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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角钱

2025-02-19刘应平

含笑花 2025年1期
关键词:婶子胡子大伯

深秋时节,大地寒气森森。

换季,也该换装。我在卧室翻箱倒柜。

当我埋头苦苦寻找自己的厚衣服,一堆旧书无意中与我产生碰撞,顷刻间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摊满一地。其中一本,哗啦啦地翻开它的肚子,呈上来一张壹角钱纸币。我将那张壹角钱的纸币正对着傍晚的光束仔细端详。它老旧,平整又残缺。突然间,我透过这张壹角钱捕捉到有关于大伯的记忆。

我的大伯有点特别,他是个农民,又跟其他农民不一样。

在过去,生产队队员都要参加集体劳动,我的大伯也不例外。别人锄地犁田,他跟着锄地犁田,别人割草打谷,他跟着割草打谷。但是别人干完活回家纳凉休息,他还要拎起一只红十字诊箱,走家串户。是的,我的大伯既是一个农民,也是一个村医。大伯长久目睹邻里乡亲久病不治之苦,初出茅庐的他便意识到,疾病比贫穷更易夺人生命。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成为赤脚医生。

在担任赤脚医生的几十年里,大伯一边给人治病,一边自学医书,床头柜上总摆着几本厚厚的医学书籍。坐在门后的竹椅上歇息的间隙,他都沉浸在书海里。村里的道路一片坦途,我的大伯在十里八乡仍享有威信,没有在时代更迭中黯然退场。

当赤脚医生的几十年里,大伯总结出一套独门绝技,专用来治疗小病小痛。有人发烧、咳嗽,他会开几服药,或是打一针药水,不出几日,病人便能恢复往日的生龙活虎。有村民在上山或下地时不慎被割伤,大伯会用乳胶橡皮筋扎紧创口往上的部位,紧接着用浸泡碘附伏的医用棉清理血污,倒上土黄色的药粉后再用纱布包扎。过个两三天,那人的伤口就结上一块血痂,又过四五天,血痂就像老掉的树皮般慢慢剥落,伤口渐渐痊愈。

有一阵子,山里大雨连天。我们几家人聚在大伯家吃饭,楼梯口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口出现一个狼狈的病人。他一只手紧紧捏着另一只手上通红的小臂不放。他的脸、眉毛和鼻子紧拧成一道道沟壑,雨水流淌其上。

“在地里磕到了石头,孩子他大伯快来给我弄一下。”

话语伴着他急促的喘气声艰难地吐出,显得十分吃力。

实际上,门口刚有动静,大伯就站了起来。一听这话,他立马冲进卧室倒腾起来,只听见房间里“哐当、哐当”地响。又一眨眼,他已经出现在那人身边。

“保子(堂哥的名字)他娘,创伤粉用完了……”

大娘匆匆跑出屋外,折回时手里带着一大把被揉碎的绿叶。刺鼻、苦涩,熟悉的味道,使我瞬间认清它的名字——青蒿。大伯一把接过青蒿叶,敷在那道被涂成黄褐色的伤口上,又用纱布缠绕起来。起初,那里还有一点儿血色渗透出来,后来就像被定格一样,停了。

来人慢慢熨平了痛苦的神色,他说:“多亏有你,真的太谢谢了。”

大伯说:“这两天雨大路滑,乡镇上的集市去不得,青蒿到底不如创伤粉,你就先别干重活了。”

还有一次,一个婶子抱着孩子来找大伯。我好奇地往她怀里打量,一个圆嘟嘟的两岁孩子昏昏沉沉地躺着,脸色有点发黄。

大伯仔细端详了小孩子的五官后,又抓起小手反复检查。恍惚间,小孩子用身体轻微地拧动手臂,尔后,依旧昏沉睡去。

大伯问:“这样子多久了?”

“两三天了。”婶子的回答满是忧虑,她说,“他大伯,赶紧给娃儿开服药吧。”

大伯摇头,似乎已经找到症结,他说:“扎一下就行。”

只见他用手指使劲一压,小孩子的大鱼际肌就像一块布料紧绷起来。婶子一只手从腋下穿过,将孩子的身体往深处搂,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孩子的小手臂。

当时两人突如其来地流露出严阵以待的姿态,让我倍感好奇,内心因此产生无限的紧张和期待。大伯从诊箱里翻出一把小针刀,随着刀尖闪电般地扎进皮肉,一声清亮的啼哭,瞬间打破沉闷的空气。

“有白白的东西跑出来了。”我大呼小叫起来,满眼惊奇。

大伯充耳不闻。他越发用力地捏,那哭声旋即更加高亢。但是越来越多的乳白色絮状物,也跟着从针刀扎破的口子跑了出来。

包扎好了之后,婶子如释重负地离去,我迫不及待地问:“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大伯说疳积,挑疳积。我继续追问为什么要挑疳积。大伯又说,因为营养不良,不挑出来就没胃口吃饭。

大伯说的果然没错。两天后,我专程跑去婶子家,婶子告诉我小孩子又吃饭了。

对于孩子来说,还有比挑疳积更害怕的治疗手段,比如打针。打针时,大人们会架起粗壮的胳臂,如同铁钳将他牢牢控制。大伯则会用指腹反复按压那露出的半截屁股,寻找最合适的注射位置。

如我当时那般年纪的孩子正受制于人,只能被迫听着后脑勺传来的,那些酒精盘子与药瓶碰撞的杂乱声响。那声音尖锐而刺耳,一下子咬住人心底的恐惧。

“我不要打,不要……”

胆小的孩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开始拼命挣扎。

“听话,可不能乱动啊!”

大人们生怕针头扎偏或弄断,勒得更紧了。

一针下去,孩子捂住屁股,哽咽声断断续续,他像是一台破旧的拖拉机,在艰难地启动。脸上,也全是凌乱的泪痕了。这时,大人们也会露出疼惜的神色,哄着孩子。

“没事了,不哭啦,不哭啦……”

但无济于事,因为孩子已经看到大伯从卧室走出,手中又多了几包用废报纸装好的口服药。于是,哭声冲出了屋外。

我的大伯在行医治病时不苟言笑,固执认真,可是他在私底下又是另一个样子。

小时候,我和弟弟妹妹常喜欢到大伯家玩。大伯总爱坐在门后的竹椅上,一见我们,便笑眯眯地说:“快来给大伯拔白头发,快来。”

那时的大伯,才五十出头,身体硬朗,脑袋就像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拔起来颇为费劲。

“略略略……”一群调皮鬼冲他扮鬼脸,然后自顾自地玩闹起来,要么在堂屋追逐嬉戏,要么躲在家具后面捉迷藏。大伯也不生气,任由我们闹腾,任由我们野蛮探索。

等到我们玩累了,大伯又开口说话了,还是笑盈盈的。

“快来给大伯拔白头发,快来。”

这回,大家不再置之不理了,争先恐后地跑过去。一群小脑袋转眼间就将大伯围得水泄不通,横七竖八的小手像一群觅食的小鸟,在黑色的发丛中扒来扒去,眼神专注地搜寻着任何可疑的颜色。

大伯的白头发本就不多,因此得像开荒一样,划清界限,分配到人。左边侧面归他,右边侧面归她,后脑勺的“坡地”归你……分好后,大家便赶紧找、赶紧拔,生怕别人趁自己低下头去找白发,一时间还不能抬起头来留意周围的时候,偷偷越界。

一旦越界,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执。

“走开,你怎么能跑来抢我的?”

“明明是我的,哪有抢你了!”

任凭你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绝不承认,因此争执愈演愈烈。但大伯从不制止,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于是,两边吵着吵着,高亢的声音就沉落下去了,手脚也变得更加利索了。

不一会儿,白发丝就被我们扫荡一空。大家互相环视一圈,发现每个人手里也没攥着多少白头发,多的才四五根,少的也就一两根。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从手中的白头发上爬到了大伯的下巴。

“我们给您拔胡子……”

拔胡子就不能再划分归属了,只能看谁的动作更快更准。很快,昨天才冒出来的胡子就被拔光了,前两天长出的胡子也早在昨天的胡子被拔光前,就被拔掉了。只有今天新长出来的胡子太短,不好拔,才幸免于难。

拔完白头发和胡茬后,大伙儿站成一排,满怀期待地等着大伯来清点。大伯数起白发和胡茬来有板有眼。他先咳两声润润嗓子,再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副黑色老花镜戴上,最后才神色肃穆地开始数。因为大伯数白头发和胡茬的时候极为专注,所以我们没等他数完,就打心底里认可了他得出的结果。

“还得是你们眼睛灵光……来来,每个人拿好了。”大伯挨个数完,就像对待敌人一样,一把将他的白头发和胡茬摔进垃圾桶里。接着,他心满意足地赏给我们一笔零花钱,有的给一张壹角钱,有的给了三四张壹角钱。

“大伯,要不然我再给你拔点?”我们心头火热,又笑嘻嘻地围住大伯,作势要拔掉那些变白迹象并不明显的发丝。

“你们几个小家伙,真要把大伯头发拔光啊……”大伯抬手往我们脑袋上拍了一下,大家见状一哄而散,拿着他给的零钱买零食吃去。蹿出门的一瞬间,我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

大伯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给他拔白头发也渐渐成了我最期待的事情。后来我一进大伯家门就问:“您要拔白头发吗?”

大伯从不拒绝,总是笑着回答:“好呀!”

不知不觉间,这件事就变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了。

再后来,我家从山腰搬到了山脚,我又时常离家求学,这份默契便悄悄地躲藏到了回忆的深处。

今年入秋,母亲告诉我,我的大伯又到镇医院住院去了。她叫我抽空去看望。挂断电话,我不敢耽搁,立刻驱车踏上前往镇医院的路途,去探望我的大伯。

那日,夕阳用橘黄的色彩在天边肆意挥洒,而病榻之上的大伯,却仿佛一抹暗淡的影子,对外界的一切呼唤,只能报以微弱的回应。我看到大伯蜷缩在岁月的缝隙里,他那原先像刺猬一样的脑袋,现在已经发丝稀疏、满头花白。我猛然惊觉,我永远也不可能再为他拔光那些白头发了。

【作者简介】刘应平,小学语文教师,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西海文艺》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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