,带着体温的单薄手稿文集,也是一捧捧能够疗愈病痛的植物,她爱这些植物胜过爱自己,与它们相依为命。

杂草可以变成花环,星辰能够成为灯盏,做植物标本的边角料可以织成花毯,这就是狄金森。她的孤独正是她的财富,她的高傲亦是她抵抗平庸的长矛,她告诉我们:内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内心有多繁复,宇宙就有多少可能。

做园丁之余,她还是个烘焙师。最擅长做姜饼和烤黑面包。爱德华·狄金森只吃她制作的面包。苏珊收藏有她做姜饼的秘方,四杯面粉、半杯黄油、半杯奶油、一大汤匙姜汁、一茶匙苏打、岩、砂糖撒面。而她做的黑蛋糕,材料中有丁香、肉豆寇、肉桂、五磅葡萄干,这也是父亲每年毕业典礼上不可或缺的甜点,凭借想象就觉得十分美味,那丁香想必也是她亲手种的。

花是诗人的宗教,正如美是生命的救赎。狄金森死于布赖特氏病,临终前,她寄出一首诗,“不是疾病玷污了勇者……而是一颗休止的心。”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是旺盛的、饱满的、斑斓的园丁,那朵倔强且唯美的雏菊,迎风吐蕊,永不凋零。

纸笺

忘记谁说过,只要纸笺不会消失,就会有希望。纸笺,即精美的书信,自带古意与审美,指向精神的开阔性,也是心灵的敞开性。纸笺,也是一味中药,能够疗愈疼痛与内伤。狄金森婉拒访客,却会在事后寄去短笺、鲜花与水果。落在纸上的文字,恍若落在瓦上的雪花,代表她的一种精神立场。哪怕她的导师把她的字迹比作学院博物馆里珍藏的史前鸟类爪印,对她的魅力也不会减损半分。

时间久了,她养成了驾驭访客的能力,听闻敲门声,立马关紧门,然后,躲进自己的小宇宙里,有如孩子玩躲猫猫一般。有个叫福勒的人先后拜访她至少18次,狄金森写过10封信笺,都是围绕无法回访的理由,其中一次写道:“今天上午我来不了,因为我太冷了,但是,你将知道我来过——摇响了门前那个大铃铛,为你留下了一张纸条……不,我要抵制诱惑,我从门前跑开,我的脚步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我怕我一旦进去,就会太开心,开心,我就会永远待在那儿,永远不愿回家!当你快读完这张纸条时,我已跑到邮局了,你能想象我跑得有多快吧!”读到这里,让人忍俊不禁,纸条里的想象,率真又可爱。

当然,诗人也有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妹妹维尼在教堂里听到一场圣歌,狄金森也很想听,于是,妹妹邀请对方来自家演唱,他们目睹了诗人的真容:“一个穿白裙的瘦小身影飞奔到我们面前,向我们问好,她抓住我们的手说,听我们唱歌她很愉快。”同时,看到“她又黑又大的眼睛,嵌在一张瘦小苍白、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有小巧的身材,单薄得像一个小孩子,非常质朴”。然而,诗人的孩子气不是幼稚,而是天真与经验。她在给一位牧师夫人的短笺中写道:“不要长大,不要走出《创世纪》,这是一个甜蜜的警告。”

父母去世后,狄金森开始重新审视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生命由此“掉人一口紫色的井”,大门、房门、门闩不再锁上。母亲去世后,她给伊丽莎白·霍兰写信道:“我们从未亲密过……当她是我们的母亲时——但是,同一块地下的矿藏因隧道而相遇,当她成为了我们的孩子,慈爱来临。”无独有偶,诗人在给塔克曼的纸笺里写道:“我担心我的祝福,像加尔文所谓的忏悔,因太迟而不可信,可是,难道就找不到快乐或忏悔会持久的特例吗?”能够看出,纸笺或长或短,但每一封都带着诗人的精神烙印,沾着她的声音、气息、味道,以及肉眼不可见的思想,纸笺是捎话,不啻于微缩版的“情书”——与世间万物的种种有情,没有抱怨,没有斥责,力透纸背的真诚,堪称对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友谊和爱的最好注脚。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写给嫂子苏珊的短笺。父母早逝,哥哥出轨,她和苏珊的情感最深。嫂子有三个姐姐,两个撒手人间,她一病不起,狄金森送上安慰:“被爱者绝不会一死/因为爱是不朽/不,它就是神祗。”她甚至写道:“苏,你必须让我先走,因为我始终住在大海里,我知道那条路。我愿意被吞没两次,只要你不沉没,亲爱的,哪怕我能做的只是遮住你的眼睛,让你看不见海水。”感人至深,直入肺腑。一个下雪的晚上,狄金森派佣人送去一桶牛奶和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小食品和一首诗。当嫂子的第三个孩子吉尔伯特降生时,诗人送上特别的祝福:“艾米莉和她的一切都听从苏的吩咐,为了宝宝的舒适——马吉可以派过去,如果你乐意接受她。”然而,小吉尔伯特因患伤寒症不久即夭折。当天晚上,狄金森15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在马吉的陪同下去嫂子家探望,回来后病了好几个星期,因身体极度虚弱,一度休克。她强抑悲伤,把吉尔伯特视作希腊英雄,完成了自我的超越,“无需推测,我们的小埃阿斯跨越了整个……”一个生命逝去,关上了一扇门,她在信笺中附诗道,“它的传说中的门关得这样紧/在我的光线播种之前/甚至一个预兆的推动/也无法在上面留下凹痕。”有两封信笺,流露出她强大的忍耐力。“无望起初雾霭蒙蒙,但不允许持久——精神将自行关闭……/亲近神秘,追随广阔之空间,将夺回其所在之地。”生命逝去不可挽回,但精神的向上飞升,能够在天堂里重逢,另一封:“给我看永恒,我就给你看记忆/都放在同一个包裹里/再运回来/做苏吧,当我是艾米莉/在隔壁,一如既往,无限。”把痛苦记忆打包束之高阁,意味着忘掉过去,才能抵达永恒之境。

在我看来,纸笺本身也是诗,或者说诗歌的另一种日常形式——它比正襟危坐的诗歌更亲近,短小、精悍,类似流萤与闪电,在与亲友往来之间充当天使的角色,输送信心与勇气,定格素未谋面或隔空眺望的温情瞬间。

罗兰·巴特说过,阅读的快乐显然源自某些断裂。快乐所需要的断层、中断、风蚀。言外之意,片段之于完整,是语言的需要,也是精神的重组。倘若说诗歌是狄金森为无名之物立下的墓碑,那么,纸笺上的语句则是墓志铭——每一句,都通向永恒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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