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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尘

2025-02-19张一骁

含笑花 2025年1期
关键词:农人尘埃村子

一想到一粒尘埃将从我的身上飘走,飘向不知名的地方,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生命里被抽走。在乡下,最不缺的就是尘埃,最容易被忽视的也是尘埃。天地硕大,我们仅仅把目光放在作物、牲畜、林草、天气、疾病,以及被命运驱赶的人事平衡中。人世稍有失衡,便能激起他们的语言、表情和动作的激变,你甚至听见一个人的咳嗽,脑中便还原出一幅斜肩驼背的老人,在地头倚靠锄头咳嗽的样子,像黄鼠狼站起来似的古老画面。

农人习惯关注一些大的事情,大的事情能够直抵他们的生存境况。你不得不去关注它。尽管这些事情在时间简史里看起来很老派,但越是古老的东西越有用,关乎生存。麦子长了几千年,用旧了一批又一批的种麦人、收麦人,麦子依旧站立在土地上,按时令返青和灌浆。麦子不相信随着日子的轮转,一年会比一年好起来,人却相信。所以农人每一次的耕种,都抱有莫大希望,尽管不尽如人意。行走在田间地头,看到绿油油的麦子,再看看小麦肤色的农人,反而觉得农人才是麦地里最挺拔的那一株麦子,在一天天的日子里疯长,明知道自己长不好长、不饱满,还偏要放开一切与生活对赌一把,一生只等待一个秋天的来临,得到一个好收成。

在日落时候,我曾多次问起农人今年的收成如何,他们总是大老远笑着摇头,朝我摆了摆手。他们心事重重的样子斯文极了。我们一起走过麦子地,穿过玉米地,路过菜畦。他们背上沉重的背篓拖着落日一起下坠,额头上的汗珠比落日还要大,他们一无所有又兢兢业业。对于时刻萦绕身边的尘埃,视而不见。事实上尘埃加重了他们的脚步,行走起来不是那么健朗。

尘埃的一生,是极度尘埃的一生,和农人一样,有着相同的恩泽也抱有相同的命运。

在我人生的前十多年,是目前我最为闲散的一段时期,大风没有吹过山梁,我可以像一粒尘埃一样安稳地留在这个村子,哪里也去不了。除了不太感冒的学业,其他的事情貌似没有以沉重的重量压在我的肩膀上。上不需要奉老,下不需要伺小。没有结婚,更没有任何的家庭负担,不用担心以后要怎样才能活得人模人样,让人看起来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不管未来会走到什么样的田地,最起码我还有几亩零几分的薄田薄地,那些土地最终会从父母的土地承包合同上回归到我的土地承包合同上。一个在乡下成长起来的人,土地是最能安身立命的阵地。有退路的日子让人心安理得,仿佛一只松鼠储存满能够熬过一个冬天的栗子,可以不惧风雪地睡上一个冬天。

以一粒尘埃的视觉窥见一个村子,村子如尘埃一样古老,并且在古老的时间里继续古老,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时间的刻刀最多是把这个村子做了一些外部的微调和雕刻。路还是原来的路,淹没了一些脚印,又增加了一些新鲜的脚印。或者一群人让路改了道,让路的指向又充满更多的扑朔迷离。很多人走上那些条道,有部分人最终回到村子,走上父辈的老路,让大家明白世界是圆的,你再怎么挣扎,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有的人从这条道走向那条道,一生走成一段不可逆的旅程,回不来了。有的人走进城市,成了他们自己也不认可的城市人。

路的使命,好像更多的是送出去,反而很少迎回来。

还有的人,不是自己走出去的,是被一群人抬出去的,他们的归宿一般距离村子不远,村子里终将不会再有他们。他们莽苍于山河深处,和万物握手言和。其后多少年,在夜晚风的呜咽中,会听到他们咳嗽,在风中倾诉,在田边地头看庄稼的长势,始终不会让你看见。哪怕是一个逝去的人,他都不肯承认坎坷一生得到终了。

尘埃在风中,风中满是尘埃。大风还是那些大风,吹过村子的风吹了几百年几千年,仍然停不下来。风是最没有愧疚感的,把人吹没了就吹没了,它不会刻意停下来给人以安抚,告诉你这个人被它吹到了哪个地方,茅庐是否被吹破,灶台是否被吹旧。我们也不会把所有的念想寄托于一粒尘埃,让尘埃从风的肚子中带回来消息。一粒尘埃飘摇不定,它没有支撑但骨头早已生锈。

人不会因为在风中走漏了人世的风声而内心沉痛,一阵风的背后是另一阵风,另外一阵风的更远处,是看不见的风在吹拂,断然没有太多的人世冷暖,你察觉得到的事情也不会放逐在风中。风仅存在人的意识里,那一阵凉爽的感觉往往就发生在怀念一阵风的时候。当你张开双臂面对一阵风时,我们不一定会想到村子,想到老屋摇摇欲坠,想到山林葳蕤,想到猫慈狗孝,但是父辈在风里向即将远行的你招手示意的画面,会刻画在你的一生里。

在没有学会告别的年纪,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教会你告别。像一粒尘埃告别一阵风,让孤独的云陪着一阵风远走,让一粒尘埃落在另一粒尘埃上。离开风,尘埃缺少了本该有的欢腾,承认了自己的平凡和渺小。我曾在一个午后离开这个村子,在我收拾行囊时,一束光从窗户爬进来,陈旧的沙发上抖动起陈旧的灰尘。那些尘埃飘浮在空中,从较暗的角落飘进光束里。我看到尘埃如此微小,如此轻浮,我侧身搅动的细微气流就能让它们快速飘向远处,那些尘埃给我以很深的印象,像在丁达尔效应下看见了失落森林。每一粒尘埃似乎都在躲避我,又似乎在更远处窥视我,我们相互嫌弃又相互吸引,我尽量远离它们。它们不危险我反而不敢靠近,对待善良也应该是这样的。

一束光让我看清楚了它们,多么廉价的相会。在这之前,我的关注点从不会是它们。我从出生就住在这个老房子里。房子不大,该有的门窗、沙发、神龛、壁画是有的。母亲很多年前最渴望拥有的缝纫机、收音机也是有的,那是母亲的嫁妆。多年不使用已被锈迹占领,一堆迟钝的零件,依然摆在显眼位置,成为老房子中零星家具的重要组成。之前神龛最右侧还挂有一幅老式挂钟,机械式的那种,三两天就得上一次发条,昼夜独裁着我们成长的细节。如今老挂钟已停摆多年,时间却没有停摆。

一些尘埃悄悄爬上挂钟去,一片片时间悄无声息从挂钟上掉下来。

那时,屋子里的一切就是我的全部,埋着我太多的往事。那些年,我从没有想过要去创造什么往事,要在这些老物件里碰撞出多少故事,这些通通没有,仅仅是我需要依附它们生活,让它们托举着我活下去。累的时候我可以躺在沙发上,炎热的时候可以躲进正堂得到阴凉,困的时候可以毫无忌惮地把自己交付给带着霉味的木床。老物件如此被需要,像母亲需要那些嫁妆见证她的爱情。其实母亲的一生很苦,爱情并没有为她带来什么,因为她曾多次抱怨入错行与嫁错郎是多么的不堪。在人世的漩涡里,母亲如尘埃,她的爱情亦如是。她的抱怨越来越多,她抱怨时我总要找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来做,转移话题和注意力,让耳朵拒绝听见声音。所以在我眼里,把一生的时间延展来看,有一些时间是残缺的,母亲的抱怨让我的一部分时间锈迹斑斑,我以为是我拖累到她。

村里的农人命运也不过如此,如一粒尘埃一样来到这个村子,在这个村子里安定下来,让许许多多的农活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当有一天,农人与农活的拉锯战接近尾声,他们又如一粒尘埃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村子。谁都不会觉得这是很宏大的事情,他们集体奔向衰老,出生和死亡均是一样的平常。

在那么多一天一天累积起来的时间舞台上,他们咬牙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即使有个大病小灾也不会停下劳作,如果是因为身体原因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那他们就等于公开承认自己年老无用。他们的不屈与忍耐,让我们在颤巍巍的日子里活了下来。他们不会像一朵花一般,想着要无限地热爱新的一天,努力抽蕊抖粉,不说活得光彩但不暗淡。现在,他们只想让自己坐稳在人世人伦的风俗里,准备优雅的衰老。

倒是一粒尘埃,在大风的助推下,从农人的庄稼地经过,从牛马牲畜的脊背经过,从镰刀锄头的锈迹旁经过,甚至从墙壁的裂缝里偷偷溜进正堂或房间,它看到了生活中的汗水和泪水,听到了哭声和笑声,抚摸过伤痕和皱纹,一粒尘埃便有了生活气。当一粒尘埃降落在农人的衣襟上时,也是轻轻的,一个人的肩膀,再也经不起任何的生活重量,他们亟需片刻的清闲。一粒尘埃能够压倒一个活生生的人,像四袋谷子就把骡子压倒,一背篓玉米就把农人的脊背压塌,一颗泪珠就能把一个人活生生抓在这片土地上。一粒尘埃的重量,不是因为它里面藏有多少金属和骨骼,而是取决于生活的熔铸和锻造。这样的事情仍在发生,在这个村子是如此,在看不见的村子,看不见的生存场域亦如此,总有生活的裂缝爬出不屈的灵魂。

在乡下,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你很难做一个闲人,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苦楚,谁也照顾不了谁,谁也指望不了谁。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共同的太阳和暗夜的星辰,谁从生活里走出来,也算不得是弃暗投明。若干年后,等到大家都老了,才会萎缩着身子骨集中到房檐下晒太阳,远远看去,和一堆堆经霜的草垛子没有太大区别。路过的人,仅是瞟了他们一眼,最多以礼貌性的微笑代替打招呼,谁也不会俯下身子去一一辨认。直至有那么一些场景,他们才会从邋遢的日子里抖擞精神,从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上集体起身,脆弱的身子骨突然支棱起所有的血肉,仿佛他们还能活更多年。是的,村子里祭龙祭天,最老的他们,将承担起链接现实与神域的使命,操持着与神对话的秘语,与神交流,得到精神铠甲和护佑。他们朝天跪拜时,我仿佛看到一粒粒尘埃瞬间虔诚起来,排队飞过村子的上空。

一粒尘埃在空中飘了太久,终究要降落到地面上。

我眼睁睁看着年少时仰望的那些座“大山”,一个个身强力壮,让农活看见他们都会害怕。春天,他们集体脱去厚实的棉衣,甩开膀子,如一块犁铧一样插入地块,荒地里的铁链子草,扁毛草、小叶艾草等将永远与农人为敌,最终它们在锄头和耙子的运动战中把根部交出来。一片土地变得毛光水滑。在一块土地上,在一段时间里,农人需要土地专一地爱着同一种作物,种玉米的土地,土地就只能无理由地爱着玉米。种麦子的土地,土地就只能爱着麦子,不可以爱着其他的作物,你不能既长玉米,也长高粱,庄稼地没有太多的自由。如果非要找一块较为自由的土地,那一定会是菜地,小小的一块菜地可以同时生长白菜、青菜、花菜、芫荽、香葱。胃口重的,还允许菜地生长折耳根和茴香菜。栽种这件事不管有多么的复杂,最终都要在春天发生。

春天,农人的身上沾染最多的就是泥土,干干净净的灵魂被一层干干净净的尘土包裹着。最先走入田地的农人,那时他们二三十岁,已是长大成人的儿女,接替了家里的事情。一场春雨过后,土地表层温润,经历一个冬天的蛰伏,一群年轻人跃跃欲试。他们迫切需要土块为他们做点什么。几天的农活下来,犁地的牛累个半死,他们也累个半死,雨水湿不透地层,表层以下的土块坚硬如铁。雨水欺骗不了年长的农人,此刻,他们正安然地端坐在家里,下透了雨水他们才会带上农具从家里向着土地出发。反倒是没有经验的年轻农人,他们歇了下来,坐在地埂上,抖抖裤腿上的泥土,阳光下抖落的泥土被分解成若干小颗粒,随风飞扬,有的落到脸上,被汗液捕捉,有的落在头发上,水泥浆般把头发固定直指天空。很少有落在眼睛里的尘土,沙子才容易掉进眼睛里,尘埃不会。

身上的尘土不用抖落得太干净,带着土黄色的衣裤,再配上一支不太好的香烟,天地一农人的形象如此具体。一个年轻的农人,劳作一番后,抽烟的时间就是最放松的,淡蓝色的烟雾从口中吐出,向着身后吹散。烟雾的走向,也是尘埃的走向。在大坡上,风力强劲,尘埃的流动一直不会间断,天空有一条道供尘埃流动,只要风不停下,地块上那么多的尘埃将继续迁移位置,命定似的。这群年纪轻轻的农人也不会去想,这样的春天未来还要来上几个,这个地块上的庄稼,未来还要青几次黄几次,哪怕是农人自己,还能在这个地块耕作几次。有一条道是为尘埃准备的,有一条道是为农人准备的,农人如果没有什么变故,一直往这条道走下去,他们将独自面对衰老和死亡。

对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农人谈论衰老和死亡,显得有些不道德,任何一处地块都需要年轻劳动力用自己的汗水从地块里兑换出相应的粮食,让自己果腹,然后才能有更多的汗水从汗腺被挤出来,劳动继续在季节里轮转。其后的夏天和秋天,是大雨,大风,冰雹,薄雾,也有干旱和洪灾。是药水,锄头,镰刀,背篓,也有耕牛和马匹。是夜晚的星月,黎明的鸡鸣犬吠,娃娃的哭闹,村里人群的喧嚣,也有乌鸦的鸣叫和麻雀的叫喊。只要救护车急切的呼叫声不从村子里出来,或者救护车的车子不从医院返回到村子,再大的苦难也很难浸染到农人的内心。

又到一年的冬天,他们才肯放过土地,放过尘埃。落下的尘埃,又加厚了土层的厚度。这个厚度几乎可以忽略,一颗细微的尘埃放在这偌大辽远的荒原,算不得什么。一个人多次缝补这些地块,擦亮伟大的生活,也算不得什么。

其后的那么多年,我觉得这些事情都很平常,没有任何可以特别记录的,也没有任何雕刻的价值与期许,谁也不会指望着这些农人会把生活过成很美好的样子。生活是农人的,他们升起炊烟做饭,从自由的土地上采摘蔬菜辅以自己种的稻米下饭。他们允许自己在忙碌的时间里抽出一段空闲的时间,让牛马等牲畜解开束缚,走进自然,获得食物和舒缓。在农人的圈舍里,一群不羁的灵魂总会在一个早晨或者一个午后得到放纵。孩童从小没有接触过蹦蹦床、席梦思,他们的温暖襁褓除了母亲的怀抱,就是土地,他们可以在土地上打滚,在地块间捉蛐蛐蚂蚱,蝴蝶的翅膀上载满孩子童年的梦。在土地上打过滚的孩子长得更加茁壮。

孩子同样想不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也许会摈弃父辈的土地和耕作,寻路进城,或者顺江而下,拾取某种活计谋得自己的营生。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区域,不同的阴晴圆缺下,父与子,母与女,会用着相同的时间做着不同的活计,以此来告慰祖先,我们都活下来了,没有风调雨顺也能饱腹。他们和我们的身边,那一颗颗不受待见的尘埃,一直紧紧贴着我们的身体,看到了生活的真相,我们却是眼前空空如也什么也看不见。

当有那么一天,我回到那个村子,当年那群二三十岁的年轻农人,已经白发上头,粗糙和油质,尘埃顺着汗腺进入他们身体的内部,他们小麦肤色更深了,时间均没有放过我们。曾经那株青绿挺拔的麦子,终于抽穗灌浆,进入了泛黄的阶段。而曾经那些更老的人,已经放平心态,允许更多的尘埃爬上自己的身上,先是埋住自己的脚踝,然后是膝盖,后来是埋住腰部,再后来是埋住脖子……时日不多。到这个年纪的人,开始想到死亡及死亡之后的事,他们先是从山林中请出最粗壮的杉树王,从山中采来最好的木漆,再从邻村雇来最优的木匠,为自己建盖另一种居所。到了锯木削木漆棺过程,他们隐蔽进行,让孩子躲得远远的,图个吉利。所以,人活着,必须时刻为死亡这件事去做准备,好在他们已然接受了这一切。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打算跟着它去。

他们不老去,孩子怎么长大。孩子长大,却从没有想过要把他们推向衰老。

照管自己,将成为他们下一个生活阶段需要做的大事要事。一切水到渠成,他们随着病衰老弱的大部队,集体回归到屋檐下晒太阳。人知道死亡世界的阴冷、黑暗和潮湿,所以接近死亡的时候,要拼命地晒太阳,把体内骨头里的寒气和潮气逼出来,让阳光进入体内,让体内蓄满阳光、能量和光明,保证在开始另一种生活的适应期,可以从百无聊赖的黑暗世界里抽出体内的光与火,照亮自己,让其看清楚周围的世界。事实上无论他们怎么晒太阳,阳光也很难进入到他们体内了,他们身上有太多的凹陷和深渊,小小的生命也仅能偏居在他们杂乱不堪的器官里,随时可能崩塌。如果偶尔有一两天饭食突然剧增,身子骨突然健硕起来,反而让他们心惊。有一种说法叫回光返照,他们比谁都清楚。人在离去时,能够让所有的器官开启最优模式,就为了吃饱人间的最后一口饭,显得体面和温暖。

多年前,他们就在等待一个时刻,内心早已经埋下伏笔,特别是过了六十岁,七十岁,甚至八十岁,每隔十年一次的生日盛宴都能引来亲朋好友、门里族内的庆贺,庆贺老人家在尘埃般的生活里又走过了五年十年,实属不易。对生的庆典像是一场迎接死亡的盛宴。

当你想念一粒故乡真实的尘埃,以汽车代替打马再次如一颗露珠般融入这个村子,村子的冷清会让你短暂忘记生活的事情正一桩接着一桩来到这个村子,你将成为一个局外人,所有的农事与你无关却是在真实地发生。农村的生活如一阵大风,你就好比木门,你死死抵住汹涌而来的农活,农人的生存境况又让你不得不把自己完全打开,让生活穿过你的身子,现实还原农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胸前永远别着草木标签,你将很快变得敦厚朴实和自然。尽管他们会三番五次询问你的生活现状、家庭情况、发展状况,不会作出评价。他们不会在乎你现在正在做着怎样的重大或微小的事情,即使这件事情才刚刚开始或者走向正轨。他们仅仅是关心你,看见你好好地活着就行。他们不会认为你身上失去了乡土味的尘埃就把你从这个村子除名。在他们看来,一只鸟落在一个村子,在一个村子筑巢繁衍,那它将永远属于这个村子。这只鸟从村子领域之外的地域捉回来的虫子,也隶属这个村子。

走进他们中间,呆呆看着这些熟悉且慈祥的面孔,你容易想到几十年前,那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农人,在与庄稼、农活和老天多年的博弈中趋于平和,他们曾经坐在地埂边掐灭的烟头,似乎再次在这个村子复燃和蔓延,如炊烟,如薄雾渐次上升,在天空之上铺就了一条行走的道路。谁将走上那条道,去向成谜。这次,他们勇敢跨过中年奔向老年,逐渐到了总结的年纪。你不会想到一生中他们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甚至当我想写一写他们的“伟业”,却什么也写不了。倘若我是画家,倒是很容易记录他们面部的变化,记录这个事情将变得容易。可见,遗忘是人间的常态。

我轻描淡写的一笔,就是他们颠沛流离的一生。当你思考他们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笔下才会光明磊落地为其留出活路。穷巴巴的日子,你不忍心把他们写死,你要写他们的生,写一个取名返青的村里人把日子活成了人名。

他们以后会到哪里,有着共同的指向,最终的答案不言而喻。每个人都有一道命定的死命题,一边握定败北的信念,一边和这没有意义的斗争死磕到底。因为对这个世间爱得太滚烫,所以,天堂还是地狱都成了最不想去的地方。

我以后会到哪里,我也不清楚。有一次,我把自己丢在荒野中,平静地躺在黄土坡上,我看着头顶的云朵一片接着一片飘过来,云朵因缺少水汽而内心干瘪。在几分钟后,它们消失在天际。云朵消失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寡蓝寡蓝的天空有些恐怖。天空的任何想法都将落空,我的自我诘问显得没有意义。

还是躺在地面上让人踏实,我的身下和身边是柔软的土层,松松软软的,散发着泥土特有的味道。我随便抓起一把土,从左手颠向右手,又从右手颠向左手,泥土越颠越少。一些很微小很微小的尘埃借此机会起飞。一粒粒尘土,将离开一个地方,飞向另一个地方。在这个地方的土,呵护了这个地方的庄稼,草木,杂草,为小动物建造过居所。它掏出自己所有的慈悲,全部付诸重构和生长,你不能说它就因此伟大。它需要这样的承载方式。飞向另一个地方的尘埃,也许同样需要做这样的事。有可能飞到石砾中,成为一片坚硬之间的柔软,有可能爬上瓦沟,在一阵大雨中被冲刷,也有可能滑进一颗露珠中,成为一颗露珠的主心骨。不管怎样,一粒尘埃的流浪充满惊险与浪漫。

我想到草木的摇曳和动物的欢愉,也看到农人侍弄庄稼。在夏天,他们还把稀泥涂抹在牛背上,让牛可以得到暂时的温凉。泥土变换着不同角色,滋养着这个村子,以及这个村子之外的村子。那天直到日落我才从那个黄土坡上起身回家,当我掸尽身上的尘埃,看到手掌心细密的土粒,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似乎从泥土和尘埃身上弄懂了一些什么。多年以后我再次想起那次杂糅的想法和含混不清的感情,我才肯定,不是我弄懂了土地和尘埃,其实是我弄懂了我自己,我应该如一粒尘埃一般的活。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弄懂了土地,以及飘摇在土地之上的亿万颗尘埃,我常把它们与温暖温润包容之类的词语混杂在一起。事实也是如此。每年的清明,我都要撇开案牍之事,陪着父辈去给祖先上坟,祖先的坟地距离村子不远。小小的几个地块,地块与村子间的亿万粒尘埃,就把两个世界遥遥相隔,如果需要有一条路串联起两个世界,那就只能是心路,它将通向自己。

我们内心有许多条心路,每一个亲人的离开,将会有一条心路被重新挖掘和铺就。走上这条心路的人,都将会成为先行者。先行者没有任何的奖赏,反而是谁走到最后谁就是幸福的,因为他比别人拥有了更多的时间,享受了更多一点的年岁。最终,谁也走不到最后。几年时间后,我们先前遇见的那些年纪较大的农人,那些钻进时间空隙,在时间里刨食的农人,那些抽旱烟流汗水的农人,谁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他们已经走上了我们的心路。从此,有一条尘埃铺就的心路将通往他们,这是一条不可逆的路子,你的所有想念都将得不到回应。

只有等到清明,我们带上饭食,穿过地块,来到他们的坟前,在一年中与他们彼此打了一个照面。杂草长起来了,野花开起来了,坟堆土塌陷了,碑文模糊了。浅显的几种自然点缀,让一个人的一辈子变得多么狭隘和具体。我们向他们的坟堆培土,一铲一铲的鲜活泥土从庄稼地回归到他们的坟头,仿佛生活的缺陷部分被一针一线缝补。倘若是干旱时节,铲上坟头的土将在大风中飞向更远处。你将会幻想到亲人的又一次飞升,得到心理安慰。事实上,这个地块,这个坟堆将永远等着你,你来不来它都不会在乎的,就像季节经过村庄,你来不来季节都要穿过村庄,季节不是从你经常走过的那条路上来的,季节是从天空来的,和我们没有半点的关系。

一粒尘埃没有选择从天空逃跑,就会回归到大地。它的一生就两个去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人的一生也就是一个来处一个去处,中间部分才是生活。你能在生活的中间部分游走多少年,得看自己,也得看造化。在时间里谋求生活,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得学会如一粒尘埃一样的孤独,习惯一粒尘埃似的飘摇。孤独不是拿来塑造的,也不是拿来享受的,孤独就是孤独,孤独与热闹隔着数条鸿沟。而飘摇让命运转折不断。

在乡下,你不仅要习惯孤独,还要了解其他生灵、其他事物的孤独。你首先得以你的孤独去摸清一粒种子的孤独,任何一颗喧闹的种子,最终都会让自己孤独下来。一粒种子,唯一从母体继承下来的就是孤独。在农人的粮仓里,农人让它们躺在楼板上,它们就得一直躺在楼板上。农人把它们装进袋子里,它们就要接受压抑和抑郁。不可能翻身,它们金黄色的肤色将不会再改变。可以预见的是,它们将从农人手中获得好几种带着可能性的命运,或许被当作牲畜的口粮,或者被贱卖,从这个村子离开,到另一个地方,让自己变成酒精或饲料。最好的应该算是成为一位“母亲”,重新回到熟悉的土地上,重新把那些土地和尘埃再认识一遍。最好的往往也不能如愿,被选作种子的玉米粒越来越少,就像一个农人,梦想着好日子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上,哪怕时间把他熬倒了,他同样不能如愿。

这是关于庄稼人的孤独。多少个日夜,他们把瘫软的自己投放到月光和星光下,手捧自己半满的人生,准备挥霍。

第二天,他们又很正常地回归到生活中,继续用自己的孤独,驱赶着耕牛的孤独,去侵扰地块里杂草的孤独。最终让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孤独的农人扛着犁耙,赶着一头孤独的老牛,在一片孤独的地块,翻动着孤独的地块。太阳硕大,孤独蔓延。耕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慢条斯理的走路,不紧不慢地咀嚼枯草,地块在时间的漏斗中逐渐翻个身,像大地翻开关于种养的经书。一整天,农人和耕牛,在时间里比较谁比谁还慢,他们将在那片地块度过,时间的缰绳拴住他们一整天,有雨的天气也不能让他们停下来。这一天过后,这些事将成为蒙了尘的旧事,可以不管不顾。明年,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在这里发生,只是不会是现在,它们藏在远远的未来。

四季的轮转里还有很多的孤独等着他们,其后的栽种管理和收割,农人三三两两,把自己撒向大地各个角落,拾取前人的旧生活,做着前人所做的旧事。哪怕是一家子人,在劳作中也不会找一些话题和乐子供彼此消遣,他们的口头交流换成了肢体语言,似乎每一句语言都是多余,每一个动作都不多余。他们描述不出来苦生活的样子,却在经历着苦生活。从他们身边经过,便能看到尘埃围绕着他们飞舞,孤独又加深了乡土的特质。

除了习惯孤独,农人还要习惯难能可贵的热闹,他们不可能在孤独里长久地消失了自己的语言功能,得感谢红白事的主家。红白事上,他们依照风俗和礼数,帮助主家做着分配给自己的事。忙活下来,一群妇女围坐下来,就着日常事摆着乡土话,时代卸掉了她们手里的针线,她们只能拨弄自己手头的老茧,一双无处安放的手。一群男人围桌而坐,用搪瓷碗喝大酒,主家人不停地斟酒,酒过三巡,他们热闹起来,互相接近,让两只耳朵门对门打开听彼此的话。说到高兴处,彼此拍着彼此的肩膀,尘埃起舞。宴会散去,他们将回到各自小房子,推开斑驳的木板房门,又把月光、星星、虫蚁关在门外。有许许多多的梦将在这个小村子的上头汇聚,有的梦多年后会成真,有的梦仅仅是梦,梦里梦外是不一样的天地。多少年来,人们都在学着做好梦,始终没有人能够学会一辈子只做甜美的梦。

一粒依附在人身上的尘埃,间接地见证了新生宴、乔迁宴、新婚宴、寿庆宴以及白事宴。一个人,似乎就是为了几场宴会来到人世间,宴会完毕,一生盖棺论定。

白事用来收尾,一个人撇开全部农事,褪去所有人情世故,隐入九泉,从此什么事也不会再和他有关系了,他将永远孤独。牛马还在圈舍,鸡鸭悠然散步中庭,猫狗换了主人,依然能够从新主人那里获得食物。庄稼可不行,没有农人的耕种,一块庄稼地如同菜蔬地一样得到了自由,杂木杂草自由生长。在村子里,任何一块地块都有姓氏,这是张家的地,那是李家的地,隔壁还有陈家的地。农人在,土地就在,农人不在了,土地放荒,失去姓氏的土地流离如尘埃。荒芜的土地,将和流浪的尘埃在一起,它们的孤独需要鸟雀来检验。

一粒尘埃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喧闹,还要习惯飘摇。飘摇同样是人生常态。从村子出发远行的人,常处在漂泊中,一生飘摇如灯火。我年轻时隔壁的邻居,十多年前从村子飘向滇东南的省会,从工地上拾取一辈子也捆扎不完的钢筋,一辈子也挑不完的水泥砂浆。在八年前的春节后,又被一场大风吹向贵阳,实现了从一个高原向另一个高原迁移的壮举,依然是挑不完的砖头,拌不完的砂灰,奋不顾身地给城市的楼房增砖添瓦,还想扎根做个真正的城里人。又在五年前,被一条江运抵江浙,理织不完的线。有一次,她误把上班时的照片发到家族群里,她的身边是运转的机器,可以想象得到丝线在机器中来回穿梭的画面。她,正在作茧自缚。一个蝉蜕的形象在我脑中浮现,在飘摇的生活里,她终于为自己造就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居所。让自己活下来,完成了活下来这件天大的事情。

至今我对她敬佩有加,一个女人,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在生活的小船里摆渡,全然把搁浅的风险撂在一边,独自挑起了沉重的生活。我想,当有一天,她转身回望自己的一生,会不会想起那段艰苦的青春,一个人拼了死命地劳动,像一株长在沙漠里的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结籽的压力上。

村子里的飘摇,更多的是命运的飘摇,雨水什么时候来,冰雹为什么来,持久的干旱,推门而入的疾病,等等,都将左右一个人的命运。我们常听到耕牛在耕地时倒下便死亡,某个年纪轻轻的农人,在劳作间倒下,留下一生的遗憾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在一场大风大雨里,在一场冰雹雷暴里,多少颗心悬挂在村子的上空。所以农人不会去想,明天要去干什么,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后要去干什么,一年后某块地要有多少收成,某个大牲畜要卖多少钱,要在某年某月某日为家里的长辈办个寿庆。这些都不用去管,先把今天活好,就从命运的手里扳回了一局,赢得了新的二十四个小时。后天的赌局会是什么样子,等后天再说。

在村子里的那几年,我一直以为这是农人懒惰的表现,随着人生的船滑向生活的险滩,我才知道以这样的生存哲学应对生活,很是智慧。农人也好,庄稼也好,草木生灵也好,甚至还有那些离开家乡远走他乡的人也罢,不管如何去讨生活,最终,仍旧是与尘埃握手言和。千百年来,一粒粒尘埃收藏了多少旧人旧事,从不言语。好在,每一种生活都没有自行惭秽,每一个生命都不曾卑微。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平庸和不易,面对生活的悲戚,没有谁选择逃离,从这片土地上拾取生活并使劲深耕下去,养活自己,照顾好家庭,辽阔的土地因此欣欣向荣,让每一个故事在结束时,都拥有完整的尾声。

行走人间,我们避免不了与一粒粒尘埃撞个满怀。尘埃里,我看到了生活,看到了百态,看到了命运,看到了众生,更看到了隐忍和接受,不屈和坚韧,也看到了自己。幸好光阴是大方的,被万物平均分取,让生命的图景因此而辽阔,即便洋相百出也让人充满活下去的欲望。捧起一抷土,想到一个村子的命运,想到一群人的来去,我常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空气中,一粒粒尘埃从粗糙变得柔软,似乎研磨了一个人间。

【作者简介】张一骁,男,云南文山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美文》《滇池》《散文诗》《青少年文学》《鄂尔多斯》《牡丹》《含笑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选《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云南文学年度选本》散文卷、诗歌卷、文艺评论卷和儿童文学卷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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